式微式微，胡不归？

　　换好衣服的沈芸和采薇在屋内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也不敢去前院一探究竟，就这么坐着瞎琢磨、乱操心。

　　“采薇......不如我们去前院瞧瞧吧，这半天了也没个动静。”沈芸站了起来，也不等采薇的回答，便跨出了屋子，她身后的采薇也跟了上来。

　　还没迈出垂花门，沈芸一手扶着门框，隐约听到了前院传来的乒呤乓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抬东西，一个男声响起，她辨得正是余世伯的声音。透过前院厅堂半开的窗户，她看见厅里来来回回几个人影，好像还有个女子，穿着打扮不像李大娘。

　　采薇紧跟了上来，见她一直靠在门框上没有动静，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此时的窗户中站着的是余世伯，他用手比划着什么，时而张嘴时而屈伸，像是在指挥着什么人。

　　“啊——是爹，他真的回来了！”采薇小声惊呼，正在全身观看的沈芸被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只听“嘭”地一声，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像是相碰的石子儿，发出清脆的声响。

　　“哎哟——疼死我了！”

　　“采薇——你躲在我身后干什么！”

　　二人的抱怨声此起披伏，惊动了前院之人，沈芸揉着额角，用余光看见余世伯停下了手中的事，正望向这边。刚才消失不见的枫裕，此刻也正将小脑袋挤进窗框之内，笑嘻嘻地看着她们。

　　只看了几眼，余世伯很快又将目光移开，重新张罗起自己的事情来。沈芸与采薇面面相觑，她以为会受到的念叨与说教并未发生，采薇也有些讶异，二人当即决定去厅堂看看究竟。

　　前院里几个小厮的身影穿梭着，他们挑着、抱着、扛着一箱箱、一包包的东西，从院外挪进了厅堂，这几个小厮不是府中之人，沈芸也没有见过，想是余世伯雇来搬东西的，可这么东西就像是搬家一样，会是谁的呢？

　　她站在路旁，为正忙活的小厮们让开道路，在混乱的人群中搜索着，余世伯正指挥着身旁的人小心轻放，李大娘两口子也帮着张罗，众人忙得无暇顾及其他，将她与采薇晾在一边。二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看着。

　　一个大箱子后面，枫裕的小脑袋上上下下，他正猫着身子观察着那个大他许多的木箱子，像是探索着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沈芸见他贪玩的模样有些担心，想要绕过满地的东西去阻止他，可惜这能放脚的空地太少，加上抬东西的人太多，让她来不及及时走过去。

　　“枫裕——”枫裕听见有人唤他，直起了身子，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满面笑容。

　　沈芸打量着正与枫裕说话的女子，青丝间杂着几根银丝，阳光之下泛着亮光，格外明显。那女子约莫三四十岁之间，下着百褶艾绿袭地裙，上衣缃色丝织袄，还罩着件松绿比甲，上面绣着鹅黄金盏花。头插翡翠碧玉簪，腕戴墨玉翡翠镯，一笑一颦眼露柔情，一举一动温婉素雅。

　　这枫裕平日里简直像个小魔王，如今怎么会对个陌生女子这般亲近，沈芸看他蹭在对方怀里，那女子取出一方绣帕，为他擦着额上的汗珠，很是仔细。沈芸拽了拽身旁的采薇，示意她看正抱着枫裕的陌生女子。

　　采薇打量了半天，冲着沈芸摇摇头，眼中露着讶异，想来也是不解枫裕为何和那女子如此亲近。一番混乱之后，小厮们终于将最后一件包袱放在了厅堂之外，从余世伯手中接过银两，喧闹嘈杂声才在府里渐渐消散。

　　李大娘放下了手中的活，张罗着李大伯去忙活，自己却匆匆忙忙出了门，临走前只看了眼杵在原地的沈芸与采薇。

　　“采薇——芸儿——”余世伯抽身出来，才讲注意力转到了这二人身上。“这是你们青姨，从今天起开始，搬来和咱们一起住”。说罢，他转身面向那女子介绍着：“采薇，你之前见过的，芸儿是沈均兄之女。”

　　那位青姨冲着说话之人笑着颔首，转过头来看着沈芸和采薇。

　　“不过几年没见，采薇已经亭亭玉立，待嫁之龄了，眉目之间倒像香兰姐。”青姨看着采薇，眼中显露无限爱怜之情，就像她看枫裕一样。“香兰姐”难道是采薇的娘？沈芸在心里想着，她记着采薇的娘名字就叫香兰。

　　被人这么看着，采薇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不同于往日的古灵精怪，甜甜地叫了一声“青姨”，沈芸看见她眼中闪着柔光，与青姨目光相接笑得异常灿烂。

　　“沈兄的女儿......”青姨看着沈芸说道：“倒是像她爹，我们也见过一面的，还记得么？”

　　沈芸摇了摇头，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沈芸”，当然也不会对这个青姨有什么印象。

　　几人又叙旧寒暄了一番，沈芸才知这位青姨是余世伯的好友，也是自己爹的好友，只不知道她独身一个女子为何会住进世伯家里，论情论理也不合宜。青姨的穿着打扮虽不十分华贵，却也不似一般民妇农妇，言谈之间似是出身大户人家，这种岁数除非是一直未嫁或是被休，不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沈芸知道，这位青姨肯定有段故事，她的笑容之后藏着什么心事，她看着自己和采薇，目光却像穿透她们，陷入回忆之中。她和余世伯说话，眼中闪着亮光。

　　李大娘匆匆忙忙出去，原是为了张罗晚饭，待她回来时，堆满前院的包袱箱子，已经被府里众人拾掇完，青姨的屋子就在沈芸对面。她帮着整理时，发现青姨的箱子里除了一些衣物及常用物品之外，尽是书籍，她翻开一本来看，里面夹着许多张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批点，这些书中除了诗词集，还有几本传奇、小说。

　　用过饭后，沈芸在屋内抄起了那本《平江集》，她透过窗户看见对面屋内，枫裕正缠着青姨，采薇也在一旁，兴奋地比划着。

　　刚在用饭之前，采薇与青姨的感情迅速升温，也像枫裕那样一会儿“青姨这个”、一会儿“青姨那个”地说着，二人像是一见如故。采薇还偷偷告诉沈芸，这个青姨她曾见过几面，和她娘的关系也很好，只是许久未见，印象也模糊了。

　　没有了枫裕的“纠缠”，讲故事的差事交给了别人，沈芸倒觉得有些不适应，比起对面的屋子，自己这边有些冷清，除了一盏青灯、一卷诗集、几张白纸之外，便只有个孤零零的影子与自己作伴了。

　　沈芸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孤单，之前枫裕、采薇环绕在身边，这种情感被抛至脑后，如今竟如化冰之湖，满得都溢了出来。“沈芸”也是这么过来的吧，在这府邸中，自己毕竟是个过客。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信中的幼弟，小小年纪被过继给别人，也是不好过的吧。沈芸与秋燕竟也是如此相似，她在心里自嘲着，不管是秋燕还是沈芸，自己都在自怜着。想到这里，她想要改变这两个女子的命运的想法更坚定了。

　　沈芸摇了摇头，想要驱走脑中不断涌出的回忆，她用笔掭了下墨汁，继续抄写着。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思乡之诗，虽是拟乐府之作，词才不华丽，情感却深婉绵长，语调清越。沈芸念着这几句诗，思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都显得太奢侈了，属于她的家乡又在哪里？

　　她走至门前，轻轻推开了门，想要看看对面屋内的情况，却发现有个人也正看着自己，那人就是青姨。她便笑着打了声招呼，没想青姨转身阖上门走了过来。

　　“青姨，我刚还看见枫裕在你屋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沈芸侧身将青姨迎进屋内，又瞅了一眼对面，确定并无人跟着，才将门闭上。

　　“枫裕听故事听着就睡着了，采薇和李大娘刚带他回房了。我看你一直只看着却不过来，就过来问问。”青姨看见了摊在桌上的诗集与纸笔，饶有兴味地翻开起来。

　　“怎么抄起这个集子？”青姨边看边扬起嘴角。

　　“是借别人的，十天后要还。”

　　青姨点了点头，接着翻开着，沈芸见对方似是看入了迷，便顺着桌子坐下，整理起之前的抄写。魏收原诗、点评者的话连同自己的观点已经抄了二十来页了，抄得她手腕有些酸，若不是下午和采薇出去耽搁了，也不用抄得这么心急。

　　“这点评之人的观点倒是有趣，像是出自魏收一般，又像是诗人的好友。”青姨放下诗集说道，她看见沈芸正在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这诗集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本诗集。”青姨看着沈芸神秘地笑笑，讲起了自己的往事：“想起了我自己年少之时的经历，少不经事，因着一本诗集认识了一位挚友，相交至今，我还要庆幸当初自己的莽撞，不然也遇不到他了......”

　　一位挚友？沈芸听她讲述着，青姨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幸福笑容，沉浸在回忆之中。沈芸觉着这位挚友应该就是余世伯,可她不敢多想，因为采薇的笑声已经到了门口，她推门而入，正笑嘻嘻地看着桌边的二人。

　　“我说屋里怎么没人呢，青姨、芸妹妹你们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青姨见来者是采薇，拉她坐在了自己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二人忽然大笑起来。采薇看着沈芸，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样子。

　　“芸妹妹你也太不够朋友了，‘见色忘友’啊！”采薇嘟起嘴，蹙着眉。

　　沈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脸无辜的样子。

　　“青姨——你看她——”采薇又转向身旁的青姨撒娇道：“我说这怎么一用了饭就躲进房里呢，原来呀是心儿在这牵挂着呢！”她指着桌子上的诗集。

　　原来是“诗集之祸”，沈芸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那诗集中飘下一张白纸，上面有几行墨迹，是木箱底藏着的那封信，她刚才一时无聊又拿出来看，随手夹在了诗集之中。

　　采薇眼疾手快捡起那张纸，放在眼前看了几遍。

　　“你们什么时候见面的，怎么连我也不知道，还兴冲冲地帮他带东西，没想啊别人早就见上了。”采薇说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将那信又夹回诗集之中。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沈芸朝着她吐了吐舌头。

　　“临走的时候，他还告诉我可能会来平江一趟，没想到这么快，害得我将东西藏着掖着也不敢让爹见着，好辛苦啊——”

　　沈芸虽不太明白，但也猜着了个大概，想来是青姨和采薇将这书与信弄混了，以为是同一人的，她正想解释，却又被调侃道：“想那传信的白鸽与快马也要好好犒劳，芸妹妹你说呢？”采薇冲着她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道。

　　“那好啊——”沈芸装作思考的样子，用手比划着：“你是喜欢稻谷还是干草？或者给你打一副金灿灿的‘脚镯子’？”她将手拢成个圆，期待地看着采薇。

　　“青姨——”采薇气得哭笑不得，又向身旁的人撒起了娇。

　　屋内欢声笑语，屋外月光明亮，灯火之下三人的影子跃动着，沈芸第一次竟有了种安心之感，仿佛随流的浮萍也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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