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

　　这个故事从来不曾在历史上真正地发生过。

　　仁和医院里最具象征性的事物，要数病房区院中与五层楼齐高的那棵银杏树。它的年龄已经大到没有哪个活着的人看到过它的童年时代。任何一个到过仁和医院的病人也许不会记得护士小姐的容貌，但必定都记得这棵古老而茁壮的银杏树——或许这就是仁和医院以银杏叶为院徽的原因。
　　我就出生在这片扇形叶投下的绿荫里。那时正值初夏时节，阳光并不是很强烈，亮晶晶地跳跃在绿色的小扇子边沿。一个甫出生的婴儿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绿色的小扇子，亮晶晶跳动的阳光。他好奇极了，忘记了啼哭，只静静地望着，与古老的银杏树、树后更古老的太阳久久地凝望。
　　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名字——叶晖。
　　当然这是后来别人告知的了，有谁能记得刚出生时的景象呢。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仁和医院不知改建修缮过多少回，当初的婴儿也已两鬓染霜，只有这银杏树，依然葱绿如昨。
　　绿荫中，我的父母迎来了我；绿荫中，我迎来了我的女儿；也是在这绿荫中，我们一家人迎来了又一个粉红色皱巴巴的小东西——我的外孙。
　　当新的叶子丛芽孢中展露出头角，一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叶却已在悄然枯萎、凋零。
　　浅绿色的叶子再次挤满了树冠，密不透风，几乎无法看到叶的缝隙中透过的阳光；树下的地面上，也只有稀稀疏疏几点亮斑。老银杏树正枝繁叶茂时，我的父亲，生命的烛火却即将熄灭。
　　他并不算很老，77岁。三年前我们一起在产房外等待外孙出世时，他还很健康，精神矍铄，只有少许几根白发，高大的身架未见一点蜷缩，走起路来气势昂然，以致护士小姐跑出来传达喜讯时，把他当成了新生儿的爷爷。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一直是这么昂扬的。年轻时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的笑容中总是透着稳重和自信，步履矫健，线条利索，全身充满旺盛的精力，神采飞扬。可惜我并未遗传到他的风貌，从小便喜欢低着头，走路摇摇晃晃，弯腰驼背，直到十多岁才矫正过来。
　　我的童年时代，大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时候父亲的学校刚起步，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只有星期天回家一趟，有时连着几个星期都不见影儿。作为一名教育界人士，他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学子，却忘了顾及他的儿子。我的家庭教育几乎全是由母亲来承担，也许这就是我小时候脾性更像一个女孩子的原因。直到我进入父亲的中学读书，我们父子俩才算有了较全面地接触，但是没过多久，我们之间却出现了难以弥补的隔阂——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还记得我刚进中学，不适应寄宿生活，像个女孩子一样对着妈妈撒娇，父亲严厉得近乎粗暴地将我从母亲身边拎开，毫不留情地斥责我们，并禁止母亲周日来探望我。事实证明，这位与我有着相同性别的人，这位出色的教育家，对我的影响远超过母亲。母亲用十二年的时间练出了我的柔性，而父亲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调动并铸就了我的刚性。即使在我们出现隔阂的日子里，我还在暗暗与他较劲，努力使自己成为他那样的成熟男子；而这种努力，确实让我迅速成长起来。
　　那已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很久没有回忆，都显得生疏陈旧了，还提它做什么呢。
　　一阵风过，银杏叶婆娑起舞，沙沙作响。窗外是繁茂的绿叶，窗内是行将就木的父亲。癌症的折磨耗尽了他的生命，眼前的他，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他的头发已全白了，稀稀拉拉不剩几根，脸色枯黄如一块腐朽的树皮，极度消瘦使得粗大的骨架历历突出，更显憔悴。他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源源不断地输入氧气、药水，维系着他如同风中残烛的一线生命。但我觉得，他的生命正从这些管子里一点一点地流失。
　　他还能活多久？也许一两个小时，也许一两分钟，也许下一秒，呼吸就会停止。
　　但他仍费力地对母亲说着话，尽管他已无力发出声音，只能通过气流勉强让人辨识。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泪盈于睫却没有掉下来。两年多拖下来，父亲已经淡然面对死亡，亲人们的悲痛也不似刚听闻噩耗是那么剧烈。当生命走到尽处，一切都平息下来。老树的枯竭是平静的，只有年轻茁壮的树横遭摧折，才会有裂彻心肺的痛。
　　父亲的眼光转向我。
　　“儿子，”他吃力地说，“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这件事，我已经藏了快四十年了……爸爸对你不住……四月……”
　　一阵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也引来了守护在门外的医生。家属被遣至病房外等候，这使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对他所说的话作出反应。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明白“四月”是什么意思，而我，也几乎要忘却这个名字了。那么久了，记忆都已蒙上厚厚的积尘，湮没在绵长的岁月里，为什么还要提它……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宁愿从来不曾有过这段经历。
　　斯悦，这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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