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文白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这姑苏城外，又是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细雨绵绵，自是将小桥流水的江南风光洗刷的愈加
　　郁郁葱葱，却也愁煞了多少断肠人在天涯。

　　几缕清风过处，七八个星雨点透过了牢房的铁窗，尽数洒在了一张脸上，它的主人却一动也
　　不动，任凭雨点肆无忌惮的落在面上，似乎是在享受风雨的洗礼一般。

　　这是一张清秀的面庞，额颞部的几处青紫，散乱的发髻，嘴角的血丝，仍然遮不住江南人物
　　特有的灵气。不过，他的两只眼珠子里面，竟是半点生机也难以找到。轻灵的面上，镶着双
　　死鱼般的瞳子，让人不由想起，塞北大漠上的荒凉不毛之地，几多感慨。

　　“又没有动过，都第五天了，作孽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仆人模样的汉子，手里端着一个
　　盘子，里面是三样小菜，一碗米饭，早就没有热气了，却没有动过半筷子的痕迹。

　　“孙三哥，少爷，他……？”另一个稍年轻的汉子问到，不过话说到一半就适时的打住了。

　　“唉！”被叫做三哥的男人又是一声长叹。

　　“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
　　水绿——如蓝……！！！”

　　忽然，一个凄厉无比的声音，似狼嗥，从牢狱里死鱼眼睛的嘴里发出来。

　　声音之诡异，饶是身俱武功的孙三等人，也不由的打了个激灵。

　　孙三等人，虽是看守下人的卑微身份，可是对于“江南好”这样姑苏地方妇孺皆会的粗浅句
　　子，也是多少明白些意思的，何况，他们还是江南第一世家姑苏慕容家的仆从。

　　因此，当一个数日滴水未进，又不会武功的少爷，在梅雨霏霏到足以让人发霉的天气里，用
　　声嘶力竭的凄厉语调，祭起这首词的时候，孙三和赵四的脑袋里面不约而同的冒出个念头：
　　少爷该不会是疯了吧？

　　“少爷，您没事吧？”孙三透过厚实牢门上的送饭用的一寸见方的口子向里面望去。这一望
　　，足足让他蹬蹬蹬的连连退了三四步，直踩到后面赵四的脚面上。

　　妈呀！

　　唉吆！

　　少爷竟是赤条条，精光光，浑身上下没有遮得半块布片，也不曾挂的一根丝线，倒是有许多
　　的抓过的血痕在上面，配着死鱼的眼睛，胡乱垂下来的发髻，说不出来的狰狞恐怖。

　　“吾乃太上老君是也，赐予尔等仙丹，急急如律令……”

　　但见他左手里面拎着起夜用的夜壶，右手里就是所说的“仙丹”—一团黄色样的东西。

　　趴在门上的赵四只觉得一股骚臭的味道直接钻入他的鼻孔，好不难受，忙用手紧紧的捏住了
　　鼻子，往后边挪了开去。

　　“尔等凡夫俗子，竟往后退，是疑仙丹有毒吗？凡夫俗子，不识高人有罪，且待吾吃于尔等
　　！”牢房中人竟然将手里的黄色粪便样物，全数塞入自己口中。直看得两个仆人的眼睛发绿
　　。

　　“吾仙去矣！哈哈——哈”

　　恐怖的笑声在牛毛细雨中绵绵不断，让两个看守的胆量的阈值一时间达到了极限。

　　“大少爷发疯了，大少爷发疯了！”被吓坏了的孙三和赵四，慌作一团，急急忙忙的向上边
　　的老爷夫人们报告去了。

　　如同煮沸了的水，不出一刻钟，大少爷发疯了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燕子坞参合庄的
　　角角落落。

　　大少爷终于被老爷给逼疯了，偌大山庄的大部分丫环仆人的心里生出了这般念头，大家都心
　　照不宣的，颇有深意的对望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多嘴饶舌，把心里面所想的说出来。

　　因为老爷下过命令，谁敢嚼舌头把消息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他要亲自扒了他的皮。在参合
　　庄里，皇帝的命令未必管用，但大家都知道，老爷的命令却是不可违背的！因为老爷是慕容
　　垂，姑苏慕容的家主。

　　“吾乃张天师是也，念尔等凡夫俗子一片诚心可嘉，显灵赐予仙丹圣水，尔等也好早登极乐
　　！”

　　说话之人，全身赤裸，披头散发，鼻涕口水流的到处都是，左手里提着夜壶，里面大约盛着
　　张天师的圣水；右手里是一团粪便，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了吧？

　　这一切都一丝不拉的落入了牢门外边的法眼之中，那是一双精光十足的眼睛。

　　这双眼睛已经在门外静静的看了足足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那个人竟然没有移动过分毫，来的时候是倒背着双手，现在依然是倒背着双手，
　　似乎，这漫长的三个时辰，对于他来说，就如同是白驹过隙的短暂。

　　此人四十岁上下光景，国字脸，剑眉，胆鼻，目光如电，三绺长髯飘在胸前，紫红色的员外
　　氅上绣一幅猛虎下山图，倒背的右手上，一个通体墨绿的翡翠分外的扎眼。

　　斜风吹的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头上，有人撑着一把伞。

　　竹伞。

　　落到伞面上的雨滴，都极规矩的从两边散开，仿佛是飞流直下的瀑布，遇到山崖上突起的巨
　　石，硬生生的被分作了两道。

　　执伞之人，身体藏在了一件蓑衣里，发髻上面扣着个大斗笠，奇怪的是，蓑衣和斗笠上面竟
　　然一滴雨水也没有沾上。雨水还没有来得及落在他的身上，就被他的护体真气给打散，蒸发
　　掉了。他的面目藏在斗笠中，看不清楚。

　　不过，握住伞柄的手指，像画中的使女葱指一样的白皙而修长，几个指掌和指间关节微微的
　　有些突起，指甲都是修理的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意思是说，这样的一只手不去拿剑，实在
　　是一种浪费，暴殄天物。

　　而且，这只握着伞柄的手，在三个时辰里，也是一动不动，倒让人生出一种幻觉，这人该不
　　会是寺庙里泥塑的罗汉吧？

　　如果不是牢房里面，传出来的胡言乱语大煞风景的话，任是何人，也会以为这是一幅主仆二
　　人梅雨出行的工笔人物画。

　　“奉弟！”慕容垂张口打破了三个时辰的不动。

　　“大哥！”石像般的怪异人物也开始说话了。

　　“你瞧瞧，有几成的可能性？”

　　“现在有五成的把握，如果让小弟摸一摸，就见分晓了！”

　　“慕容垂愧对祖先啊！”长叹一声，慕容垂伸出食指，对着牢房里面人物腰间的“章门穴”
　　临空一点，“张天师”马上就噤声了，乖乖的如木偶般，僵住了。

　　“大哥的参合指又见精深了。”

　　“我也就这点前途了。”说话之人一时间竟是无比的失落。

　　“孙三，开门！”奉弟忙转移了话题。

　　孙三从远处的假山后面跑出来，利索的落锁，开门，待到两个大人物进去之后，又把门带上
　　，消失在刚刚出来的假山后面。

　　奉弟，慕容奉，本名叫作董奉。提起慕容奉之名，也许无人知晓，可如果说起“毒剑”，则
　　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毒剑”董奉，早在十年前，就是让江湖黑白两道英雄闻
　　其名而丧胆的人物。一支软剑用的快如闪电，出神入化；而且剑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其
　　人性格诡异，不讲章法，行事间于正邪之间，在江湖上树敌无数。后来为躲避仇家追杀，投
　　入慕容家请求庇护，化名为慕容奉，成为慕容垂的左膀右臂。

　　人们都知道董奉善于使毒，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原来是“医神”秦越人的弃徒。

　　慕容奉将被点了穴道的大少爷，周身上下都摸过了一遍，并且在膝，肘，足等若干部位，敲
　　打了几回，还高抬了几次大腿，做了个全面的体检似的。慕容垂在一旁无声的看着。

　　慕容奉终于抬起了头，看了看大哥慕容垂，点了点头。

　　“还有希望吗？”后者的脸上反而比刚才进门前安静了许多。

　　慕容奉又摇了摇头，然后一个人先行走了，他要给大哥一个独自处理的空间。

　　慕容垂呆呆的望着被点了穴道的儿子，几次的把手举过头顶，只要一掌下去，便一了百了了
　　，又几次把举起的手放了下去，虎毒尚不食子，枭雄如己，也是下不了手啊！

　　“罢了，罢了！想我慕容垂聪明一世，唉，造物弄人……！”带着复杂的心情，慕容家的主
　　人离开了满是屎尿味道的牢房。

　　谁敢在老太太那里嚼舌根子，我扒了他的皮！！！在主人的厉声命令中，孙三哆哆嗦嗦的把
　　房门上了锁。

　　里面的大少爷因为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

　　没有人看见，本是死鱼般的眼睛里，却也滴下了两颗情泪。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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