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不香

　　转眼，孩子们都已经被负责任的父母们裹得像个可以过冬的粽子，准备迎接一年中最严寒的部分了，天寒地冻，真是考验人。
　　杨檬妈坐在被煤球炉子烧得暖洋洋的屋子里，双手穿梭如起舞，指尖针线如飞花，她正给闺女织毛裤呢。说起来，在接受考验这一点上，比起有网眼的毛衣毛裤，棉花填塞的棉衣棉裤显然更胜一筹。不过在逐渐复兴的年代，杨檬这一拨儿生在九十年代的独生子女，早就都将棉衣棉裤视为乡土文明的代表物了：“太土了！我可不要，三岁就不穿了！”杨檬对此嗤之以鼻。
　　“臭闺女，你三岁的时候穿着姥姥亲自给你做的棉裤，跑得带劲儿着呢，现在还嫌弃！”
　　“穿毛裤不是挺好的么？晓亭她们都穿上新毛裤了，还有，我现在穿的姨妈给我织的这条，都旧了也短了。”
　　“行了，妈妈这不给你正织呢吗？”
　　“嘿嘿嘿，妈妈最好了，我就喜欢这个藕荷色的！”
　　“好了，臭闺女，快复习去吧，期末考试考好了，妈妈给你买新衣服！”
　　“真的吗？太好了！我一定好好考试！”

　　尽管杨檬的期末成绩还是平平，这该到来的新春还是踏着旧雪来了，冬日的雪花里有温暖的眼睛，旁观着这春秋人世。杨檬妈妈领着她去市场买吊钱，窗花，福字等一系列年货。
　　“妈妈，这个好看，这个大金龙，明年是龙年，咱买这个吧！”
　　“妈妈，这个花好看！咱要不买这个？”
　　“妈妈。你看那还有个大红灯笼！”
　　“好闺女，咱买完吊钱，窗花，一个大福字贴门口，还有一副对联，就齐了，别的不要啦！剩下的钱来给你买好吃的！买猪头肉，买腊肠呢！”
　　“哇，太好了！有好吃的！妈妈，我还想吃排骨！”
　　“有，有排骨，还有红烧肉，还有鱼呢，你爸爸做的鱼最好吃了。”
　　“我，不爱吃鱼，我不想吃。”
　　“多吃鱼变聪明，你不是前两天还跟我说你爸爸做的鱼最好吃了吗？”
　　“那个没有什么鱼刺，所以很好吃！其实要是没鱼刺的鱼都好吃.......”
　　“傻闺女，没有鱼刺还叫鱼么？”
　　“不叫了。”
　　“行行行，妈妈回头给你把刺儿都挑出来，就变好吃了。”
　　“嗯，嘿嘿嘿！妈妈，我还想买件毛衣。我前几天看见晓亭她妈妈给他买了一件粉色的毛衣，还挺好看的。还有一条新的喇叭口儿的牛仔裤，上面还有亮闪闪的金粉，穿上可好看了。嗯，她都给我看了，我只是说，我就要一件新毛衣，就行。裤子我还一条裤子也挺好看的，明年再买新的也行，而且我还问了，那条裤子有点贵。
　　等我好好学习，以后上大学再挣完大钱再买这么贵的裤子。”
　　“嗯，好孩子，买毛衣，没事儿，你要是想要妈都给你买，咱再买双鞋，买双倍儿时兴的皮靴子怎么样？”
　　“不用了，去年买的那双鞋我特喜欢。就一件儿毛衣，真的就要一件儿就够了，再说我里头还穿了新毛裤呢。还有舅舅给买的新防寒服，够了，有好多呢。”
　　杨檬妈妈搂着她的好孩子，拎着置办了一天的年货，站在公交车站等车。傍晚的寒风又加深了些呼啸的冷意，她知道她的孩子，会无意中注意到自己与丈夫的对话，虽然仍不明白什么叫国企改制，员工下岗，但是孩子懵懂之间，能了解到，她的家庭以后的生活处境会变得拮据起来，甚至艰难。这些都足够让一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孩子在逐渐变得懂事并且体谅大人，同时言语行动上也在表现着无意识的坚强和节俭。这些特点尤其是在她们出来买东西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出杨檬在每一件零食面前都会驻足停留一会儿，那是在专注于搞清楚它们的价格，有时候好像在算数，有时候又回到购物车这边，瞧瞧刚放进去的棒棒糖，然后再跑回去，将新拿来的饼干拿在手里，再跑回来，盯着棒棒糖，感情里透着十二分的不舍，随后抬起头，眼睛里在发亮，对她说：“嗯，妈妈，这个有点贵，我把它放回去啦。”
　　她应声答道：“行啊，你知道原先放哪的么？”
　　“嗯，知道，每一件儿东西我都记得放在哪里的。”
　　公交车来得异常的慢，这种日子肯定人满为患。母女二人在寒风中的津城，正等着可以载她们回程的那一趟车。杨檬冷得直跺脚，又转圈，她妈妈见了，蹲下来，使劲儿系了系她的羽绒服帽子上的拉绳，又将围脖往她的鼻子上拉拉以阻挡寒风，最后只露出杨檬的两只眼睛来。
　　杨檬在围脖后面吐着哈气：“妈妈，为什么眼睛不冷呢？”
　　她妈妈看样子被问住了，想了会儿：“可能眼睛光顾着看别人了，顾不上自己了。”
　　公车来了，在大城市，在中国的大城市里，在中国的这个年代的大城市里，或者每个年代，挤公交车从来都是一件考验身体素质的力气活儿。
　　杨檬妈一手拉紧杨檬，另一只手边提着一大包年货边费劲地从口袋里抻出皱皱巴巴的两张五毛钱，刚刚变成了无人售票时，她还不是很习惯，现在则是自觉地塞给收钱箱那两张毛票。随后猛烈大力地愣是挤进车厢去了，每个人面朝着都是不同的方向，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她跟杨檬被挤在了公交车的上车门处，不得不说连进门的二层台阶儿处都有人占领着，杨檬被妈妈圈在怀里，小脑袋则伸着搭在妈妈的手臂上。
　　这种时候，根本不用费力地再去遵守规则，去找可以扶着的栏杆或是座椅，人和人都成了互相的倚靠和支撑，使得完全无法动弹的每个人都有了固定的姿势和不得已的安全保障。这真是人世间的一种不得已而又奇妙的象征，人类从来都是群居动物，可是总想着在这群体的队伍中拔得头筹，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不需要他人一丁一点似的，然而，在很多情况下，我们都脱离不了这个集体，因此，正因为有了这个群体，有了集体里的扶持和依靠，我们才成就了个体。
　　挤在一起，还有个好处，那就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刻可以无条件取暖，这个大家伙里面俨然成了天然的供应暖气的温室，有时候甚至还能挤出一身汗。抱怨声和尖叫声随后会传出，当这些声音一起传出的时候，往往是又停在了一个车站了。车子慢吞吞缓下身子，这要是在更冷的大雪天，冰封大地，全城的地面，亮晶晶的大号镜面滑冰场被冻成形的那会儿，估计这车子就得活动更加老态龙钟。不过总之，它终于颤巍巍地停靠下来，没人下车却有人上车，此起彼伏的声音唤醒了刚刚被车内蒸腾的热气腐化下去的灵魂。
　　“你踩着我脚了！”
　　“哎呦，别挤了，挤出人命来，一会儿再！”
　　“诶？——”
　　“呦！——”
　　“嗬————”
　　“怎么还挤？！——”
　　终于有司机叔叔平复人们的无名有名火：“都往后面挪挪，别挤在门口，看不着后视镜了都！没下车的吧？没下的关门啦！——”

　　终于捱到家，妈妈准备做饭，杨檬搬了板凳坐在电视机前，打开电视准备看看有什么动画片，播了一轮没找到，原来的频道却在播放戏曲。杨檬跟姥姥看过，她挺爱看的，是叫《锁麟囊》，她还不会写这几个字，但是会念，也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
　　姐姐放学回来，杨檬看姐姐回来，赶忙准备关电视，姐姐却阻止她：“不用了，你接着看吧，我今天也开始放假了，你也不用再去晓亭她们家看电视了。”
　　“太好啦！姐姐你终于放假了。”她知道姐姐要考大学，要上课，所以这段时间，即使放假了，也不敢随便开电视，生怕吵到姐姐学习，反正晚上可以去找晓亭玩，她也没没什么损失。
　　晚饭过后，发现杨檬迟迟不来，晓亭果然忍不住串门串过来问：“大檬檬，你怎么不过来了？”
　　“我姐放假了，可以看电视啦！”杨檬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正抱着炉子的烟囱，那里温暖又不烫手，姐姐则正在帮助她妈妈换下刚刚烧尽的蜂窝煤。
　　晓亭看看杨檬，杨檬又闪闪眼睛：“我妈让我学着点炉子，我就是不学，我知道以后挣了大钱就能给我妈妈买不用烧炉子的大房子。”
　　表姐调整好煤的位置，扭头看看她，笑了。
　　晓亭也笑了：“我爸妈说，咱这儿可能要拆迁了，以后咱们都能住进大楼房里。”
　　“那就是都搬走了么？”
　　“是吧，我妈说的拆迁，我开始也不太懂，然后我妈就跟我解释说，就是都搬走，不住在这儿了。”
　　“那咱们都能搬到一块儿去吗？”
　　“不知道。”晓亭也说不准，语气也透着好大不情愿似的。
　　“哪儿啊，咱要是能搬到一块儿去还好啦，估计也是够呛。”姐姐解释道。
　　“啊？那以后不就见不到了吗？”杨檬忽然满声的哭腔。
　　“就是，我不想搬走。”晓亭也跟着委屈似的抱怨起来。
　　“我也不想。”这么一会儿，两个咋咋呼呼的小闺女忽然装了一肚子她们不该装的心事。

　　杨檬爸下班回来，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一串儿是颗粒饱满红得透亮的红果儿，看着馋死个人，一个上面有些豆沙和果仁果脯，是杨檬最爱吃的的味道。
　　“哇塞，老爸买糖堆儿回来啦！”
　　杨檬爸进了屋，没想到晓亭来了：“早知道多买两串儿得了。”
　　“没事，叔叔，我不吃，我也该回家去了。”晓亭礼貌地回答。
　　“别别别，在再跟杨檬多玩会儿吧。”这时，杨檬表姐接过来姨夫给她们买的其中一串儿糖葫芦，递给晓亭：“来，晓亭，你吃这个吧。我咬一口杨檬那个就行。”
　　“这……”晓亭有些为难。
　　“嗯嗯，你吃吧，我跟我姐吃一串儿。”杨檬来解围。
　　“好，那就谢谢叔叔阿姨，还有姐姐。”接过来糖葫芦，晓亭终于喜笑颜开，当然也还是很有礼貌。
　　“好孩子，俩人接着玩儿吧。”杨檬爸说。
　　“嗬，玩什么，刚俩小孩儿正讨论拆迁的事儿呢。”杨檬妈解释道。
　　“嚯，你们懂吗就讨论。”杨檬爸爸十分诧异。
　　“不懂，可是我们知道拆迁之后就见不着面了。”杨檬倒是插嘴插得快。
　　“嗨，怎么见不着了，你去晓亭家找她呗，不就远了点吗？”杨檬爸安慰道，这安慰的话还真管用。
　　“是吗？那还好，嘿嘿嘿。”孩子容易急，也容易哄，其实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只是听了以后还可以一起玩的承诺，得到了安慰，然后继续去玩了。
　　“这孩子们，真是的，哈哈哈——”杨檬爸爸妈妈和表姐都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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