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

　　这烟雨楼是肯定不能去了。可是腹中还饿着。正好见烟雨楼往湖边去的路上，有一个摊子，在卖面。我们便草草吃了。两人心中颇有些惆怅，只好看着那南湖。

　　湖上是茫茫一片，风吹湖面，觳纹皴擦。小小清圆的荷叶像受冻似的在水面打哆嗦。站了一会儿，我们两个便商量到湖上玩一玩。
　　渡口有船在闲着。老翁闲来无事，正躺在船头歇卧。见我们过去，便一骨碌翻身而起，操着一口嘉兴话，咿咿呀呀，其大意是问我们要到湖上逛逛，还是去对岸。

　　我们便登了船。这小船，前后窄窄的，有一个又低又矮的篷子。不太平稳。我在圆明园坐的都是大船，跟着父皇南巡的时候，坐的也是那种龙船。在船上就跟平地没什么区别。什么都感觉不到。这种小船倒是头一回坐，感觉风味还挺特别。

　　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岸上行人和那座烟雨楼也越来越小。

　　这烟雨楼还真是气派，不愧天下闻名，就算离远了看，也是这样显眼。我这样暗自想。

　　小船渐渐到了湖上。四下里看去，烟波浩渺。来往游船点点，远处依稀的烟树、楼阁瓦舍如墨迹。艄公立在船头，一边摇橹，用吴地高声唱道：

　　“三月嘉兴好风光，
　　湖光水美春雨忙，
　　小荷叶儿生尖角，
　　团团立在水中央……”

　　我一边听着，就有阵阵风吹在脸上，一时觉得心情大好。

　　艄公唱着唱着，湖风慢慢转凉。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小衡喊着“下雨了”，拉我到篷子里坐。那艄公停了唱，也起身到篷子里，披身蓑衣出来。
　　再出来的功夫，那雨就下得更大了。

　　我和小衡缩在这小小的篷子里。篷子矮得很，一般男子进来，便得弯下腰。里面只摆了一小桌，几件衣服，当中吊着一盏油灯，便再没有别的。烟雨天色变成了暗暗的青灰，篷子里光线黯淡。

　　小衡将油灯点了，昏黄的灯光便照在我们脸上。我往篷子口那边坐了坐，好像隔着小小的山洞，看见那湖上烟雨蒙蒙，烟雨楼在空濛里变得影影绰绰，缭绕不明。
　　原来嘉兴的天气也是这样。忽然就下雨，没准一会儿就晴天了。

　　这雨却越下越大。过了一会儿，艄公进来，跟我们讲，不如到湖心亭避一避。看着雨可能会停。我见他冒雨划船，也很是辛苦，便答应下来。
　　小船向湖心亭的方向划去。那亭中还有一人。

　　船渐渐停稳。我和小衡忙忙的从船上跳下，穿过栈道，撒腿就往亭里跑。
　　亭中那人，背对而立，正独自默默欣赏雨景。我忙着拧干身上的雨水。艄公从那边过来，也脱下斗笠，挂在栏杆上。

　　正觉得又湿又黏，难受的不行。那人转身回望，刚好同我打个照面。

　　我的妈呀！！！

　　这又是那个刚在烟雨楼撞见的讨人嫌！

　　还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他不是应该在烟雨楼里里喝酒吗？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又忽然跑到湖心亭这边来。比我们走得还快？！！

　　我气得直打哆嗦：“呸！可够了我了！怎么走哪儿都能碰到你？？！”

　　那男子冷笑几声，却不说话，转身继续赏雨。

　　“你冷笑什么？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您老人家是用飞的吗？怎么刚才还在烟雨楼，这会儿就移动到湖中心啦？”
　　“我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你管得着么？若不想在这儿，大可以走啊。”他不耐烦地道。

　　我“哼”了一声，没说话。心想：要走也是他走，凭什么要我走？我才不傻呢。

　　我坐在那里，抱着双臂，翘起腿，脸转向别处。只看那连绵的阴雨。

　　亭外的雨正下得紧。湖上烟雨迷蒙。雨打在湖面，变幻无数漩涡，远处画船听雨，雾失津渡，多少楼台皆在烟雨之中。
　　水从亭檐上流下，连珠成线。我伸手接着那雨水，感觉到手心里凉凉的。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望向外面。似乎从未换过姿势。看见那样子便来气。
　　我“哼”了一声，转问艄公：“老丈，这雨还要下多久啊？怎的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

　　那老翁呵呵一笑，用方言呜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他这回说得太快，我没有听很懂，茫然一片，便问小衡：“他说什么？”

　　小衡苦笑着摇摇头，表示她也没有听清。

　　“很快就会停吧？”我问那老翁。

　　他仍是笑眯眯的，用手指着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我郁闷了，这老头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边那男的突然说了一句：“他刚才的意思是——这季节，一般雨会下一阵就停。但也有下一整天的时候。”

　　“要你多嘴？你怎的知道人家是这个意思？”

　　他无所谓地说：“随便你，不信便算了。”

　　我“哼”了一声，但是心里却想：他说的也许是对的。

　　又坐了一会儿，但一抬头，就看见他倚那栏杆旁。也不坐，也不转身。就向着我这边，闭目养神。真是讨厌得很！于是我又站起来，在亭里踱来踱去。心想：这雨到底什么时候停下来？我可不想再跟这人同处哪怕一刻钟了！

　　老头儿却如围观群众一般。两只枯瘦的手不时捶着膝盖，笑眯眯看着我走来走去。

　　等了好半天，那雨都不见停。我不禁骂道：“这天杀的鬼天气，和金陵一模一样，真是讨厌。**的！”随口甩出一句脏话。这还是我出宫的时候，从街市上学来的。平时很少用，但这时候大概是急的不耐烦了，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却看见那男子格外望着我，眼神微蹙，终于又去看湖景。

　　“你看什么？你那什么表情？”

　　他居然敢用那样的表情看我？他居然敢！

　　“没看什么。只是在想，江南之地，果然物阜民丰，无奇不有。甚至于出口就是污言秽语的粗野女子，也不排除不存在。可见故人诚不欺我。”他手中随意轻拍折扇，口气甚是懒散。

　　我知道他在说我。他居然敢说我粗野！真是好大胆！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我！

　　我指着他，声音都气得发抖：“你……你太过放肆！……竟然说这样的话？你……我要——”我差点就说出“我要把你拉出去暴打五十大板”这句话，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这话我经常用来教训宫里的人，威吓施威，哪一个听了，不是闻之变色？可今日我是出宫微服，总不能暴露了自己。

　　“你什么你？你想怎样？”他冷冷地反问。

　　我鼓着腮帮不说话。怒目而视。心想：总有一天让你落到本宫手里，本宫一定要将你捏在拳头捏扁了，踩在脚下踩碎了。

　　渐渐转成了蒙蒙细雨。艄公站起来，说可以走了。我赶紧从栏杆上爬下。刚才坐了这么长时间，我几乎都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坐得我浑身都酸疼。

　　那艄公又对那男子说了几句，大概是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还不要钱，现在这湖上并没有其他船，而雨还没停。那男子神色间有些犹豫，装作若无其事的打量着我们。

　　我“哼”了一声儿，就往前走去，小衡跟在后面。

　　我想：这人要是还敢白花钱上我们雇的船，那就太也不要脸了。他若是上来了，我是断断不会让他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