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春

　　程嘉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家分了些小礼物。西西扭着腰走过来，看一眼程嘉送她的小物件，随手往自己桌上一放，说：“哟，还真去了一趟欧洲呢？是不是知道报欧洲团的都是有钱人才去的啊？这一路没钓个金龟婿岂不是浪费你的团费了？”
　　程嘉懒得理她。
　　要说程嘉的脾气原来可不是这样的。早些年程嘉在老家小县城的时候，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主儿。她爷爷是当地公安局局长，她舅舅是当地税务局局长，她老爹是实验中学校长。她小的时候，没觉得自己怎么着，后来有一次，同学欺负她，被班主任叫过去罚站军姿两个小时。程嘉知道了忙过去找老师说清，其实她内心的想法是，这个同学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欺负她的。老师却不知道她的想法啊，对她的深明大义宽宏大量深深表达的了赞许之情，据说有一次在学校教师会上，还专门作为典型事例说了出来，这让作为校长的老爹非常的欣慰。本来找这个路子走，程嘉算不上大家闺秀，也能被培养成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家碧玉。谁知，这事传到她爷爷耳朵里了，她爷爷那是一暴脾气啊，整治罪犯刁民多了，那个霸气是加长夜用都包不住的。她爷爷没有孙子，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看到孙女如此懦弱，直接跟程嘉说：“嘉嘉，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抡着胳膊揍他。不用怕，有我呢。”
　　再以后，有人欺负她，她可就真抡着胳膊冲过去了。时间长了，大家了解底细了，也都不敢跟她过不去了。有段时间，她演变成了大姐大，几乎成了当地一害。她老爹对这个姑娘头疼不已，然而这是自己老爹程嘉爷爷造成的啊，他也只能干瞪眼。
　　有胆子大的男生也追她，可是架不住她那明察秋毫的爹。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也就是因为这样，造就了她情商低下的后果。然而，她还是在高三的那个夏夜里，动心了。
　　可是，程嘉想不到的是，她的大名早已在慕莳家人那里挂上号了，以至于后来第一次上慕莳家去，慕莳的姥爷，也是做过领导的人，打量了程嘉一眼，嘴里哼一声，对着慕莳爸爸说：“不过是黄毛丫头，还横冲直撞，没有一点女娃儿样子，慕莳是看上她哪一点了。”程嘉当时坐在旁边，一脸尴尬。
　　慕莳当时喜欢她之前，也是没想到这姑娘平时那么多人围着，心里还那么孤寂。其实她就是一个情窦开的比较晚的姑娘，转了那么多年结果就被他的一句红月亮给开化了。
　　所以说，要是在以前，西西这样的姑娘在她眼前根本得瑟不了一分钟，就被她打在地上了。可是自从程嘉爱上了慕莳，然后又分了手，她的性情大变。
　　从欧洲回来，这样过了几个月，工作越来越忙，程嘉慢慢的怀念起出去玩的日子。有一天，主任传唤她：“行长说他最近想拓展个大客户，叫益达房地产公司。据说很有钱，但也很低调。晚上咱们去参加他们公司的年会。”
　　程嘉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主任，您确定这公司的房子不是口香糖搭的么？”
　　主任瞪她一眼：“晚上你可别乱说话！”
　　程嘉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走了。

　　晚上他们一行三人到了益达房地产公司的年会大厅。年会尚未开始，就已经觥筹交错，杯影寒暄。程嘉临时换上了件黑色窄肩无袖的长裙子，权当晚礼服吧。每个大型的公司一般都会有年会，男士们在年会上充分展现睿智，以求得到领导的赏识；女士们则争奇斗艳，希望得到某位男士的青睐。
　　行长带着他们俩穿梭于会场中，程嘉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新认识的朋友寒暄聊天。
　　这时，会场前面的方台上，话筒响了下，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开场白：“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亲爱的同事们!大家晚上好！今天是我们益达房地产公司的盛大年会，是我们每个益达人光荣而骄傲的时刻，在这里，我们要分享昨日的辉煌，见证现在的精彩，展望未来的腾飞。首先，请我们公司的王总为大家做年会致辞。大家鼓掌欢迎！”
　　这时行长在程嘉耳边低声说：“这个王总啊，年轻有为，几乎是白手起家，想请他吃饭都请不到，据说是白酒两斤都不倒的量。这个硬骨头，难啃哪！”说完，心事沉重的叹了口气。
　　程嘉他们坐较远的外围，远远的看到台子上，一个年轻男人，淡定从容的走上台子，举手投足有大将之风。程嘉边看边暗自埋怨自己，这隐形眼镜度数早就过低了，怎么没就去换呢？她怎么觉得那个人不知道哪里透出来一股她熟悉的感觉。可是又觉得完全不一样。
　　王总在台上说：“今天，我就简单的说几句吧。在这里，我要说感谢。首先，我要感谢我们的国家，他给我们稳步增长的空间，我们才是‘好风凭借力，做得好益达’。”
　　程嘉有些惊讶：“这人还看《红楼梦》呢。有点意思。”
　　王总继续说着：“再来呢，我要感谢我们益达公司的每位员工，因为你们，我们才得到了这一点一滴的积累。风雨中，我们同舟共济，灿阳下，我们携手向前！很多领导或者是老板常给员工一个信号，就是公司离了你照样转。可是，在我这里不一样，我要告诉你们，公司里不能缺少你们每一个人。”他说到这里，程嘉看到一些益达公司的员工开始擦眼泪了，他们得到了重视和尊重。
　　王总又看向客户就坐区，也就是程嘉他们这一区域，他声音略大些：“当然，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们的客户，因为你们，我们才有了生存的土壤和养分，我们才能在林立的房地产公司中站的稳，站得住！”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王总欠欠身表示谢意，他继续说：“其实呢，我还想感谢一个人，她让我开始思索，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说，她参加工作后，想买房子，然而房子价格连着几个托马斯全旋蹭蹭向上翻，最后几乎掏空了家底儿，才在北京买了套很小的房子。当时她说这句话时，对开发商露出的厌恶感，让我至今难忘。”
　　程嘉正喝着果汁，心想，这句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
　　却听见王总说：“后来，我一直在寻思着这个问题，我们的利润和我们社会价值的制衡点是什么？我们的利润每年都在增长，我们社会价值却日益低下。有的时候，我会去坐地跌，看到一些从北京周边郊区坐两个小时的车，去市里上班，他们苍白疲倦却也无可奈何。房价上涨是社会问题，我无权改变大趋势。不过我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要求，那就是在未来三年内，我所有开发楼盘的10%，面对留在北京打工的大学毕业生低价出租，租期八年。我希望他们在八年内工作的有成，至少可以在五环、四环买一套小房子。我知道，我这个想法有些冲动，对于目前的问题，也属于杯水车薪。有的时候，我会想到，我从北航刚毕业那会儿，一开始在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工作，工资低的除了房租，连饭都吃不起。我的这个想法，就当是祭奠我逝去的青春吧。”
　　他说完，全场有一会是静默的，估计各方人士都在评估王总这个做法对自己的未来是利是害。然而，程嘉却被感动了，她想到了自己刚毕业时，从老家的省城，抛弃了省城买好的房子、安排好的工作，来到这里天寒地冻、孤孤单单，只为了投奔慕莳，两个人没有钱租房子，只能在慕莳的单位宿舍里，趁其他室友不在的时候，才敢表露些亲密。
　　程嘉蹭一声站起来，她啪啪的鼓起掌来。她掌声似乎惊醒在场所有的人，大家似乎在瞬间醒悟过来，因为感动，全体起立鼓掌，掌声逐渐热烈。王总在台上，看到远处那个黑衣姑娘带头鼓掌，便对她遥遥微笑一下，便说道：“还请大家吃好喝好哈！”
　　王总下来后，看着人群三五一组的站着，他就开始寻找那个带头鼓掌的黑衣姑娘。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
　　他有些失望，便拿着酒杯走到大厅外的花园里透气。初冬的空气，还保留着秋天的爽朗，这样的夜晚，竟然能看到几颗星星闪烁。他走到花园深处，那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接近大厅的地方，才有一些小小的彩灯闪亮着。他将自己没入一棵菩提树的黑影中，在树下的草坪上坐下来，斜倚着树干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安静。
　　他这段时间太累了，回来以后连续三个项目大盘开盘，很多事情他都得亲力亲为才放心，以至于他的好哥们，也是他的执行总监，刘毅飞。他和老刘是大学同学，一个宿舍的，毕业后留在北京找了工作，一开始也联系不多，后来有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两个人重逢后，谈起未来打算，一拍即合，一起来到益达房地产公司，后来俩人慢慢干出来，前任总经理禅位给了王总，王总便让老刘做了执行总监。
　　王总和老刘好的能穿一条裤子，所以有人看着两个黄金单身汉，都觉得是暴殄天物。王总也经常在酒桌上对新认识的朋友开自己的玩笑：“我的爱人啊？我的爱人来头可大了，他的名字你们都听说过，鼎鼎大名啊。我可离不了他，没有他我吃不下睡不着，天都要塌下来的。”酒桌上其他人一脸好奇：“王总，您说我们都听说过，您到是给我们说说叫什么名字啊，别人家一会来了我们再失礼。”王总憋着笑说：“他叫刘毅飞。”众人全都眼冒金光，心内想着这果然是美女配富豪啊，这么大的明星大腕儿都被王总搞定了，王总果然神通广大，绝代风华。榜样啊榜样，一个个艳羡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那可是女神啊。
　　就在大家翘首以待的时候，一个黑粗红脸大胖子推门进来，一面往里走一面拱手：“对不起，对不起，堵车，来晚了，来晚了。”
　　正在大家心里嘀咕你丫谁啊？却见王总亲密的站起来一把搂过大胖子：“毅飞，我刚给大家介绍你呢，大家对你的到来很期盼啊。”在座各位一时没反应过来，听王总这么一说，忙笑着点头：“幸会幸会。”一边交换名片一边心里暗自骂着，奶奶的，此毅飞非彼亦菲啊。
　　想到这里，王总有些迷糊，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了。他刚要眯会儿，却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哼唱起歌儿来。他笑一笑，心想竟然也有人和他一样逃清净出来了。这地方有两个人，就没意思了，他刚要起身，却有几句若有若无的曲调传到他的耳朵里：“
　　莫辜负今宵说什么明天明天
　　你瞧你瞧灯儿暗了世界变了高贵的人们变成了牛头马面露出了妖形鬼脸嗳呀嗳呀呀嗳呀呀嗳呀嗳呀呀嗳呀呀”

　　他心想，有点意思。白光的歌曲，现在哪里还有人听，更遑论会唱了。他知道，也不过是因为曾经有个人喜欢，常唱给他听。
　　他站起身来，轻轻一下下的敲起粗大的树干来，那声音闷闷沉沉，像是为那歌曲打着拍子。
　　那唱歌的主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只是陶醉的唱着，后来大概也发现了异常，歌声戛然而止，一个女孩的声音有些惊惶的问道：“是谁？”
　　王总啜一口红酒，笑着说：“牛头马面。”
　　话音刚落，从树下啪一声落下一样东西，正好砸在王总头上。
　　王总觉得今晚上特别不一样。他没想到这有人，不仅是个姑娘还躲在树上。
　　女孩看鞋子掉了更是慌张：“对不起，对不起，麻烦你把我的鞋子放在地上，我一会下去穿。”
　　王总抬头看了看树上那枝桠浓郁的漆黑，问她：“你是怎么上去的？”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爬、爬上来的。”
　　王总想着她可能因为自己在这里，一时也不敢下来，便笑着说：“我走了，你一会自己下来吧。”
　　女孩没答话。
　　王总便将那只鞋子放在树下走开了。
　　女孩儿在他身后慢慢的说：“可是，我只会上，不会下啊。”
　　然而，王总没有听见。
　　当程嘉狼狈的从树上下来，手上磨破了皮，裙子也被刮破了几处，她给行长打了电话，告个假就先回家了。
　　而找了这个姑娘一晚上的王总却不知道，当时他在树下，而她在树上。
　　菩提树繁盛的枝叶蔓延，他们刚刚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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