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无终

作者:花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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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白老夫人住的是高级套间病房,房间里本来专门搭配着两位护士照顾,但是因为老夫人被害妄想症的缘故,白瑾主动遣走了护士,只留老夫人信任的自家人守着。

      房间里有一整套的皮沙发,顾念宸身上有伤,早早就被白瑾推倒在沙发上躺着,她本想自己在单人沙发座上坐坐,没想到刚一动,顾念宸就拉住了她的手,轻声对她说道:“你别走,就在这儿陪我。”

      白瑾便坐了下来,顾念宸挪挪蹭蹭,将脑袋枕在她的腿上,这才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就算明天醒来会落枕,这也是我这辈子枕过的最舒服的枕头。”

      病房里的白亮吊灯已经被熄掉,只留下墙上两盏暖黄色的壁灯小心翼翼地亮着,白瑾稍一低头就能看见顾念宸仰视自己的脸,她伸手轻轻碰了下他眉毛上的纱布,心疼道:“为什么不打麻药?还疼吗?”

      顾念宸抓过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亲,这才紧握着放在胸口上,笑道:“就缝两针还要挨麻药的痛,不值得。”

      “不是这样衡量的。”白瑾微微侧着脑袋,皱起眉头仔细思考,却半天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便笑了,“反正不是这样的。”

      她的脸在壁灯暖黄的光照下显出分明的光亮与暗影,顾念宸看着她思索,看着她笑,看着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耍赖撒娇,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白瑾见他在笑,索性轻捂住他的眼睛,难得娇羞道:“快睡吧,等明天妈妈醒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顾念宸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白瑾一会儿看看病床上沉睡的白老夫人,一会儿看看腿上的顾念宸,许久不再说话,最后,她将头仰靠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没有声音的顾念宸忽然悄声开口道:“小瑾。”

      白瑾没有睁眼,呓语一般地应答道:“嗯?”

      顾念宸也是闭着眼的,他淡淡道:“下一本小说的名字,我想好了。”

      白瑾闲聊一样地闷声道:“哦,什么名字?”

      顾念宸淡然道:“自始无终,就叫做自始无终。”

      “……自始无终……”白瑾睁开眼,静静地瞧着病房昏黄色的天花板,呢喃道:“是尽管有了开始,却未必会有结局的意思吗?”

      “不是,是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止的意思。”顾念宸微微笑道:“因为爱一个人,本身就该是自始无终的一件事。”

      = = = = = =

      到了下半夜,顾念宸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近在咫尺的炙热视线,他的大脑秒速开机,在睁眼之前就已经辨认出视线的主人是此刻理应躺在病床上熟睡的白老夫人。

      他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只是眼神清明地睁开双眼,默默地对上身侧白老夫人的视线。

      白老夫人就蹲在沙发前,近距离盯着顾念宸,见他醒了,先是一怔,紧接着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顾念宸不要吵醒白瑾。

      白瑾累极,此时歪歪扭扭地斜靠在沙发上,睡得浑然忘我。

      顾念宸小心地坐起身,扶着白瑾就想让她平躺在沙发上好好睡,白老夫人指指自己的病床,示意他把白瑾送到床上。

      顾念宸不过稍微犹豫,便横抱起白瑾,将她轻缓地安放在柔软的病床上,并仔细盖上被子。做好这些再回身,顾念宸见到白老夫人已经给自己穿上了厚厚的外套,一副明晃晃要溜出病房的模样。

      顾念宸微感吃惊道:“老夫人,您……”

      白瑾警惕性高,白老夫人生怕顾念宸吵醒她,忙扯弯他的腰,用力捂住他的嘴。

      顾念宸有伤在身,不由自主闷哼了一声。

      白老夫人这才注意到顾念宸满身狼狈脸上还有纱布和药贴,惊得一把将他扯到壁灯下,仔仔细细地上下端详,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被谁欺负了?”

      顾念宸悄声道:“没事,出了点意外。”

      白老夫人借着光又认真查看了他脸上的伤,发现确实没伤到要害,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拿眼神示意顾念宸跟自己一起出去。

      顾念宸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白瑾,便跟在白老夫人身后,悄悄离开病房,朝外头走去。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一看到白老夫人就要上前询问,白老夫人拉了拉衣襟,对她们说道:“都去忙你们自己的吧,我就在大厅里坐坐。”

      套间病房这儿的护士平时照顾的都是权贵,知道很多人很多事都不是她们应该过问的,见白老夫人真的只是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便都回到岗位上,如幽灵般安静地等待召唤。

      顾念宸走到白老夫人身边,轻声劝道:“老夫人,您刚醒过来,不要着凉了。”

      他们身处的楼层位于住院大楼的高层,为了追求设计感,这层大厅一整面墙当初都被换成了玻璃墙,如今深夜,站在墙后朝前一望便能俯瞰大半座璀璨寂静的都市,身处危地,却是如临仙境。

      白老夫人静静地望着墙外的夜空,半天之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顾念宸见她这个模样,便也沉默下来,只坐在她身旁,陪她看一场没有声响的夜戏。

      过了许久,久到顾念宸歪着脖子差点要睡着,他才迷迷糊糊听到白老夫人说了句话。

      “……再过几天,就要春节了。”

      这是今天晚上顾念宸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件事,他振作精神,答应道:“嗯,听说今年会是暖春。”

      “是吗?”白老夫人说道:“暖和才好,最好还是晴天,这样,我们说不定还能看到星星。”

      顾念宸正要点头附和,耳边听见不远处护士站里响起轻微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发现是白瑾也出来了,护士站的小护士刚站起身就被白瑾扬手阻止了。

      白瑾睡眠浅,换了张陌生的床铺,再舒适柔软也是很快就能醒来的,一醒来没看见白老夫人和顾念宸,自然而然就找出病房了。

      顾念宸和白瑾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

      靠在沙发上面朝夜空的白老夫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神情平淡地接着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站在高处好好看一眼星空了,可惜,这儿什么都没有。”

      顾念宸想了想,说道:“等您病好了,我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那儿一定能看见星星。”

      白老夫人轻轻笑了一声,慢慢说道:“不需要了,我这辈子已经见过最美最亮的星空,所以不需要了。”

      顾念宸预感到白老夫人这是要把记忆的轨道与过去相连了,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

      在这样的深夜里,白老夫人说话的声音很沉,语速很慢,就像古老钢琴上发出的最迟缓音符,“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尤其是年轻人,时不时便觉得自己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我也一样,那一年我一个人爬上七楼的水塔,迎着冷飕飕的夜风偷偷地哭,以为只要站在边沿朝前一迈,生命里所有的苦不堪言都会被风带走,从此轻松无忧,再不会伤心绝望。可是就在我闭上眼抬起脚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以为那是幻觉,甚至以为那是死神在呼唤我。”

      顾念宸诧异地看向白老夫人衰老的侧颜,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身后的白瑾必然也是一副震惊无言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父亲曾对母亲犯下的罪,更是难以想象母亲当年寻死的缘由,顾念宸却明白,几十年前,那个年轻貌美却活成行尸走肉的白夫人,曾经如何渴望爱情与婚姻,又是如何在爱情与婚姻里被榨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一个枯竭了的女人,最终站上了高点,渴望飞翔,渴望解脱。

      “……那个死神拉住了我的手,拽着我不让我朝前走,我回头一看,呵。”白老夫人抿着干燥的嘴唇,微微笑,“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死神,不阴森,不狰狞,不可怕,反倒英俊温柔,拉着我手臂的掌心暖和地就像捂在胸口里的一块玉,他焦急地看着我,轻声说着要我离开那儿。”

      顾念宸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了,他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渐渐也被吸引进了那段往事,就像睡前听着的童话故事一样,尤其故事里的主人还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

      “然后呢?”入了迷的顾念宸忍不住问道。

      “我不想离开那儿,我说那儿才是我的归处,可是他不答应,他固执地拉着我的手,用最温柔亲切的声音对我说,我带你离开那儿,那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跟我走吧,跟我走吧……”白老夫人神情平静,却有一滴泪从她眼里静静滚落下来,她轻轻眨了下眼睛,笑道:“我到底没有跳下去,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水塔之上,他不太会说话,便指着天上的星星教我辨认星座,我一个都听不懂记不住,只知道那天晚上,我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直到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却没有回答我。”

      顾念宸听着白老夫人用最轻细的声音讲述她记忆深处最柔软的一个男人,这个被老夫人承载了无数美好想念的男人,神奇之至的,就是他的父亲。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缘分,也是一种多么伤痛的感情。

      “到了第二天早上,当我像往常一样到门口拿牛奶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白老夫人微微眯起眼,脸上的笑容霎时年轻下来,“牛奶箱里,和牛奶瓶子绑在一起的是一支白色的满天星,小小的花枝,小小的花朵,我知道,是他送给我的。”

      顾念宸笑起来,眼里却温热迷蒙。

      他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这么温柔可爱的人。

      白老夫人也在笑,“后来我知道,他是我们那片街道的送奶工,每天早上天刚亮,他就会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牛奶,他的工作很辛苦,清晨送牛奶,然后去工厂上班,晚上还会去河边的宵夜摊打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辛苦,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自己,他说他已经把大学的课程全部自学完了,但是没有文凭谁也不相信他,所以他需要攒学费,等念完大学他还要花最短时间念完研究生课程,这样他才能把小儿子从老家接回来,让妻子不用再陪自己受累,让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

      顾念宸眨了下眼睛,有陌生却熟悉的液体划过自己的脸颊,冰凉凉落进胸口,颤得他连心尖上的那一点血管都在生疼。

      “我和他成了最好的朋友,我把家里能找到的书都偷偷借给他,那个七楼的水塔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我给他送吃的,他陪我聊天。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那样努力生活努力爱人的人,哪里会是死神呢?”白老夫人抚在沙发上的手开始打着战栗,“给他带来厄运的人……真正变成了死神的人……其实是我呀。”

      “你和他……”顾念宸直到开口说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哽堵到疼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眼里那一团吸满水的棉花,哑声问道:“你们俩……相爱了吗?”

      白老夫人这一回陷入的沉思更久,她呆呆地望着玻璃墙外的城市,皱纹横生两鬓斑白的脸上,泪痕已干。顾念宸在照片上见过白老夫人年轻岁月的美貌,也在杂志采访里见过事业巅峰时期白老夫人的惊艳才华,更在现实生活的朝夕相处间亲眼目睹她的过早衰老,但他从来没见过眼前这幅神情的白老夫人,安静的像一泓深山老潭,潭边古树垂枝,潭下白尸沉浮。

      顾念宸说不上是惊还是惧,他只是本能地后退了一点,怔怔地等待回答。

      “……爱……吗?”白老夫人良久之后沉吟道:“……我确确实实爱着一个男人,拼上我的生命,耗尽我的健康,用力至极,用情至尽,但那个男人不爱我,他爱我为他生下的孩子,却连最微小的一点爱意也不愿意施舍给我……爱有什么用?爱不过是自我毁灭道路上的歌谣,爱不过是地狱大门上的装饰品,爱是藏在我心底里的一个女鬼,一点一点地将我拉扯到冰冷冷的水窟窿里……”白老夫人双手交握着抵住自己的心口,她的身体因为强忍的痛苦而渐渐蜷缩。

      顾念宸回头看向白瑾。

      白瑾站在几步后的昏暗大厅里,早已泪流满面。

      白老夫人忽然松开自己的拳头,转身一把抓住顾念宸的脸。

      顾念宸眉骨上的伤口被牵扯,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顺势趋过身,近距离地对上白老夫人伏下来的脸。

      白老夫人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狰狞起来,她一手抓着顾念宸的脸,另一只手握紧成拳,一顿一顿地敲打自己的心口。“我才是那个死神……对不起……我才是那个死神……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遇上我,你现在一定已经有了份好工作,带着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过着平凡却幸福的生活……”

      有温热的血顺着顾念宸的眉眼再次留下来,顾念宸知道,他的伤口裂开了,但他一动也没有动,而是瞪大双眼,直勾勾看进白老夫人苍老浑浊的眼底尽头。

      “我……是怎么死的?”顾念宸咬着牙,一字一字问道。

      白老夫人将额头抵上顾念宸染血的眉眼,绝望道:“……你被撞死了……和我丈夫一起……”

      谁也不知道白老夫人今晚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就像谁也没有办法分辨老夫人的灵魂此时到底沉迷于何方,过去还是现在?

      亦或她已经为自己判了刑。

      刑罚是流放。

      终点是地狱。

      永不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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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不由自主红了眼,结果肚子饿跑出去啃了个鸭腿回来就忘记自己写到哪了,写着写着,又红眼了,所以我决定我还是再去啃个鸭腿吧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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