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之凤穿牡丹

　　姑苏倩影今何在，宫锁冰心始凄然

　　我叫胡印儿，4岁。
　　我和我娘在姑苏城外住，简陋的茅草房，里间是我们的家，外面支了一个馄饨摊。我和娘的馄饨摊就支在驿站的旁边，每天来往的人很多，有骑马的，也有两条腿走路的，大都是男人。那些男人见了我娘都会愣住，讷讷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的人还专门为了看我娘一眼来吃我们的馄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娘长得极美。我不知道什么叫极美，我只在正月十五进城去看花灯的时候才能看到和娘一样年纪的女人。而且我一进城就会被杂耍卖艺的热闹所吸引，根本无暇去看那些女人是不是美丽。我是听隔壁的裁缝铺的张大娘讲的，张大娘经常送我娘一些碎布头，给我做衣服用。张大娘说像我娘这样漂亮的人儿应该生在京城，该去宫里当娘娘。
　　京城在哪儿我不知道，我问我娘，娘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船，或者坐马车。我问那什么是宫里啊？什么又是娘娘啊？娘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宫里就是皇宫里面，皇宫是个很险恶很可怕的地方，娘娘是宫里的女人。”
　　“皇宫那么可怕，那娘娘也一定是坏人了？张大娘为什么说娘应该是坏人啊？”
　　娘笑了，摸着我的头：“印儿，娘娘不是坏人，娘娘是很美丽的女人。但是一生都很悲苦。”
　　我更加不解：“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很悲苦呢？”
　　“因为美丽，就会带来很多欲望，为了满足这些欲望，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最后变成了坏人，也是迫不得已的。”娘脸上有烛光的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后来在梦里，我曾多次见到我娘，但脸却总被阴影笼罩着，我长大后已经记不得娘的样貌，但那天娘说的话，我却从不曾有一刻忘记。
　　这是我对我娘最深刻的印象。

　　灾难来的那天，毫无征兆，那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的一个早晨。娘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着和面剁馅，准备迎接早上饥肠辘辘的驿官。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闻到了娘做的馄饨特有的清香。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上昨天脱下的水红色罩衫就往外跑，想赶紧吃到第一碗出锅的馄饨，那是娘特地为我煮的，特地放了我最爱的青笋，每天都是如此。娘穿着家常的藕荷色长衫，挽着随意的云谣髻，只插了一支素雅的龈簪，回眸对我温婉一笑：“你这丫头，真真是没个女孩的样子，怎么披头散发的就出来了？”娘说着用手理了理我杂乱的发：“先回屋去洗洗，水给你打好了，还热着，等洗干净了再吃。”

　　我留恋着锅里的馄饨，却又不敢不听娘的话，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屋里，撸起罩衫的袖子，草草洗了把脸，又把头发随意一扎，也不管是不是模样齐整了就又要往外跑。刚拉开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不同于以往，先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然后好像很多人在叫喊，还有马的嘶鸣，我们这个馄饨摊向来生意冷清，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热闹？年幼的我虽还不更事，但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把柴门关上，扒开门缝往外看，几个人高马大的人从马上下来，他们都穿着铁片做的衣服，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些怪人朝我娘走过来，我看不到我娘的脸，也听不到她的一丝声响，娘只是淡然地站在那里，停了手中的活计，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娘回头，正好对上我不安的眼睛，娘轻声说：“印儿别怕，回屋去躲起来，只要还能听到声音就千万不要出来。”我转身跑进了屋，小而空旷的房间根本就没有容我藏身的地方。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我蜷缩在墙角，瑟瑟发着抖，只祈求着这些人一定不要发现我。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外面依旧喧嚣，我听到我娘撕心裂肺的叫喊：“皇上，你何必如此狠毒？毁了我的一生，还要毁我的女儿！”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是恐惧的眼泪，我幼小的心里也隐隐明白了现在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隐约中，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给我搜，一定要把那个孩子找到！”

　　我被两个穿铁片衣服的怪人连拖带垃地拽到了一个骑着马的人面前。那人见了我，从马上下来，低头问我：“你是胡倾城的女儿？”我抬头看看那人，他眼睛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蓄着胡须，脸脏兮兮的，十分怕人。我低下头不回答。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胡印儿。”我的声音很小，但那个人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胡印儿，那就没错了。”
　　“大人，这个孩子怎么处置，要不就一刀解决了？”他旁边的人问。
　　“不，胡倾城□□后宫，按律当诛，但这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作为罪臣之女带回宫去好好教养。”
　　“带回宫去？大人，这。。。这毕竟是个孽种啊！”
　　“难道你连本尊的话都敢不听了？”
　　那人喏诺地退下：“小人不敢..”
　　骑马的人大吼一声：“班师回朝！”

　　我被一个人抱了起来，他身上的铁片又硬又冰，粗糙的边缘刺痛了我，我忍着疼，不敢流泪。在被抱上马的瞬间，我看到了我娘，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的我娘。娘的青丝散在地上，像黑色的瀑布，无助地流淌在血污之中。藕荷的布衫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娘的眼睛安详的闭着，就像每天晚上睡觉时那样，只是雪白的皮肤更显得苍白透明。对于死亡的恐惧也许是人根深蒂固的，不用去学习，我虽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内心的不安终于让我大声哭喊了出来：“娘！！！”

　　我已经不能记起这一路是怎样的艰难，也不知道到底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我只能记起很多人轮流带着我骑马，我是第一次骑马，马鞍把我的屁股磨破了，一碰就生疼，更不要说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了。我紧紧抓住马背上的鬃毛，一边忍着钻心的疼痛，一边控制着自己不要摔下马去。晚上安营扎寨以后，那些士兵喝着酒吃着干粮，还经常聚在一起赌博，充满了完成任务的松弛与闲适，只留一个人看着我。看着我的人有时候很凶，因为是我耽误了他去玩去赌，有时候又好像会为我的遭遇难过，跟我唠叨着我娘那么美的人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真是惨，红颜薄命果然是没错。对于所有这些，我都充耳不闻，只是麻木地挨着一天又一天。

　　终于，京城在眼前了，城门上巨大的匾额上刻着两个大字，那时的我自然还不能识得，只觉得比姑苏城的城楼气派很多。城门里与城门外俨然两个世界，那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热闹，那五光十色叫卖连连的小摊贩，无一不能使一个小孩动心，无一不能吸引我的注意。但是那时的我，心中只有无限的悲伤和恐惧。这些本能引起我兴趣的热闹场景，在我看来都是那么让人害怕，我只想回姑苏去，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馄饨摊，回到我娘身边。

　　第一次见到皇宫，也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
　　恢弘的宫殿，似乎只应出现在九天之上，云层之间。红墙金瓦，是梦中都不曾见过的绚烂，雕刻着游龙戏凤的汉白玉甬道，像是用和田白玉雕琢出来的，在京城耀眼的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想必在那甬道的尽头，必定是繁花似锦，一片繁荣，想必是绸缎绫罗，金装玉饰。在那锦绣堆儿里，一定也不乏和我娘一样美丽绝世的女人，不知道她们，会不会也是红颜薄命？
　　然而等待我的，却是皇宫旁边一个小门，虽是小门，在年幼的我看来，依旧无比高大，比我家那小茅屋的门不知道要气派多少。押送我的官兵把我送到门口，和门卫交代了几句，门卫点点头接过我的手，就把我领进了皇宫。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皇宫，也不知道我今后的人生都和这里血肉相关，我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回头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我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对命运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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