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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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司州凤释。
      苏寐衣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在那一瞬间,看到重策的眼中掠过了淡若锋刃的微芒。
      这一眼,她知道无论这人是谁,从祤已无需担心江左局势,甚或这天*朝半壁江山日后亦是他囊中之物。
      能让大巽朝重策公子折颜相待的人物,与之俱来的除了波澜随心的淡漠,还有一种隐约莫名的危险感。恰如重策微笑背后令人生畏的心机,这人轻衣胜雪出离尘世的姿容,带着对生命的漠然,世事的不屑。苏寐衣正自思量,只见凤释袖风微拂,黑暗中忽然现出无声人影,赫然便是近千名府兵卫队。当先两名年轻男子并肩上前,向从祤行礼道:“司州府流箫、花涧,见过南康王殿下!”
      随着他二人的动作,四周府兵俯首叩拜,轻微整齐的振衣之声卷过雪地,显示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绝非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重策在侧负手旁观,依稀打量了从祤一眼,眉梢轻悄一挑。
      凤释亦看向从祤道:“怀帝无道,滥杀重臣,涂炭国事,以至天下堪危。我七州十六万将士欲另立新主,拥立南康王继承大统,便称……”他略加沉吟,抬眸一笑,“便称宣帝吧。”
      他说得极是随意,仿佛只是沐风赏雪,趁月观花那般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言江山两分,七州新帝登基,拥兵江左,登高一呼,朝野俱震,甚至这一切早已得到巽国的默认与支持。苏寐衣不禁屏住呼吸,不知是落雪还是寒风,激得肌肤一阵战栗。须臾震惊之后,她向后退开半步,引袖拜倒在雪中,“寐衣恭贺陛下!苏氏满门愿拥立新主,同七州将士休戚与共,生死不弃。”
      从祤尚在愣愕之中,被她一句话惊醒,急忙俯身执了她的手道:“寐衣……咳,这……”他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府兵将士,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冰雪甚寒,你们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四周将士依旧低头俯身,无有一人稍动。凤释目光停留在从祤与苏寐衣之间,这时轻轻挥了挥手,“你们护送陛下与……皇后娘娘先行入城。”
      话音落时,近千将士齐声应命。花涧抬头绽出个笑容,“陛下,自今日起,我与流箫会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请随我来吧。”
      府兵当中让开道路,两队亲卫上前,拥护了从祤和苏寐衣登车而去。
      苏寐衣临行一瞥,对凤释敛衣以礼,因知他方才一言,已当众肯定了她在从祤身边的地位,足以助她重返伊歌,再入含光宫。重策施然移步,来到凤释身侧,看着远去的车驾中垂帘一闪而落,道:“依我看这位侍奉二帝的皇后娘娘有些意思,怕是比那毛头小子更合你心意些。如今有了她,苏家门生故旧必会向新帝称臣,天都以南那几州也没什么难处了。”
      凤释淡淡道:“怎么?担心我太快平了天*朝之境,寻你们巽国的麻烦不成?”
      重策负手笑道:“送佛送到西,巽国恭贺天*朝新帝的国书包在我身上,何时你要寻朱皇的麻烦,不妨先跟我打个招呼。话说回来,我今日过境司州,你这做主人的,怎么也不该连杯水酒都没有吧?”
      凤释道:“重山寺的门你又不是不认得,莫不成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上去?”
      重策唇畔微挑,半似玩笑半似真地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还当日后真没人陪我喝酒了呢,心下甚是凄惶。”
      凤释隔了雪光扫来一眼,问话似也是漫不经心,“那日你最后一招用了几成功力?”
      重策目色一闪,望雪轻言,“七八成吧。”
      “七八成?好,今晚我在司州府备酒等你,不醉不休。”凤释眼底掠过深邃异芒,四周落雪忽然无风自扬。重策神色微微一变,身后广袖毫无预兆地搏雪而出。
      细密的雪光,骤然自两人之间爆开。
      冰影中但见两只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触即分,两股无影无形的真气,自飘扬的袖底旋涌激射。
      漫天雪雾勃然而起,如同飓风骤扫,催得旷野枝断石飞,冰色狂舞。不远处众人只觉骤雪扑面,一瞬间耳边呼啸,目不能视,仿佛身坠洪流黑渊,地狱之门随之洞开。
      狂风中一抹身影如幻,随着一声低低的轻笑,一道白影飘然逸出风雪,消失在黑夜深处。
      雪光向着四周散去,可怖的劲气稍纵即逝。少翼等人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原本厚厚的积雪竟然全部消失,露出一片分外平整的荒地。一寸寸水波纹路向外延伸,最终形成一个完美的浑圆,就好像刚刚被人精心整理过,树上枯枝光净如洗,半丈之内冰雪无踪,除了新落下的雪花,就连半丝水痕都不见。
      少翼心下震惊,足尖不期一动,靴底一块碎石顿时化为齑粉,他猛地回过神来,掠向前方问道:“公子,没事吧?”
      暗影里“嚓”地一声微响,重策衣袖轻轻一挥,目光遥去,面上神色不清,逆了雪光模糊一片。那声轻响传入耳中,少翼眉头又是一跳,因他知道重策平日对敌从来不用兵器,但他袖中有一柄金蚕天丝织成的薄骨软扇,若非性命攸关的情况绝不出手。
      这么多年来,少翼只见过这柄扇子一次,那是昔日在卫阳长公主的剑下。

      昭成三年冬丁巳,七州兵起。
      南康王从祤于司州称帝,昭告天下,列怀帝失德之行。以江左布政使凤谏之为大司马、镇军大将军,统调诸州兵马。广安布政使苏选为中书令、骠骑大将军。加司州巡使凤朝为尚书左仆射、车骑将军。白州巡使伯侯为司空。云州巡使元少崚为太尉,领司徒。
      七州府兵十六万,于四年元月挥军南下,破时州,降诏诸州,晋降将十三人官爵。
      春二月戊辰,陵州巡使萧乐携官属四十七人素服迎新帝,举城称臣。己未,华州巡使文增南降。
      三月丁酉,梅州破,宣帝亲临阵前,登城招抚,开仓放粮十日,赦流民两万。
      三月丙子,蜀中始安王归降新帝,献书称臣,蜀中青、封二州发兵七万,奉旨共伐天都。
      三月乙巳,平西将军林景降。
      四月戊午,水军都使庞云烈率众八千降。
      甲子,宣帝亲祭惊云山,降旨复建神庙,祀天地,白虹贯日三重。
      丙寅,天都日蚀,大雪平地三尺。七州大军二十八万,携连战余威,以林景、庞云烈为先锋将军,直逼伊歌。

      太极殿前,一只苍鹫穿过雪光俯冲而下,猛地惊起鸦雀无数,向着茫茫天地散去。
      鹰击长空,仿佛惊醒了这沉寂许久的大殿,随着远处传来的响声,覆盖在冰雪深处的剧烈震动蓦然传来,震碎了金碧辉煌的庄严,在凛冽的天色中心,将整座大殿徐徐拖向地面。
      火光不知自何处而起,向着冰雪蜿蜒噬去,又一封战报飞传帝宫。晃动的长阶前一名内侍手捧封卷,步履匆匆地向着仙华宫奔去,面色惶然,尽是惊惧不安。
      重重入云的帝宫,如海深殿寂冷无极,在三千宫苑中凛然肃立。那内侍捧着战报登上玉阶,转过曲婉幽廊,踏过满地金莲、柔纱缭乱,一直到了内宫之外扑地跪倒,高声叫道:“陛……陛下!神策军急报!”
      他的声音带着不能自已的颤动,背后遥遥漫开烽火,仿佛透露出事态的危急,战情的恐怖。碧玉屏风之侧,先前送进宫来的战报凌乱地丢在案头,想是连看都没看过,白衣君王却正执了黛螺替斜倚莲台的女子细细描眉,待到最后一笔画尽,将她一缕青丝稍挽,执镜笑道:“我便说吧,这引凤眉最合你此时装扮,正是娇艳万方,绝色无俦。”
      莲台四周,不知何处而来的幽花缠绵散落,皇后一身雪衣如花幻成,慵然阖眸而卧,那莲色花色衬得她仿似人在云中,也不知是睡是醒,是妖是仙。内侍抬头之时一眼望见,竟也呆在了那里,几乎忘了来此要禀报什么。但皇后的目光却恰在此时懒懒一抬,若即若离地落向这边,带一抹无形的笑痕。
      只一瞥,帘光惊魅影,那内侍周身一凛,七魂六魄归位,急急将战报一捧,“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似是回应他的话音,天际轰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宫殿簌簌,落尘如许。那内侍被吓得一个哆嗦趴倒在地,叫道:“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到天都了!”
      “早让你们莫称什么叛军,说得惯了改不过嘴,日后有你好受的。”
      话音未落,眼前笑语淡淡,一道白衣晃过,却是怀帝俯身下来,拾了他落在阶前的战报。从祁站在帘畔,这一次倒是将那血色急书一字字看得仔细,末了轻轻一丢,复向莲台行去,“退下吧,伊歌城几十年未遭战火了,嘱咐各宫仔细着些,莫损了先皇遗物,史册典籍。”
      内侍呆了一呆,道:“陛下,神策、神御两军将士都等着陛下的旨意,要如何是好,还请陛下定夺!”
      “叫他们看着办就是。”从祁望了支颐相看的女子,倾身道,“别动。”他抬手点了她额上一片落花,花色染肌肤,在她眉心印下一抹妖冶的落痕。凝光含笑道:“满意了?”
      “嗯,点霞飞眉色,甚好。”
      “陛下!再不下令便来不及了!”内侍回过神来,在帘外仓皇叩首。从祁负手转身,似是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去传道旨吧。”说着就那么站在案边,拿手中那黛螺随意书成一道御旨,交给那内侍。那内侍如获至宝,捧了旨意领命而去。凝光在后看着,哧地一声轻笑,眯了凤眸觑向身边人。
      外面再次传来一阵巨响,半边天空似乎漫开了浓云,携着冷雪滚滚向着帝宫压来,与先前那一片火色相连,遮天蔽日,骇人眼目。那内侍奔出不远,冷不防被这响声吓了一跳,一跤滑倒在地,手里的旨意掉在身前展了开来,抬眼一看,只见两行龙飞凤舞般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赐神武、呈华、广岳诸门与两军上将,众卿便宜行事,勿负朕心,钦此!”
      那内侍刚从地上爬起来,“哎呦”一声复又坐倒,看着四面黑压压的浓烟傻了眼。
      仙华宫内,震荡之声传来,亦是惹得一阵骚乱。从祁拂衣在凝光身旁坐下,皱了皱眉头,道:“从祤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到城外便弄出这么大动静,吵也吵死了。”
      凝光曼声道:“你若不愿做这个皇帝,一道旨意让了他便是,如今他这般行事,还不都是你纵出来的,却又嫌麻烦了不是?”
      从祁依稀笑了一笑,徐声道:“他从七州一路领兵统帅亲临战场,想必也该多些历练了吧。”
      凝光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是啊,待入了天都,再将大理寺里那些国之栋梁一一放出来,他们被你关了这许久,吃尽了苦头,怕不对他感恩戴德,乖乖俯首听命?那些抄入府库的银子,也足够新帝施恩天下,笼络人心了。”
      从祁侧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女人,莫要太聪明。”
      凝光笑而不语,起身轻绾发丝,外面接连不绝地传来声响,惊得四下烟香缭乱,飞拂绝尘。铜镜里一张惑世容颜,桃花色,眉入鬓,一双明眸流光艳煞,过了烟色幽幽,似是洗尽这末世红尘人间纷纭,盛了乾坤一梦。
      从祁站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妩媚回眸,柔声浅笑,“九城烟火将起,陛下与臣妾前去一观可好?”

      宫中最高的建筑,便是御湖中心的琉璃台。烽烟遥遥弥漫天际,烈火冲流深宫,却隔了冰雪长湖,不曾沾染这方美玉无暇的宫殿。
      从祁身披白裘,站在高台尽头遥望着渐渐陷入混乱的伊歌城。九门之外,象征着皇权的金色九龙行云旗横列风中,簇拥着身着红袍的少年新帝。七州府军与神策军交战,巨木撞击城门,火光浓烟伴着喊杀声直冲苍穹,四下漫流的赤色,和着刀光剑影铁血杀戮一路染红了皑皑雪地。天都最精锐的两支军队,无论生死皆以骨肉性命守卫伊歌,除却杀伐,没有人能带着叛逆的头衔将其掌控。
      从祁轻轻叹了口气,一道鲜红的烟火冲向雪空,似是流星夺目陨落,是西城雍门被破,神御军出城迎战,向帝宫禁军发出了危急的信号。
      那血色的光芒在从祁清隽的眸底徐徐湮没,他突然开口道:“凝光,到现在你也不怕吗?”
      身旁长衣雪洗的女子,一袭紫裘映出妩媚与高贵,长台之际俯瞰烽烟,目光幽迷若隐星芒,“繁华陨落,多美的光景,我为何要怕?”
      从祁道:“七州军破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了。从祤不会难为太妃和从禋,但他容不下你,更何况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们。从开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从来没劝过我一句,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
      凝光长睫稍垂,点点雪光覆落其上,轻微一颤,徐徐扬起,“你的心,我还要问吗?”她漫然浅笑,一如既往迷离的容光,仿若尘世间一场深长的梦境。从祁低下头,抬手抚过她的眉目,叹道:“苍天可毁,人间可覆,但这世上有一人,朕却舍不得。”他深深凝视她片刻,最终放开手,“你们带她出宫,好生保护。”
      话音落时,身后出现几个黑色影子,当先那人抬起头来,老眉微颤,对上了一双妖冶的眸。凝光越过从祁的肩头看着跪在殿前的梅稷等人,轻轻一笑,“梅公公,看来以后要偏劳你了。”
      天外火光如血漫落,梅稷仿佛再次看到那一晚花林中踏雪而来的女子。一身流红倾覆江山,她是帝王枕畔销魂的光,是天下人心头致命的刀。朝中人恨她,新帝恨她,苏家、凤家数十万将士,甚至九州黎民都视她如仇,祸国之名伴了她的美,无人见得那皮相深处心如许。
      “有些事我阻止不了,但却可以改变结果。我放了你,你带他走,或者我杀了你,再送他走。”
      那时她站在黑暗之中,轻轻将一盏灯放在了案头,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却听得到,一言一笑,她将整个王朝的兴亡翻乱,亦将所有人的命运无声握在了掌心。
      梅稷低下头,避开了那夺目的光色,“娘娘放心,梅稷一生效忠陛下,定然不负所托。”
      凝光叹了口气,柔声对从祁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还欠着我的长风琴,莫要忘了。长风不绝,知音不负。”
      温软的气息含笑如旧,从祁目光微微波动,尚未说话,她忽然近前一吻,衣发间幽香魅惑划过唇畔,似乎浸入五脏六腑,绕向心魂神魄。
      “凝光……”从祁一愣之下复又一惊,眼前人妩媚的眸子清晰地掠过,瞬间向着一片迷蒙中坠去。
      那香气夺人知觉,快得猝不及防。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震天的响动,四周破风声起,有人向着高台疾掠而至。
      “做你想做的自己,我欠你的,以此相还。”
      从祁猛地抓住凝光,想要稳住身形,她的吻拂掠而去,似一片轻柔的白羽消散在雪中。在他失去意识的刹那,凝光拂袖一挥,将人送向梅稷之处,“带他走!”
      声去,人退,冲上高台的禁卫被一片紫光卷入,未及出声,向着湖中跌飞下去。凝光凭烟信得知田戎已然打开宫门放七州军入城,御林军临阵倒戈里应外合,伊歌城数百年来第一次被叛军攻入。从此史书之上,御林军统领田戎,既是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叛将,亦是拥立新帝重开朝局的功臣。
      喊杀声自四面逼近,凝光击杀禁卫,落地之后随手一挥,点点火光散落高台。影奴们不再停留,护着怀帝退向殿中密道,忽然有人当空长啸,一道剑气从天而降,向着去路斩下,却是田戎随后赶到,出手阻拦。
      “快走!”凝光微一顿足,纵身迎上剑光。一片火色凌风而去,长袖掠过剑锋,但听叮地一声激响,田戎剑势受阻倏然后退。凝光转身飘落,随那长剑挡在了他的身前,“放他走,我便是你的人!”
      风雪交杂火光,向着殿阁长幔扑去,女子动人的音容伴着烈焰灼目,田戎眸心骤然一收。
      凝光自那眼睛之中看到了贪欲与渴望,占有与掠夺,那是男人心中的魔,绕着女人指尖致命的毒。护送怀帝的影奴消失在浓烟深处,她在他眼底的激流中轻启柔唇,“留下怀帝,便是对凤家的牵制。凤相之死他已起疑,新帝入宫后你去向他求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
      图谋,功绩,权位,美色……烈火在琉璃台上疯狂地燃烧,田戎盯着女子幽魅的双眸,眼中神色变幻不休,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突然,他一把将她揽过,同时反手挥剑。后面跟来的禁卫溅血而亡,火光冲照高台,慢慢向着空中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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