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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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面前女子罗衫轻曳,转出暗门浮幔,踏上通往水榭的长桥。
      四下里早已不见一人,连原本遥遥伺候着的宫人也一个不剩,只余一湖冷波,云月深处幽幽浮泛。
      两人身处桥上,背后不断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随着声音渐近,那浮桥竟从中一分为二,其中相连的水榭略微下沉,便化成一艘精巧的船只。凝光故意以险地示之,重策在暗门机关的包围之下却好像没有丝毫不安,只负手随行,与她深入未明之地,不改悠游从容。
      若无非常定力,澄明殿中亦不能端坐席前当她一剑,又或者肯定她根本不会杀他,早已算得她今夜此来另有目的。
      这样一个人,大概比想象中要可怕许多。
      踏足船上,凝光略运暗劲,那船只随水浮动,便向着湖心深处漫无目的地荡去。
      夜色沉沉,竟连灯火也无,黑暗里声息不闻,更不见前方去处。重策对此毫不在意,拂襟于案前落座,且执了玉壶晶杯,徐徐斟酒。
      船行愈深,夜愈静,待到最后,便连蛙声虫鸣也杳然消逝。那种极度的黑暗与安静,不知为何竟予人分外奇异的感觉。
      以他二人的武功修为,即便目不能视,亦能清楚察知对方的呼吸、气韵,甚至发丝随风轻扬的柔软,目光透过夜色的起伏,衣袂间若有若无的气息。这种入微的细节,比起耳闻目视更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哪怕任何心绪的波动,都无法瞒过彼此。
      那一瞬间,凝光仿佛觉得对面所坐之人并非那个风神翩翩的玉面公子。不见声色笑容,此时的重策,竟令她无由心惊,陡生如临深渊之感。
      然这只是短暂的刹那,片刻后船身一转,一抹轻烟般的绯色拂面而至。原来湖中水路到此收窄,仅容一船通过,两岸梅林虬枝相接,暗香纷落如雨,形成一片绮丽清幽的景致,就连湖水也似染了幽红,不复先前清冷。
      轻舟悠悠徐行其中,四下里花雨相随,软雾迷漫,一水飘然入梦,不似人间应有。
      残梅点点,落上衣襟酒盏,黑暗中一点丹唇,含了梅香,夭艳若染。
      “万梅佐酒,佳人在案,人道世外仙境,恐怕便如此时此景。”重策轻叹一声,悠然闭目,似将身心放松,全然为四周景致所醉,方才那迫人的气息恍然只是错觉。
      对面幽冶的红唇轻轻一动,传来凝光泠滟的声音,“若我说这船上设有一十二道致命的机关,公子亦能这般适然吗?”
      “凝光。”重策笑,忽然直唤她的名字,“你方才不杀我,此生怕是再也杀不了我了。”
      凝光。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便曾想过该是怎样一个女子,会有这般动人的名字。
      月下雪光凝之生寒,花前宝光凝之动人,九天日光凝之耀目,剑上血光凝之夺命。夜色下幽幽艳光,触之不得,勾心夺神。
      这世上女子万千,竟有一个叫人看不真切,就连她修习的武功也一样,如此捉摸不定,却又如此诱人着迷。
      凝光无声抬眸,眼中花雨旖旎如幻,“你莫非不知女人心思总是多变?或者下一刻我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重策再斟美酒,闲闲举杯,“我听说但凡你想杀一个人,却偏迟迟动不了手的时候,那这人必然已于你有了不同的意义。杀一人不过瞬息,但人自己的心思,有时却要历千万劫的时间方能明了,或者也有人,终其一生怕也不明所以。”
      凝光闻言心头微动,同样的话,她仿佛也曾对谁说过,或许又只是自己心里最深的念想。这世上便有一人,欲杀她而不能,欲爱她而不能,此时此刻亦有一人,笃定她杀不得他,隔着无边的暗夜,一眼看穿她心神魂魄。
      “但我到现在也没想出,有什么理由不杀你。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他的底细,这世上但凡知道这两件事的,大多已经做了死人。”
      杯中酒已冷,她轻转素手,一缕银光倾泻湖中,惊动了夜色波光幽盈。重策手抚玉壶稍运内息,袖底酒香入了花香,一缕缕一重重,竟生出缠绵撩人的滋味,正衬那碧水轻衫,温柔相抵了杀伐。
      水晶颜色映湖波,在他掌心里投下一点剔透的微光,若有若无。“想不出何需再想,女人的直觉不是一向最准吗?今夜之后,在下远归巽国,娘娘身居中宫,要再如此饮一杯酒,或如昨日抚琴作舞,便就难了。莫若满饮此杯,方对得起这花林幽夜,世间佳色。”
      凝光轻舒皓腕,执杯与他隔案一让。杯中琼浆入喉,甘冽清寒透雪意,竟是难得一见的东海佳酿。她引袖垂眸,漫然道:“方才案上是‘胡云香’,现在杯中是‘朱颜酒’,重策公子好生讲究,出使他国一趟,却将自家东西带了个齐全,莫非怕我天*朝无酒待客?”
      重策悠悠挑眉,“若知在此得遇佳人,莫说是这朱颜酒,便是两朝江湖所有的宝物,我也统统寻了来,以悦芳心。”
      凝光掩唇轻笑,媚眸烟视带了三分醉意,花下慵然生姿。乱世祸国的一张皮相,她自知他人眼中的意味,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男子,似乎想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重策将温好的酒重新替她斟满,摇头叹道:“世人皆道怀帝昏庸,只是不曾亲眼所见罢了,要我说,他倒当真通透之至,心思慧极。”
      凝光把玩酒盏,似笑非笑,“重策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风流风雅人,果然有趣。”
      重策却将目光投入她眸心,不疾不徐地道:“有凤家少公子在前,这天下第一风流风雅的名声,在下可不敢当。”
      字字乱心湖,他似是处处算准了她。凝光长睫敛影,如花落目,那“凤家少公子”五个字无论从谁人嘴中说出来,入了她的耳,总是似酒灼心,由不得她佯作未闻。那用十年时间一刀刀雕琢了她,却又用三年时间想去忘掉她的人,什么时候她能剖开他的心看看,看她究竟在不在里面,占了几分?片刻后,她轻轻抬眸,“不错,若说挑剔,这天底下没人比得上他。所以即便是这以极地冰雪为引的古品珍酿,他也不会放在眼中。”
      “酒倒无妨。”重策隔了夜光投来一笑,“只是这人间一等一的妙人竟被他挑了去,才真真是可惜。今日我见了皇后娘娘方知,天*朝内外其实早已落入他的掌握。说实话,我与他相交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心服口服。”
      “原来你是他的朋友?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相见,必分生死呢。”凝光斜倚船舷,美目流转更甚波光,令人一见之下,不思归路。
      重策细细端详于她,那毫不避讳的目光亦似有着某种魔力,衬了碧衫流红,浑不似昔日温雅清气。深不见底的夜色当中,仿佛可见真正的重策公子,修眉深眸,一瞬惊心。“我可不愿自寻麻烦,当真去招惹那难缠的家伙,说起来那日倒要多谢你一剑。”他将温好的酒替她注入杯中,笑意淡处,平添三分深味,“且不言它,敢问他如今手中之局,可离得了我这盟友?你今日赴我之约,难道,不也是因此吗?”
      船行花雨之间,漫漫绯色如幕如烟,隔开了世外境地,却隔不开心间风云,万里江山之局。
      凤释若谋皇位,兴兵江左,便必不能让巽国在此时有所异动,趁虚而入坏他全盘计策。否则纵下天都,却失七州,或为巽国所迫,背腹受敌,这一番鹬蚌相争,便白白便宜了觊觎在侧的渔翁,甚至还有兵败之虞。如此顾虑,恰也合了如今东海重家抑制卫阳长公主的心思。但这其中关窍却唯有重策一人明了,因他顺势而为,方成眼前之局。
      游戏江湖,举手翻覆两国乾坤,若为盟友,则是最得力的支持,若为敌人,便是最可怕的对手。这样的人,出一个则天下乱,但有二人,却恰恰不偏不倚,形成了完美的平衡。
      何故杀他不得,凝光现在心中终有了答案,女人的直觉果然向来不会错。今后来日方长,究竟谁与谁为盟,谁与谁为敌,一切皆未可知。
      万花底处无人之境,天地不闻任何声息,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天*朝最尊贵的女人与大巽国暗中的操纵者曾经共饮一席酒。
      凝光素手举杯,将酒敬至案前,柔声道:“那不知,百日之后,凝光可否借巽国精兵五万,暂用一时?”
      “借兵?”重策略觉意外,问道,“所为何事?”
      “攻七州,取重山。”
      “司州重山?这倒有趣了,在下能否一问缘由?”重策未接她手中酒,只将研判的目光落了她的眸。
      “我可以不回答吗?”凝光却只引笑相视,眼中也无端倪也无惧。
      “君子不强人所难。”片刻后,花下男子潇洒一笑,“重策从不强迫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我也从不白白求人。五万精兵,十日时间,只要巽国肯出兵,但取褚山关无妨。”不待他开口,她已将交换的条件奉上。他将眉峰轻扬,徐声道,“自三年前崤岭之战,褚山关在我两国手中几度易主,谁都知道,此地取之不易,守之更加不易。若我所料无差,百日之后天*朝恐怕江山易主,他又怎会坐看褚山关破,七州危局?”
      凝光无声挑唇,淡淡道:“我可以保证,那时他无法像这次这么轻易便护得住褚山关。何况,我便是要你引他出手,所以我只要十日时间,十日之后,你我约定作废,两国疆土,各凭本事。”
      轻飘飘一句话,便挑起两国烽烟,边疆之战。她说得轻描淡写,梅影深处仿佛闲谈一曲新词。重策伸出手,似要接那酒盏,片片残花沿袖飘落,他随手轻轻一托,沾了轻红上指尖,“如此说来,此事于我巽国似乎可有可无。”
      凝光微笑道:“巽国与我何干?我所言之事只要于公子有益便可,卫阳长公主破不了的边关,重家的人若能破,想必公子在军中将会获益良多。”
      重策手弄残梅,道:“看来天*朝的皇后娘娘,对我巽国朝政也颇有些兴趣。”
      “我只是对重策公子感兴趣。”凝光曼声道,“若能成就此事,公子另有其他条件,也不妨直言。”
      “我只想问一句话。”重策手腕一沉,那落红入了杯盏,晶杯入他手中。自始至终,他目光未曾稍离她的面容,此时忽然道:“凝光,他究竟去哪里寻得你来,可许了你这万里江山,一心永固?”
      一言相向,如只手拂弦,撩动她心神声息。
      万里江山,一心永固。
      凝光修长的睫毛不期一颤,骤然透出三分幽艳,仿佛那湖波深处潜流的血痕,看不见,却能夺人身,噬人心。他人所赠,终从他人所愿。九州八荒,她不要他给,这世上从无永固之物,她要他的心,要用这五万精兵亲手去拿。
      前方隐隐出现灯火,万千梅林消逝于波痕之后,遥遥地送了这一叶轻舟归向红尘。凝光将案上落花轻轻一抹,望向远处灯火道:“公子信承诺?”
      承诺,男人对女人的海誓山盟,还是臣子对君主的死命效忠,两国之间江山之盟,也跨不过烽烟沙场,铁骑雄兵。这世上一切,皆因有了承诺才有背叛,恰如因希望才会失望。
      “我信自己。”重策淡淡开口,不见波澜。
      “我也一样。”凝光脸上现出从未有人见得的寒艳清冷,眉目分明不加任何掩饰。
      重策唇弧慢慢向上扬起,略一斟酌,伸手取出一物道:“但我只喜欢长久的盟友,便以此物为凭,换你那串翡翠珠子。这东西是我东海重家的信物,日后若有所需,见物如见人。”
      他手中是颗拇指大小的紫色宝珠,以软银丝穿作精巧的坠子,夜色下幽光隐隐,照得人眉目生辉,一眼便知不凡。凝光接在手中,点头道:“好,见物如见人,我定会妥善保管。”说着娉婷起身,步向船头, “明日一别,万里相隔,今晚这席酒算是送行,且愿公子早掌三军,届时我与你再续此杯。”
      言罢她轻轻拂袖,身姿如同惊鸿飘然掠过湖上,消失在波光深处。在她最后那句话说完时,重策脸上闪过了不易察觉的异样,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淡淡轻笑,冷波一闪,悄然无声。

      玉门城,褚山关。
      百丈雄关横连崇山峻岭,遥锁长江险浪。自前朝始近千年时间,这矗立在沧浪江旁的城池关隘都是九州大地上最为险要的军事重地,岁月消逝不改峥嵘之色。如今两国分立天下,此处更成了纷争不断之地。无论对天*朝江左七州还是巽国奇岭三城来说,玉门褚山都是沿江防御之门户所在,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大军压城的可能。
      日没大江,随着层层江涛掀起的波浪之声,关山城头渐渐染上浓重的暮色。
      就在数月之前,巽国大军曾经兵破褚山关,南犯东州,最后却因粮草被劫退兵而去,此地重归天*朝控制。是以如今的玉门城兵备森严,不过酉时便已封闭城门,因为战火的波及,往来客商也多不敢由此过境,寒冬之下,城楼险关更显萧条肃杀。
      江岸冰雪未融,冷风吹得枯林瑟瑟,放眼望去人马绝迹,却在此时,有数骑轻骑出现在渐浓的夜色之中,由偏僻的山路来到长江之畔。
      来者皆是一身黑衣装扮,外披玄色风氅,各有兵器在身。驰近江岸,众人纷纷勒马停步,一阵江浪击岸,在重重巨石前溅起半丈高的浪花,溅得当前两人转马躲闪。
      “奇怪了,这严冬甫过,时未开春,沧浪江的潮水怎么比往年涨了这许多?”说话的是个鬓发微白的年老婆婆,看去已然年逾五十,却是双目凝神,沉光隐隐,显示出不低的武功修为。
      她身旁有一黑衣老者接口道:“数日前还是一切正常,但照眼前看来,渡江攻城是绝无可能了。长主,大军不能常驻,恐怕要早做决断。”
      在他二人之前,众人成半月型簇拥着一位长衣长发的女子。骥马独立崖畔,月过重云,照不见其人面容,只能见她周身被一袭修长的玄色斗篷笼住,与乌黑的长发相映相衬,浑身上下不见分毫暖意,冰冷的黑夜里透出高贵与神秘的意味。听那老者问来,她开口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战者缺一不可,看来此次天*朝国运未绝。”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人还要冷,迂缓清晰,一字一句令得闻者屏息。此人正是权倾巽国,以军功震慑北境的卫阳长公主辛窈。
      那婆婆道:“哼,这倒是遂了一些人的心愿,上次那军粮之事还未查清,昨日又来了质问军情的密函,我看他们就是怕我们当真拿下了这褚山关才对。”
      辛窈徐徐道:“婆婆你不必着急,毕竟大巽朝是我辛氏的天下,他人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成不了气候。这些年巽朝边境在我手中已扩到了这沧浪江,太华宫里那位是厉害,却还能熬得过几年?”
      那婆婆道:“唉!话虽如此,只是陛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中宫终究是立了重家的人,只怕往后弄出第二个太华宫来,又是麻烦。”
      辛窈纵马遥望江面,道:“辛和他生来便是这副脾气,你放心,我与他不一样,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普天之下,胆敢这般直呼朱皇名讳的怕是仅此一人。寒月深藏重云,江上长涛汹涌,拍岸不绝,对面群山拱卫的褚山关似一片浓重的暗影映入了风帽下细冷的双眸,仿佛铁血战云掩面而至。那芮婆婆年轻时便是辛氏族中老仆,追随至今,眼看着长公主长大,此时有些心疼地道:“长主,你总是这般难为自己,说起来,若不是当年那重策不识好歹,如今……”
      她话说一半,便被身边老者暗暗盯了一眼,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辛窈的语气忽然变得比方才还冷,竟像是冰雪成刃,含了三分杀机,“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个人!”说罢竟一提马缰,径自转身而去。
      那黑衣老者叹了口气,芮婆婆自知失言,深悔不该一时感慨说错了话。两人对视一眼,也都无可奈何,急忙与其他人纵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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