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果然，牧监为贤妃前来的那一匹乌骓马，浑身上下油黑发亮，没有一丝杂毛，殊异之处看来也不在狮子骢之下。
　　贤妃挺秀的下颌一扬，已经走到近前，搬鞍认镫跳上了乌骓马，身手极是轻灵矫健。
　　高台之上，皇后向夏元熙笑道：“贤妃妹妹到底是个要强的脾气，去年夏天慧妹妹得了皇上赐的狮子骢，秋天潞国公就从西北命人送来了这匹乌骓马。千里迢迢单为送这一匹马，可知贤妃妹妹和潞国公都花了不少心思啊。”
　　夏元熙半晌无语，忽然微微一笑，道：“不妨，从前杨贵妃嗜食荔枝，还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典故，咱们大夏国力昌盛，难道比不得唐明皇？千里迢迢送一匹马来又算得什么？”
　　夏元昭听在耳中，微微一皱眉，只觉得皇兄这话似是而非。
　　唐明皇为博杨贵妃一笑，命岭南不惜人力物力，马不停蹄千里送荔枝入长安，这在当时就已为言官所诟病，后世的史官每每提起此事，也多以为这是唐明皇为政失德之处，常被引作明君的反例。可是皇兄今日偏偏要以杨贵妃来比贤妃，这难道是要以唐明皇自喻吗？
　　夏元昭抬头向夏元熙看去，却见夏元熙唇边噙着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眸光沉沉，看向高台下正在纷纷上马的众嫔妃和公主们。
　　再看皇后，刚才与夏元熙对答了这么两句，夏元熙以“一骑红尘妃子笑”作答，似乎彰显了对贤妃的宠爱，皇后也仿佛无话可说，只得低下头去，可是就在低头那一瞬间，皇后的嘴角不易为人察觉地微微一弯。
　　夏元昭纵然不大在意这些宫闱之事，此刻也隐隐觉得皇兄与皇嫂的这一答一问大有玄机。他侧头看向身边的五哥，晋陵王抬眼看了看他，轻轻颔首，微微一笑，仿佛没有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又仿佛洞察世情。
　　房陵长公主和嘉怡都已下场打马球去了，惟有襄阳长公主还在座上。她仿佛没听到刚才皇上和皇后的对话，闲闲地从水晶盘中取了一个枇杷，递到身旁的侍女手中，那侍女十指尖尖，片刻之间就将那枇杷剥成一朵倒垂莲的模样，双手奉给襄阳长公主。
　　襄阳长公主接过来咬了一口，笑道：“今年的枇杷倒是没有往年的甜。”
　　皇后笑道：“本宫倒忘了长公主爱吃甜的了。今年雨水多，枇杷没有往年的甜，味道倒还过得去。”
　　襄阳长公主道：“皇后娘娘说得是，虽然这枇杷不够甜，滋味却还浓郁。”
　　二人目光一触，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如玉轻轻一笑，道：“嫔妾觉得今年的枇杷还好。前些日子嫔妾喉咙痛，太医说是因为怀胎所致的虚火旺盛，体质燥热，不必吃什么药，只要多吃些枇杷就好了。嫔妾每日都吃了些，这几天果然好得多了。”
　　长公主点头笑道：“玉才人怀着身孕，想必是喜食酸物。”
　　皇后忙道：“这个不难，这些时日以来，蜀中多有进贡的枇杷送到，让尚食局多送些去懿祥宫，也就是了。”
　　夏元熙本来遥遥望着嫔妃们组成的马球队在场中奔驰来去，马球还未开打，这熟悉马性可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夏元熙对皇后和襄阳长公主的对话充耳不闻，听到如玉说起自己怀孕的不适，他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神情很是关切，及至皇后说要多送枇杷去懿祥宫，夏元熙这才微微含笑颔首。
　　如玉向夏元熙报以妩媚一笑，又向翩婷道：“婷姐姐适才不是也说喉咙有些痛吗？这一来是因为时令不好，二来只怕也是和嫔妾一样都是因为怀着身孕，胃火旺盛所致。婷姐姐不如也多吃些枇杷，这枇杷清咽消火，吃惯了倒是比药强呢。”
　　如玉在宫中对人一向冷淡，除了对待夏元熙柔媚，侍奉太后恭敬，待皇后、襄阳长公主等寥寥数人还算殷勤外，对其他人都称得上是不假辞色，翩婷这还是头一回听她以姐姐相称，虽说有些别扭，心中倒也很是受用。转念一想，想到自己因为怀有龙裔，不日就将晋为婕妤，这待人冷若冰霜的玉才人也很是识时务，要来刻意讨好自己罢。
　　想到此处，翩婷不由得有些得意，矜持一笑，道：“玉妹妹说得虽是，不过这枇杷却是时令鲜果，不过就这一两个月有罢了，过了这几日就难觅踪影了，总不能成日价儿地吃它。”
　　如玉笑道：“这个无妨。我这丫头绛袖，可是有一手熬制枇杷膏的绝活，她用新鲜枇杷和冰糖、蜂蜜以及甘草、川贝等十数味药材熬制出来的枇杷膏，不仅有滋阴润肺、清热解渴的功效，而且味道香甜适口。每日清晨含在口中一勺，止咳清心是最好不过的了。婷姐姐若是有兴趣，回头妹妹给你送两瓶去。”
　　翩婷淡淡地道：“哦？绛袖熬枇杷膏是加药材的吗？”
　　如玉立刻会意，笑道：“婷姐姐请放心，绛袖所用的药材，都是温和无害的，即使是孕妇也可以服用，妹妹已经请沙医正检视过方子，连沙医正都说这方子于孕妇有益无害，可以放心服用。妹妹若是不放心，叫个太医来看上一看、尝上一尝，便知端倪。”
　　翩婷这才释然，笑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妹妹了。”
　　如玉抿嘴笑道：“婷姐姐何必如此客气？咱们姐妹正是该如此互相扶助才是，姐姐入宫时日早，又是第二回怀孕了，妹妹以后还有很多事要请教姐姐呢。”
　　翩婷只觉得如玉这话说得既贴心又暖心，入宫以来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及她知情识趣、体贴周到，就连自己的亲妹妹晓妍似乎都颇有不如，不由得很是感动，道：“妹妹的一片好意，姐姐我心领了，日后咱们姐妹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如玉笑道：“那是自然。”
　　夏元熙见翩婷和如玉相谈甚欢，如玉待人接物又是如此宽宏大度，心中也很是高兴，赞许地看了如玉一眼。
　　皇后正低头喝茶，一张粉脸隐在举起的宽袍大袖的阴影里，教人全然看不出那脸上有什么喜怒哀乐。待到皇后轻轻放下茶盏，那显露出来的神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沉静。
　　夏元昭暗中摇了一摇头，转头向四周望去，忽然见禄东合正向台下众妃嫔策马、试球杆处望去，双眉微蹙，自从入朝以来就一直从容镇定的脸上似乎带着隐隐的忧虑。
　　夏元昭心念一转，想到这禄东合有草原智者之称，自己眼中所见，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极是智慧通达，见识不凡，他有这样忧虑的神情，那必然是有所原因的了。
　　夏元昭刚想走过去与禄东合说上几句话，寻个机会悄悄问他究竟在担忧什么，耳畔忽然听到夏元熙道：“老五，老九，她们打马球这般热闹，你们两个就去做个巡场罢，可别出了什么乱子。”
　　夏元昭一怔，抬头看向夏元熙，只见夏元熙含笑说着这话，可是双目之中的神情却不似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他身旁的夏元舒已经站起身来，拱手道：“臣弟谨遵皇兄之命。”
　　夏元昭也只得道：“臣弟领命。”
　　兄弟俩下得高台来，夏元昭向身旁的五哥低声笑道：“皇兄巴巴地让咱们去巡场，未免也太多虑了。这总归是在宫里面，含元殿前，皇兄的眼皮子底下，难道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
　　夏元舒却似并不觉得如何好笑，沉默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左右你我闲着也是闲着，在高台上坐着也甚是无聊，不如在场边走走，正好舒舒筋骨。”
　　兄弟二人来到场边。
　　贤妃和欣婕妤各自率领的红白两队已经跑马跑了数个来回。其实从贤妃、欣婕妤以下，这些有资历的妃嫔、公主们，众人不仅有自己惯用的马球杆，也各自有骑熟的马匹，只有采薇、李庆儿等这些新晋的宫嫔以及嘉怡，因为是头一回在宫中打马球，因此才既无趁手的球杆，又无惯骑的马。不过经过这试跑的几趟，众新人们对自己坐骑的马性也已经有了些了解。
　　贤妃见晋陵王和临川王兄弟走近马球场，策马来到他们面前，曼声道：“两位王爷下到场中，有何贵干啊？可是带来了皇上的口谕？还是也想上马和本宫较量一番？”
　　贤妃一向爱穿红衣，今日里穿了一套海棠红的骑马服，窄袖束腰，因为骑了一回马，乌黑的鬓角微微带汗，双颊白腻之中透出绯红，衬着柳眉凤目，一点鲜艳的红唇，当真可称得上是艳若桃李。
　　夏元舒微微一笑，道：“贤妃娘娘说笑了。皇上不过是命小王和九弟来瞧瞧，看看众位娘娘小主们是否有什么需要小王兄弟效力的地方，这也是皇上爱护众位娘娘小主们的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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