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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城主
叶孤城来到南王府已经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教世子学剑的时间其实极少，他本来就不是来教世子学剑的。
他来这里，是因为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他去山西，亦是因为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的行踪，也极为隐密。
除了一个意外：西门吹雪。
那天他与霍休亲自接洽，办妥那件事之后，在珠光宝气阁外的河边逗留了一刻。本来他不会在任何地方逗留，但他刚刚做完和即将要做的事，都太过重大，所以当他走上那道桥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想让水中的月亮，静一静他的心。
就在那里，他遇到了西门吹雪。
叶孤城不知道，这个偶遇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的直觉，很少出错，他的判断，亦极少落空。
但是，这种意念在他心里还太模糊，他还未有一个清晰的判断。
所以他一直在思考，他思考的时候，就不会拔剑。剑会使他变得纯净，而他现在要考虑的东西，却太复杂。
他在弹琴。
他很少弹琴，但却弹得极好，因为他的琴音，就像他的剑一样，来自碧海青天的白云深处，空阔、蔚然、绝美，却又带着浮云般的孤寂与诗意。
就连站在门外的花满楼，亦被这种琴音深深地感动。
花满楼不是天生的瞎子，在七岁之前，他亦曾见过鲜花的娇美，树木的挺拔，山的巍峨，水的柔美。但他却来不及见过海，他只有从文字中感受过那种海天相接夕阳碧波的美境。
但现在，他却忽然听到了那种美。
因为弹琴的，是叶孤城。
他没有见过天外飞仙，却突然明白了为何会有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只能来自那样的碧海青空白云深处。
一曲既了，余韵袅袅，正如天边飘过的流云，又如碧波荡去的涟漪。
他凝立良久，让这种美的冲击像潮水一样缓缓褪去，才抬手，叩门。
“江南花满楼，请见白云城主。”
“请。”
声音清寒孤傲，如月落长天的霜雪微光。
花满楼便缓步走入院中。
“我的朋友陆小凤，是受邀协助绣花大盗一案的人。”花满楼的声音，亦像他的人一般清雅温润，“他今晚或会来王府一探，王爷希望看看他有没有些本事，以免无谓伤在绣花大盗手下，是以想请城主帮忙试他一试。”
叶孤城缓缓抬头：“灵犀一指陆小凤？”
花满楼点头道：“正是。”
“你不怕他无谓伤在我手下？”
“怕。”
“所以你是来请我出手，但又不要伤他。”
“还请城主手下留情。”
“你怎知道我会答应？”
花满楼微笑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陆小凤喜欢交朋友，如果能交到城主这样的朋友，我想他甚至愿意吃一剑。”
叶孤城也笑了。
花家七少，果然非凡俗之人。
陆小凤果然来了。
他从他的老朋友羊城黑市老大“蛇王”那里，弄到一张极详细的王府地图，避过了由六百二十个侍卫组成的明哨暗卡，爬到了王府宝库的屋顶。
但是他绕墙一周，竟然完全找不到可以入手的缝隙，所以只好跑到屋顶上，掀开了一片瓦，却发现下面居然还有三层严密坚固的铁丝网，果然真是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他忽然十分佩服绣花大盗，来到这个地方，能全身而退就很不错了，王府宝库守卫之森严，实非一般人能够想象。
他决定放弃。
但就在他准备退下屋顶的时候，一道剑光，突然毫无先兆地向他飞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辉煌迅疾的剑光，也从未见过如此舒缓优美的剑法，仿佛流云掠过长空，飞鸟投向密林，从漆黑的夜空突然向他飞驰而来。
这一剑，极美，也极可怕，比西门吹雪的剑更可怕！
陆小凤不能抵挡，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挡。陆小凤只有退避，但那匹练般的剑光又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不会比这一剑更快。
剑锋刺到胸前，他突然使出了灵犀一指。
但就算使出了灵犀一指，他依然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这一剑，就算他的灵犀一指，也不能！
但两个指尖一夹，他居然夹住了这柄剑。
一个雪白的身影落在屋顶上，他的衣服像西门吹雪一样白，但他的一双眼，却亮如天上的寒星，比秋月更冷、也比秋月更亮的寒星。
陆小凤冷汗淋淋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忽然问：“叶孤城？”
如此一剑，只有叶孤城，只有天外飞仙。
叶孤城的手腕一动，剑已回鞘，冷冷道：“陆小凤。”
能如此从容地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叶孤城是第一个，陆小凤也明白，他能够夹得住叶孤城的剑，也只不过是因为叶孤城愿意让他夹而已。
叶孤城握着剑，站在屋顶，却像站在红尘之外，不染一丝杀气。
陆小凤忽然笑道：“原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缓缓说道：“像你这样的高手，世上也不多，死一个，少一个。”
这话听着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陆小凤忍不住说：“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叶孤城没有说话，他自然知道，陆小凤的朋友，就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却问：“你有没有朋友？”
“没有。”叶孤城确实有些讶异，却淡淡道，“我一向没有朋友。”
“你愿不愿意交一个朋友？”
叶孤城忽然笑了笑，这个笑，既冷，且傲，但却奇异地丝毫没有违和之感。他没有答他，却缓缓看向天上的月光，寒星般的目光，便忽然融入了夜色的寂寞与萧条：“没有朋友，并不寂寞，没有对手，才是真正的寂寞。”
陆小凤忍不住又想说，你和西门吹雪，真的很像。
但他却没有说。因为他怕一说，便会有不测后果。
但叶孤城却已转过头来，寒星般的双眼看着他，问道：“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只好点头。
“他杀了独孤一鹤？”
陆小凤已经有些迟疑，因为他已经看出叶孤城眼中的剑光，一种属于剑客的剑光，他经常从西门吹雪眼中看到这种剑光，尤其是当他面对强大的对手的时候。
但他还是说：“是的。”
“你夹过他的剑？”
陆小凤马上回答：“没有！”
叶孤城眼中的光芒，已经让他感到压力太大，虽然那种压力不是指向他，而是对西门吹雪。
“他的剑法如何？”
陆小凤只觉冷汗又要下来，勉强笑道：“还算不错。”
叶孤城看了他很久，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这种微笑，出现在白云城主那白皙如玉的脸上，映着夜色投在眼脸的剪影，极美，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陆小凤胆战心惊。
“我若能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下，必定是平生一大快事。”
陆小凤忽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幸好金九龄和花满楼跟着就来了。
他们本来就一早已经在那里等着。
金九龄马上笑眯眯地走上来：“陆小凤，我请你喝酒。”
陆小凤本来很想发飙，无端端地受了一招天外飞仙，谁都会想发飙。但花满楼却温和地笑道：“金总管已经成为平南王府的新总管，这里的酒窖和宝库一样，都是归他管的。”
王府总管用来待客的酒，当然不会差。
所以陆小凤很开心，不仅仅是因为酒够好，也因为他刚刚认识了叶孤城，他是个对忧虑忘得比较快，对乐事却特别愿意分享的人。几杯下肚，他甚至放声高歌。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唐人王之涣的名句，也是白云城主最喜欢的诗。
诗是好诗，但唱的人却实在不敢恭维，在座的人都已受不了，花满楼也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他就此砸了金九龄的金饭碗。
叶孤城却静静地坐着，他不喝酒，喝水，陆小凤那可怕的声喉，对他来说，仿佛也像白水一般。
等他唱完，他才淡淡地问道：“西门吹雪在哪里？”
陆小凤马上有不好的感觉，他马上把手里最后一杯酒吸光，对金九龄嚷嚷道：“不够喝，不够喝，我们再去酒窖搬些！”
陆小凤扯着金九龄急急忙忙地走了，所以他没听到叶孤城和花满楼的对话。
“其实，西门吹雪出剑的时候，我也曾经数次在旁。”
叶孤城抬起头，寒星般的目光，便落在他温润的脸上：“哦？”
花满楼静静说道：“你与他，很不相同。”
西门吹雪的人与剑，都充满尖锐与杀气，但叶孤城却是不同的。他想不到叶孤城会提出希望与西门吹雪比试，他以为，两人之间若有一人首先提出，一定会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却并不奇怪，因为花满楼是懂得欣赏他琴音的人。
他只淡淡问道：“我若与西门吹雪决战，你会不会来？”
花满楼道：“不会。”
“看人争斗之事，确实不适合于你。陪人喝酒之事，亦不适合于我。”叶孤城看了花满楼一眼，却起身离席。
一席白衣，清寒孤傲，便飘然而去。
花满楼的眼中，却已出现了阴翳，他实在担心叶孤城是去找西门吹雪。虽然他也不明白，叶孤城为什么要找西门吹雪。
叶孤城，并不是个好战的人。
他的剑法，亦无须用决斗来验证。
叶孤城回到了他别院。
他突然离开，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受不了陆小凤的歌喉和酒席的喧嚣，他已做了十多年白云城主，剑法也几近完美，些许外物干扰，根本妨碍不了他的心情。
他也不是要去找西门吹雪，至少不是马上去找。
他回来，是因为当陆小凤在屋顶上说出“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一个惊人的想法，所以他故意放出口风，表示希望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下。
现在，他需要平静心情，去整理他的想法，再作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必然会改变江湖，甚至江湖之外。
但他的脚步一跨入院中，就已看到一张压在琴台上的纸条。
“明晚月圆，西园燕楼。”
笔画如剑，却没有署名。
叶孤城瞳孔微微收缩，一向平静的眼底，也第一次涌起波澜。
西门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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