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满溢

　　斑竹一枝千滴泪,湘妃竹，又称泪痕竹，它的故事幽怨深沉，笛子吹出的本该是明朗欢快，湘妃竹怎能用来做笛子？我原本不会吹笛，是他教的，石洌风。

　　“喂，石头，你的笛子那么丑，这么多斑点，是不是快烂了！明儿个我花大价钱给你买个好笛子，拿出去脸上也添光！”
　　“娥皇女英为舜帝而哭泣，眼泪洒在了九嶷山的竹子山，竹竿上便呈现出点点泪斑，这便是“湘妃竹”。湘妃竹笛乃是笛中上上品，想来你买的再好的笛子，也比不上我这支。”
　　“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破笛子嘛！用得着天天拿在手上显摆么？”
　　......

　　这支破笛如今在我手上，一曲春江花月夜，是我现今唯一学会的曲子，吹了无数遍。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原本气势宏博的曲子，现下却被我吹得悲伤痛绝，看来这曲子我还是没有学会......
　　“小姐，自您回京便将这笛子锁了起来不曾吹过，怎的今日又拿出来了？”桑桑倒了杯茶递给我，伸手去关窗，“夜深了，窗边风大，别在这儿站着了，早些安歇吧。”
　　我接过茶杯，又听桑桑道：“小姐白日里极力推了婚事给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小姐，我猜啊，您一定是忘不了石少侠！”
　　话已出口，桑桑察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只讪讪看了看我，不再做声。
　　一杯苦丁茶入口，一袭凉风吹过，心也跟着颤了。
　　“怎么忘？一个人给了你一杯糖水，你满心欢喜的喝了，喝着喝着，它竟变成了这一杯苦水，还混着血......”我看着手中的苦丁茶，紫红色的嫩芽静躺着，传说是被茶女阿香的鲜血染红的，这本是世上最苦的茶，此刻却觉不到它的苦涩。
　　“蓝儿妹妹，你睡下了吗？”是沈思晴的声音。
　　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是爹在娶娘前就有了的私生女，沈思晴。娘生前，我从不知道她的存在，今日是娘去世一周年，也是沈思晴苦尽甘来认祖归宗的日子。
　　桑桑开了门，门外人手上捧着一幅画轴，长发齐齐地披在肩头，一只翠玉簪子是唯一的发饰，却也掩不住那闭月羞花的容貌，真真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
　　爹官拜天辰国一品大将军，曾带着沈家军跟随先帝出征南野北地，收复失地，扩张天辰蓝图，立下汗血功劳。当年有首童谣，曰：“天辰有班沈家军，走南闯北退敌军，蛮夷见是将军来，弃杆倒旗退三军。”说的便是我爹沈盖沈大将军。
　　爹自小便是我心中神一般的存在，却不想也会有这种风月情债。
　　这世上的人，无论有多亲近，你信得越深，他骗得越沉。我摇头笑了笑，低头喝着自己的苦丁茶。
　　“你叫桑桑是吧，我和蓝儿有几句话要说，你能先回避一下吗？”沈思晴道。
　　桑桑看了我一眼，道了声“是”，便出房带上了门。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沈思晴把画卷往桌上一搁，竟就这么直直白白地说着。
　　我抬起头，沈思晴盯着我，不见一丝怯弱，不似白日里见到爹时的泪眼婆娑，却带了些悲凉。我一定是疯了，以为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多愁善感吗？多愁善感？呵，我吗？我不该是整天没心没肺，什么时候开始要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了......
　　沈思晴见我不说话，便兀自坐了下来，倒了杯茶。“你知道吗？我是个不祥的人。我还没出生，我爹就抛弃了我娘，我是个多余的人，如果没有我，娘可以嫁得很好，我舅舅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喝了一口茶，顿了下，没有表情，“这茶很苦，你竟也喜欢喝？”
　　我仍不搭理，她便又说了下去。
　　“在我刚学会走步的时候，我娘再也受不了邻里的冷嘲热讽，带着我离乡背井。有段时间我们沿街乞讨，可她竟然还要坚持教我诗词书画，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一个乞丐学这些做什么？我也这么想。我及笄那年，我娘病了，没钱治病，我瞒着她酒楼卖唱赚钱买药，她知道了以后病更重了，之后就再没有好起来了。如果不是我，我娘不会那么快死，邻居的张嫂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就这么陈述着，看不出情绪，仿佛在说一斤白菜几个铜板。
　　“碰！”杯子猛然砸落，溅了一地的茶水，我抬眼望她，“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逢人就吐苦水装可怜的人。我也告诉你，你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若不是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娘不会离家出走，更不会去扬州找我，若她没有找到我，她就不会死！”
　　感情她是来装可怜博同情的，只可惜我沈若蓝不是个善主，没有观世音的好心肠。
　　“原来是这样，我不仅克死了我娘，连你娘都是我害死的......”沈思晴没有我想象中的发怒，反而笑了，笑得虚无缥缈。
　　“是，就是你害的。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现在我没了娘，你又来和我抢爹！”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仿佛我这样说便真的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仿佛这样就能让我忘记娘替我挡去的那一支箭。
　　她久久没有说话，又低头喝了一口苦丁。
　　“看来我还真的一直都是多余的，”她的眼眶明明已经湿了，可硬是没让那涩涩的眼泪落下，继而她又笑了，“所以你怕我和你抢爹，在我来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赶出去吗？”
　　想不到她会这么说，我走到桌边坐下,“呵呵，姐姐，你这话就不对了，嫁给皇上，母仪天下，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啊！姐姐怎么能说成是蓝儿把你赶出去呢？”
　　“梦寐以求吗？那你呢？你又为何推却呢？”她站起身俯视着我,那透彻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看穿，“圣旨是赐封沈盖大将军之女为后，今日之前，将军之女只你一人。这道圣旨明明白白是给你的，你却巧言善辩推给了我，我沈思晴虽然低贱多余，也不至于去做别人的替身！”
　　言毕，她一把打开她带进来的那副画卷，画卷上的女子维妙维俏，一身粉色的衣裙将她显得娇俏玲珑，一双活泼明亮的眼睛满是笑意，唇红齿白，右脸颊上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画上的人分明是我！
　　这画风如此熟悉，心中莫名刺痛。画里的我笑得无忧无虑，天真浪漫，而我有多久没这么笑了，怕是永远也笑不出来了。画卷被我用冰凉的手完全摊开，右下角那无比熟悉的署名让我浑身发抖——石洌风！
　　怎么会......
　　“想不到江湖上人称‘剑笑天下，画笑红颜’的石洌风竟是天辰的明德皇帝李洌！”沈思晴悠悠说到。
　　她说什么，不，不可能，怎么可能......衣袖拂过，茶壶被扫到了地上，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跟着一起破碎了。
　　“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你心上人的真实身份吗？”沈思晴看着我，“王公公说，这是皇帝亲自画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石洌风就是李洌！皇帝要娶的是你，我不会嫁！”
　　沈思晴撂下了话，转身出了我的房间。
　　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跌坐在地上，看着那幅画。

　　“石头，你走慢点，等等我啊，原来你画画这么好啊，我还以为你只会舞剑呢！”女子一袭粉衣，手上刚摘了一枝桂花，一脸崇拜。
　　“我幼时练剑，都是以石墙为纸，利剑为墨。剑与画，与我来说，都是一样手到擒来。”男子英俊的眉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我才夸你一句，你也不知道谦虚一下啊！”女子不满道，似又想到了什么，“不然，你给我画幅画像吧!”
　　“我素来没有特意为谁画过画像。”
　　“小气！臭石头！小心烂死在臭水沟里。”
　　“我只给一个人画画像。”
　　“谁？”女子很兴奋。
　　“我的妻子。”男子停下脚步，望着那个女子，黑色的眼眸中像有一潭深渊。
　　女子满脸通红，风吹落几朵银桂，从她脸上飘落，满是娇羞。女子手指缴着半天衣角后，说出了一句煞风景的话，“那个......我饿了，晚上我们吃什么？”
　　......

　　石洌风，我曾死心塌地，巴不得把自己最宝贵的一切都给他的那个人。他真的毫不怜惜地拿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他偷了我的心，害了我娘的命。

　　我以为我与他会是天南地北，再无纠葛，我以为他只是个冷血的剑客......
　　爹身为第一大将军，手中三十万兵。爹一生戎武，忠心不二，到头来还是得不到庙堂上那人的信任，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原来我还可以被用来牵制爹么，原来我的用途这样多！
　　破碎的瓷片被手指紧握，蘸出一丝丝鲜红，像一朵正在盛开的一品红。淡绿的苦丁茶叶逐渐被刺眼的鲜红包围，极尽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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