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成瘾

　　进了正堂，闻着自家独有茶水香，明溪见了自己的父亲正用茶杯盖向外剥着茶水沫子，平静咽下几口新沏好的茶，随后挑了眼看她。
　　沈争程对着自己的大闺女说话：“我们倒不是怕没面子，可是你个闺女家的，没事老跟着祝家的那个疯闺女出去抛头露面，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明溪定是不肯听的：“难道您要让我像容溪那样，成天呆在大宅子里守着活寡不成。”
　　“你们两个啊，唉……”沈争程这辈子就有两个闺女，大闺女还没嫁出去就让人家给扔在了成亲的路上，二闺女又哭闹着要嫁给他们家那个早就当了和尚的老二。
　　“这辈子他们老萧家欠咱们家的，也指望不上了，可是，可你看……你妹妹她现下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爸，对不起，我不知道容溪她已经病得这么严重。”明溪忽然显得很局促，两只手不知要放在了哪里。
　　“萧玉今次来就是来接你去看看容溪的，你收拾收拾去看看她最后几眼去罢。”沈争程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水杯，口气却透着十分的叹息。

　　虽说面上通报着说萧玉是贵客，但自从萧玉那次逃了婚将明溪抛下之后，萧家每每来了人，沈家的下人都被管家训诫着以后萧家来人一定称为是贵客，但是暗地里恨不得泼他们一身脏水。不久，因着沈家二女儿容溪要嫁给萧玉的弟弟萧冰，萧空便带着夫人亲自来了，一面来为了萧玉的事情给沈家赔罪，二来也恭恭敬敬给他们家下这个聘礼。
　　听说就只那一次萧空和萧夫人来，还能进一进沈家的大门，剩下的家眷连同更下头的仆从们就直接请到了后头小门的门口等着。
　　后门那地界儿偏僻，对着的胡同巷子又窄，车马进去都困难，要走就得靠着两条腿，绕过去候着，要是有赶上接着腊月里的西风北风再这么一吹，骨头冻得酥酥麻麻碰一下是疼，碰两下又是痒的。老爷夫人什么时候出来又不得而知，总之是平白累了这帮子萧家里头的丫头小厮受累，还得遭白眼，于是便是每次来沈家便千万个不乐意，千万个推脱。
　　沈家这明摆着是为了挣回这个面子，让别家的邻里看萧家欠着沈家的。
　　这回更是连萧玉都等在了门外边，不让他进大门。可见沈家的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沈明溪出了家门，瞧见萧玉。他因只穿着东洋改良过的西装，确是有些单薄，现下又是快进冬月里头的傍晚，北风又吹得颇煞人，只得瑟缩着对着手里哈哈气。
　　“走罢，快进车里去。”
　　“明溪？”萧玉直愣愣看向她。
　　“萧玉哥，什么事？”沈明溪正要踏进萧家的车子里，听见这一声唤，复又侧了身出来问他。
　　“啊，没什么。”萧玉仿佛许久没有听见明溪喊他哥哥，更加迟疑，于是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不肯张口。
　　看他又不愿说，明溪便也就没再问他什么。
　　一路无话。

　　来了萧家的后院，沈明溪的妹妹就住在这，最里头的厢房，沈明溪抬头问萧玉：“我妹妹她这样多久了？”
　　“有些日子了，我听说我回来之前还没这么严重，我父亲也亲自看过，吃着药一直调养着，也请了大夫说也没什么大碍，只还是给开着挺名贵的药材方子，我们家也不是供不起那些药，虽说也不见多大起色，但总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可是自从前些日子，不知什么缘故却又加重了。”
　　“唔，前些个日子是没什么，她也不是第一天病了，可怎么……”明溪也略微纳罕，“嗯，她又见过什么人或是看见什么东西了么？”
　　“哦，我回来那天，我弟弟也回来见了我一面。”
　　明溪听到这，终于恍然：“这就是了，估摸你弟弟也见了她。”
　　“这……”萧玉也大约明白了。
　　“我们家上辈子竟不知欠了你们多少冤债。”明溪微微闭起眼睛。
　　“明溪……”
　　“你别说了，我想求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
　　“我想在你们家住上一段日子，照顾我妹妹，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日子。”
　　“好。你愿意呆多久都随你。”
　　“所以一切用度也得劳你置办筹备了。”
　　“可以。”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
　　“你说。”
　　“我想先去趟祝家找祝天琪。”
　　“好，我这就给你备车。”
　　“你……不用了，我叫辆洋车自己去罢。”沈明溪却见着萧玉对自己所有的要求一概极爽快地答应，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现在天色不早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要不然我陪你去？”
　　“没事，我好多次也都这么晚出去的，回来再让祝家派人送罢。”
　　“那我也叫个小厮跟你跑着去，也好叫人放心。”
　　“……”沈明溪没法子了，只得答应，“好罢。”

　　来到祝家別苑，通报了一声，沈明溪见到了祝天琪。
　　“什么？你要住到萧家去，这一来，我要是去找你还得见他，你明知道我特别不待见他。”祝天琪听了明溪要去萧家，简直要从二楼自己房间窗户滚到外头去。沈明溪拉了她一把，她还没缓过来。
　　“我是去照顾我妹妹。”明溪把玩着祝家小姐带来的法兰西的5号香水。
　　“那去他家不就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终于知道为嘛你说没准儿我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他。”
　　“又没逼你见他。你不去找我，我可以来找你的。”
　　“可是你说你要照顾容溪，哪里又来的多出来的工夫来找我玩。”
　　“好啦，总会有的，又不是我生病。”
　　“死去，要是你生病，我非把萧玉那厮宰了，看他再敢来欺负你。”
　　“好，我可是信你，我生病，你就真的能把萧玉生吞活剥了。”
　　“好了，那还是我去找你罢，顺便也可以和容溪说说话，让她想开点。”
　　“嗯。”沈明溪忽然叹了口气，又抬手往窗外喷了喷那缭绕香气，散落在外，眼睛里亮了，“容溪比我有骨气。”
　　“什么，你说什么？”祝天琪不解的问她。
　　“我要是有骨气，也没准早咽气了。”
　　“你可别吓我啊，你说什么啊，你快跟我说说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啊？”

　　原来，那天的黄历上头写着，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开光，忌入宅、移徙、掘井、理发、伐木。

　　日头挂正好，不求等风和。
　　听过人家的闺女嫁人前一天都彻夜难眠的，可沈明溪倒也没多兴奋也说不上紧张，萧家跟沈家都是世代做过官又经商的大宅大户，两家从太后朝那年一直交好，萧玉这人，她从小就认识，比自己大两岁，颇通诗书又善音律，小时候便进了北洋公学，直到上了北洋大学，一直是世家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又长了一双含着风韵的眼睛，没的惹着这津城里头的世家小姐没一个不想嫁给他的。
　　可是明溪却不懂得这十分的动情在于什么，自小认识的世家公子哥不少，优秀出挑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在还未懂得这动情便被父亲母亲订了亲事，也就无所谓嫁给谁了。
　　自己却也不记得对谁十分动情过，不过倒是有一点，从小到大，萧玉对自己倒是真的很好，自己也最愿意对着他唤一声萧玉哥。
　　所以，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答应这门亲事了，既然他对她好。

　　沈明溪换上大红衬衣，大红衬裤，丫头用缠裤脚的腿带帮她裹好，接着是开脸，施粉黛，再上头，喜娘把她头发的每一小绺都横盘上去用红色绒绳系好，梳成一个抓髻，说是取结发夫妻之意，再配上各色簪子和冠子，绒花和其他花钿，坠上镶了珠宝的耳环，项链，双手腕各戴上金玉的镯子，又说取金玉良缘之意。
　　看着镜中的自己，沈明溪觉得仿佛一点都不认识自己了。原先也见了自己的姐妹同学喜欢西式的教堂婚纱，如自己这样传统的结婚的也有，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都是折腾了给别人看的。
　　然后是先穿大红上衣，大红衬裙，大红喜裙，外头再穿大红凤尾百褶裙，最后头戴凤冠，罩上霞帔，搭上云肩，近年来世家们都学着西洋的潮流女儿的，也都接受了西洋的教育，当然也不会像母亲那样裹脚了，所以便从小脚绣花鞋改成了大红绣花鞋，最后遮上障面的大红盖头就上了轿子。外头鞭炮震天，唢呐齐鸣。真是做足了大家主迎亲嫁娶的派头。

　　亲迎的队伍不见来，却叫新娘的轿子先去。轿子抬得很平稳，沈明溪却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心思，总觉得前些日子自己过得混沌，好像自己前儿个还在学堂里跟着洋先生学外语，今儿个怎么就走进了这嫁人的轿子里呢？又记着有同学去了南方要去学什么主义，这倒是糊涂了罢。

　　终于到了萧家的大门口，却听见有好多人在外头议论，不知道这出了什么事情，以为还是嫁人应该过得一道坎呢。
　　“大小姐，不好了，萧大少爷，他，他，他留了封信，说是，说是……”
　　“他说什么，你快说啊。”沈明溪感到一阵晕眩。
　　“他说对不起您，可是他不得不离开。”
　　“他去了哪里？”沈明溪闭上了眼睛。
　　“听萧老爷说，他今天一早就不见了，信里说他去了东洋。”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自己眼睛里头热辣辣地，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小姐，小姐？”丫头在外头喊她，“萧夫人已经打发人去码头找了，可是，刚又有人回来禀报，说是，说是去东洋的船就今儿个清晨有一趟，现下这个日头都落下去了，哪里还找得着人啊。”
　　“罢了罢了，你让吴妈打发轿夫，咱们回去罢。”
　　“这……没有姑爷来迎亲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小姐，这，这回去可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啊？”
　　“回去有我呢，你怕什么。”明溪睨了一眼她，放下了大红刺目的轿帘儿。

　　第二天，萧空匆匆来了沈家。
　　据说两家老爷夫人脸色都很不好看，沈明溪没出来，倒是她妹妹出来说了件惊天动地的请求。“爸，我要嫁给萧冰。”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萧冰成亲。”
　　“胡闹，你还嫌你姐姐的事儿不够大，还要在这个时候给咱们沈家添堵不成？”
　　“我没有胡闹，我打小儿就喜欢他，您和妈也不是不知道。”
　　“我问你，那你知道现下那萧冰身在何处？”
　　“城北悲禅院。”
　　“你既知道他已经做了和尚，你现下又跟哪个萧冰成亲？”
　　“他不来，我便跟他的照片结婚，或是跟他的衣服结婚，再不成纸条上写个名字，我就跟着他的名字成亲。”
　　“简直胡闹！来人，把二小姐给我带下去，我倒要看看你能胡闹到几时。”

　　可是沈容溪竟真的为了嫁他绝食了近三天，沈夫人看不下去了，哀求自家老爷：“老爷，求求您应了容溪罢。你看看咱们明溪已经生生遭了一次罪，现下又是容溪。老爷，咱们可就这么两个闺女啊，您真的要看着她们都含恨遭罪不成？”
　　“不是我心狠，那萧冰早已经遁入佛门，我，这回把她嫁进萧家，也是生生受了苦痛，守活寡。我能忍心眼看闺女往火坑里跳不成？”
　　“可是现下您不应下了这亲事，恐怕，她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活不成可怎么好？”
　　“罢了罢了，先去囫囵应了，让她吃些东西再说，别再拿着自个儿的性命当做玩的。”

　　“容溪？”
　　“姐姐。”
　　“你这会儿倒有工夫来看我。”
　　“我到底也是没个正经事，就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你倒好，非得想着什么混事。”
　　“我顾不上别的了，自打他进了和尚庙，我却是更加来了精神。我前些个日子去了趟悲禅院，瞧见了他，坐在石头墩儿前，手里头拿着本经卷默默地读着，来了个年纪大的训了他几句，竟十分顺从地过去捡起把破扫帚扫起来了院子。他，变清瘦了，却反倒有了风格。好像那样子真的能立地成佛。”
　　“你们啊，他做着他的菩萨梦，你做着你的春闺梦。”
　　“做春闺梦有什么不好，我在梦里头高兴，我在梦里头能天天见到他。”
　　“那你就在梦里头别出来了。”
　　“好啊。”
　　“说什么梦话呢。”
　　“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么做不对？”
　　“我不清楚。”
　　“你难道不喜欢萧玉么？你难道不难过么？”
　　“我不难过啊，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啊，你摸摸。”沈明溪抓过自己妹妹的手往脑门子上头放放，“虽说我不讨厌他，但我又不喜欢他，嗯，就是你喜欢萧冰那样的喜欢，干嘛要为他难过，再说这事儿是他们家做得不对，我又来的哪门子难过？”
　　“你一定是烧糊涂了。”沈容溪没有认真摸姐姐的额头，但语气却很坚决。
　　“我没事，真的。”
　　“成，你没事，那我先回去了。”
　　沈容溪打开房门的时候，听着她姐姐小声嘟囔：“我没事儿，就是有点累……”明溪很快便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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