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

　　少年蜷伏在隐蔽的一角，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袋子，警惕的等待着。已经是傍晚，夕阳把空旷的废旧停车场染得金黄，光滑坚实的地面因为金色光芒的微小闪动而呈现出一种水面才有的晃动恍惚感。如果少年曾经读过现在最流行的一本小说，会记得封面那句话在此时是如此贴切：“这些城市是建立在海面上的庞大建筑，你不知道它何时会轰然坍塌，现在，或是下一秒；只看见水里苍茫巨大的影子，隐约还有过去的时光在黯然游走。”

　　少年当然没有时间去做这么丰富的联想，他只是不动声色的等待，看那大片大片的金黄慢慢黯淡下去，与远处海面相接的，是冷灰色的天空，月亮还没有升起。

　　他小心翼翼的爬起来，观察四周，然后向着停车场边上的一栋大楼拔腿狂奔，闪进一个入口，在充满着霉味的迷宫似的楼道里穿梭，最终在一个门口停下。手指有节奏的轻扣，笃笃笃，笃笃。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小女孩的脸，见了他手上的包，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正要让少年进去，却听见一声呼啸，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三个与少年年龄相仿的男女，猛的冲过来，把少年撞在墙壁上，少年的手在剧烈撞击下松开，袋子落在地上，一个女孩飞速的把它拣起，又打了一声呼啸，带着其余两人很快的消失在楼道里。

　　“寄生虫！”少年恨恨的骂。而小女孩却指着他的手肘哭起来：“哥，你流血了。”少年这才发觉疼痛，低下头去，看见血顺着袖管不住的流下。

　　脚步声再次传来，少年抬头，挺了挺腰板，愤恨而蔑视的看着来人，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一张马脸因为那种明朗的神情而显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他看见少年的手肘，脸色变了变，说：“他受伤了。”他身后转出一个人，跑过来，一把拉起少年的手，把袖子褪上去，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了两块纱布，替少年消毒止血，再贴上大块的创可贴，一套动作完成的相当之熟练。少年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发现一切已经结束，然后他看见一个女子正微低着头俯视自己。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一张美丽的脸，但是轮廓极度柔和，再加上那双极深极黑的眼睛里所透出的关切焦灼，使得少年不由放松了戒备，说了声“谢谢”。

　　“是刚才我们上来遇到的那三个人干的？”男人走过来问。小女孩抽噎着说：“他们抢了我们的晚饭。”女子蹲下去看着小女孩，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先吃这个，过会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女孩闻见那股诱人的香气，想也不想就接过巧克力，唰的撕开，但是并没有立刻就咬，反而递给少年：“哥，你先吃。”少年没有伸手，只是看着这两个人：“你们是谁？”男人举了举自己手里小巧的摄像机：“记者。孩子，你怎么不去上学，怎么不住在福利院里？”他的问题显然刺痛了少年，他后退一步，冷冷的说：“你们走，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女子站起身来：“你妹妹需要得到适当的照顾，你自己也一样。”少年哈的一声冷笑，挑衅的看着两个成年人。

　　女子伸出手去，凝视着他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得到改善。我们来，就是为了。。。。”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女子一个趔趄，少年趁机拉着小女孩跑开，两个纤细的身影敏捷的穿过楼道，消失在楼梯口。

　　男人走过来看着自己的同伴：“没事吧？”见她摇头，说，“那我们再四处看看。”

　　年久失修的大厦里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空空的回荡着，所有的门都紧闭。男人试图拧开一扇门，发现已经从里面反锁。女子站定，大声的说：“孩子们，你们的生命会相当的长久，在你们未来的近两百年里，你们有很多事需要做。而接受教育，健康的渡过发育成长期是相当重要的。你们可以想象两百年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和这个进步的社会完全脱节吗？”她顿了顿，“我承认，一部分成年人没有能够尽到他们的责任，但是我们正在努力改善情况，这个社会最终会意识到。。。。。”“滚！”不知道从哪扇门里传出一声稚嫩的怒吼，接着，无数个声音响起。

　　“滚！”

　　“离开这里！”

　　愤怒的声音从大厦里数不清的门里传出，那种与语气毫不符合的还带着童音的清亮声音令两个成年人极度震惊，也极度心痛。孩子们纷纷敲打着墙壁。

　　“咚咚咚。”“滚！”“咚咚咚。”“滚！”

　　好像预先演练过一样，他们用巨大的噪音和充满敌意的呼喊赶走侵入他们领地的成年人。男人拉了拉女子，两个人缓缓后退，离开大厦。

　　车子升空，停在大楼七八层的高度。注视着黑暗的庞大建筑，女子轻声说：“不能怪他们，是成年人先遗弃了这个社会的希望。”男人操纵方向盘，调转车头：“走吧。明天早上七点发稿。”车子加速，向前驶去，但是突然，雪亮的灯光从他们后面唰的照过来，他们惊愕的转头，废弃大厦刹那间灯火通明，每一间屋子的灯都打开了。三十层楼，每一层，每一间的阳台上都站满了少年男女，他们沉默着，冷漠的，对峙似的看着悬在空中的车子。车里两人的呼吸几乎停顿。对视是艰难的，过了很久，女子才想起来打开手里的摄像机，记录下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 ――――

　　她坐在电脑面前，看着摄像机录下的最后场景。稿件已经写完，但是她的情绪还不能平复下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已经把这个镜头反复看了多少次。

　　电子闹钟发出温和的声音：“现在是凌晨一点，你必须休息了。”她用遥控器关掉闹钟，又在电脑前坐了十几秒，才起身走进卧室，戴上睡眠眼罩，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六个小时以后，她准时醒来，但是没有立刻起床，看着模拟星空的天花板发呆。电视已经自动打开，新闻开始播报：“今天早上，最高法院和最高军事法院发表联合声明，最终审判将于明年二月进行。”

　　她打了个激灵，猛的坐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电视屏幕。

　　最终审判。

　　在2051年的今天，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一个特定的称谓。它所指的，是一场长达五十年的审判，一场引起半个世纪无休止争论的审判。

　　“八十一岁高龄的被告，原海军中将，被控泄露军事机密，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等十余项重罪。”播音员的声音并没有太多波澜。她却跳起来，走到电视面前，看着五十年前一身戎装的被告照片。

　　正是这个人，首先开创了军队进行生物基因工程人体实验的先河，也是这个人，率先承认了政府对此类实验的介入并公布了实验的危害。尽管后来，实验最终为法律所许可，他仍然需要面对军事法庭的审判。后来，又因为此案涉及公众社会利益，社会多方面呼吁下最高法院也介入，与军事法庭共同承担审判职能。这个人所引起的后果还不止这些。当年与他合作的传媒全部遭到封禁，由此引发了大规模的游行和暴乱，自那以后，政府重新对新闻自由做出了定义，放宽了尺度，同时也加大了督导作用。而随后基因工程的成功，甚至造成了另一场空前的社会危机。

　　脑海中闪过的影象，是滴血的袖管，是三十层楼上沉默的少年们，她凝视照片里的那个人，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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