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归途

作者:萧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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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疑


      贺子扬愤懑的心绪因为这话微微凝滞了一下,他瞪着云修哑着声音喊道,“你在说什么!”

      云修却不再多说,只低下头继续给他焦黑的胳膊涂药,贺子扬很想甩开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死劲甩开,他就那么别扭又烦躁地在心里拧着一股劲儿,愤恨地瞪着云修沉默的侧脸。

      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的光亮静静坠落进男人专注静默的眸子里,那是一种十分平和又带些无奈容忍的目光,那双眼睛认真盯着他胳膊上的伤口,一寸寸随着他手里的动作缓慢下移,贺子扬不知怎么的,心头挣扎的痛楚竟随着那双眼睛里温润的光芒慢慢熄灭,他有些愣神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人,这样的眼神,这样带些顾惜的动作,让他感到陌生,陌生到让他忽然说不出冷嘲热讽的话来。他惊诧地看着对方细致地给他擦净整条手臂,然后又起身去洗手间浸了热毛巾过来,小心谨慎地给他裹好降温,来回数次,没有一点的不耐烦。

      贺子扬刚才还焦躁的心情突然不翼而飞,他忽然感到奇怪,明明眼前是自己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人,可他竟有一种陌生到惶恐的错觉,好像面前这人只是个躯壳,内里根本就是完全无关的人。他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继而又觉得可笑,怎么可能呢?这人既然能骗自己二十年,演技早已经出神入化,自己是真傻了么?还要再一次被他包装的假象给蒙蔽住吗?

      可想归想,贺子扬还是呆呆看着云修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云修从药柜里拿出一个药膏来,他抬头正看到贺子扬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便冲他笑了笑,也不恼他跟自己大呼小叫的,温声道,“这是专门治烫伤的,给你涂一点会舒服些。来,手给我,”说着就坐在他旁边,凉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稍微拉过去一些,“可能会有点儿疼,稍微忍忍。”

      贺子扬一直没吱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云修给自己上药,像是怕弄疼了自己,动作很小心。等终于把他的胳膊伺候完了,云修又瞥了一眼他红肿的脚面,然后走到洗手间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卷了袖子单膝跪在他旁边,伸手就开始卷他的裤腿,“热水泡一泡会舒服点儿,水不烫,温度我调好了,”云修边说边给他脱了袜子,然后伸手捉住他的脚腕,却被贺子扬躲过去了,他抬头看着少年瞪大的眼睛,满眼复杂挣扎的神情,他心里微微一软,便抬手捏着贺子扬的鼻尖摇了摇,眯着眼笑道,“病人要乖乖听话,不要闹,嗯?”

      贺子扬终于回过神来,只觉得胸口涌上一股热潮,滚烫、汹涌,几乎阻塞了他心脏的跳动,他莫名地就任由云修握住他的脚腕,慢慢按进热水里,烫人的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抽回脚,却看到云修的手指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楞着,像是帮他舒缓热水带来的刺激。贺子扬就这么呆呆看着他,一直到一盆水凉了,嘴唇上的伤口被云修擦拭干净了,才终于默默收回眼,身子蜷缩进沙发里,沉默着发呆。

      天色已经很暗了,云修帮他处理伤口处理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男人忙完又把那一堆瓶瓶罐罐和乱七八糟的客厅收拾好,这才坐在他旁边,放松身体吁了口气。云修看起来很累,坐在旁边也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睛休息。

      贺子扬本能地在他过来时缩得远些,可又忍不住偷偷瞄他,他觉得今晚的贺子漠很奇怪,以前就算再温柔再宠他,也不会细致入微到这么体贴的程度,顶多也就是几句甜言蜜语,搂搂抱抱,偶尔自己太任性了,还是会板起脸对自己不理不睬。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讨好贺子漠,这男人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好脾气地容忍自己所有的寻事生非。

      贺子扬正出神时,忽然听到一旁男人略微低哑疲惫的声音,“挺晚了,睡觉吧。”

      侧过头,他看到云修抬起手指慢慢按揉着太阳穴,这个动作让他又呆了一下,贺子漠的每个小动作他都记得很清楚,这男人烦躁了,疲倦了的时候,习惯揉着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现在怎么……

      愣神的空当,云修已经抬起头看过来,男人像是被他疑惑瞪大眼睛的模样逗乐了,不由地抬手摸了他脑袋一下,笑道,“小犟驴子怎么老实了?想什么呢?”

      贺子扬头一回没甩开他的触碰,只是发呆。

      云修心里奇怪,倒也没在意,只起身朝他伸出手,“来,我扶你回房间。”

      贺子扬迷惑地看看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手伸了过去,可一只手臂僵着,一只脚报废,他几乎站不住,踉跄着险些摔倒,云修及时接住了他,手臂托着他的腰让他站稳了,笑道,“走不动了?要不要我背你?”

      贺子扬烦乱地皱起眉,下意识顶嘴,“谁用你背,我自己走。”

      云修还真就放开他,抱着手臂后退一步,“那你走吧。”

      贺子扬硬着头皮蹦了一下,受伤的脚掌脚跟着地,小心翼翼地又蹦了一下,结果当然是不负众望地一扭,英勇地朝前扑了出去,可不出所料,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宽阔的怀抱里,这人手臂间的温度再次环绕在身体四处,贺子扬感到久违的心悸的感觉从肌肤四周冲荡进脑子里,他呆了一下,回过神后又懊恼地推拒,“你别碰我,放开我。”

      云修这回没理他,干脆把人锁在怀里,小心绕过他的手臂,哄道,“乖,别闹,你想爬回去么?”

      贺子扬顿了一顿,不知怎么的,身子又没出息地发起热来,他焦躁地咬紧牙,想推,却又舍不得真的推,就那么矛盾挣扎地被云修架到了卧室,然后被男人哄小孩儿似的抱到床上,再盖好了被子,一条龙服务,周到得不得了。

      “睡吧。”云修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刘海儿,又拍拍他的头,然后起身把窗帘拉好,退到门口时笑着说了一句,“子扬,晚安。”

      说完,就轻声关了门,走了。

      贺子扬从梦游似的心绪里勉强回神,觉得贺子漠诡异得让他感到不安,这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别有所图,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一晚上都在男人给的温柔和折磨中沉浮,贺子扬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贺子漠面容模糊,声音也时隐时现,他一直追着那人的影子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一棵巨大的槐树下,男人终于停住脚步,他追上去,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他,那人背对着自己站立了很久,终于缓缓转身,贺子扬感到心跳在那一瞬间蓦然停止,那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消失不见,五官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从那人的脸上开始放大,再放大,最后生生把男人卷进黑洞里,连同周围的一切,一刹那全被吸了进去。

      贺子扬惊得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摸了一脑袋冷汗,他呼吸急促地瞪着天花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梦。这个梦太诡异,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很慌。

      天还没亮,屋子里寂静无声,贺子扬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受伤的胳膊疼得火烧火燎,他皱眉忍着,在床上滚了两圈睡不着,便单脚蹦着起床,废了好大力气才爬下床蹦到了门口。他想去洗手间冲凉,胳膊实在烫得难受,可还没等打开门,就听到一个轻微的开门声,像是贺子漠屋子的方向。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做贼似的推开一个门缝,偷偷摸摸地从门缝里往外瞅,果然看到贺子漠起了床,穿着睡衣往洗手间走。

      前几天一直没注意,贺子扬这才发现不对劲,贺子漠以前从不穿睡衣的,他总觉得那男人没安全感,总是要把自己武装起来,从来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在家里也从来不是这么休闲安适的模样。

      一旦怀疑起来,一切看着都开始不对劲了,他细细地想,从门缝里看到洗手间镜子里倒映的贺子漠的身影,那人总是先洗脸后刷牙,可贺子扬惊疑地发现,眼前人竟然先挤了牙膏,很自然的习惯动作,然后慢慢刷完牙了,才开始洗脸。

      贺子扬感到心脏忽然跳得很快,突突突机关枪似的在心口乱蹦,他咽了口唾沫,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看到他收拾完自己就去厨房开始倒腾吃的,这再次让贺子扬想起来,曾经的贺子漠是从来不下厨的,一个三十年没碰过柴米油盐的男人,会突然做出那么好吃的饭菜么?

      贺子扬觉得自己的思维向一个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越想越惊骇,抖着手慢慢把门推回去。昨晚的梦又浮现在脑海里,他说不清楚那代表什么,可直觉告诉他,现在的贺子漠很不正常,难道……难道是自己把他的脑子撞坏了?

      贺子扬回过神儿来,觉得这个解释似乎行得通,他犹犹豫豫地又推开门,却看到贺子漠正好往自己这个方向走,他吓了一跳,赶忙把门推上转身往床上冲,脚下却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门外的脚步一顿,然后急急地走过来,还没等贺子扬爬起来,就见门被拉开,贺子漠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自己,立刻蹲下-身把他拉起来,“怎么摔了?疼不疼?”

      语气里的关切显而易见,贺子扬又愣了,十分复杂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难道真的把他的脑袋撞坏了?不、不对……脑子坏了,习惯会变么?那么多小习惯,怎么会全都不一样了呢?

      贺子扬越想越乱,连云修跟他说什么都没听进去,他恍惚了半天,回过神时已经被对方拉到了洗手间,胳膊上清凉的水流让他激灵了一下,云修像是感觉到他胳膊上滚烫的热度,拉着他到水龙头底下冲凉,男人微微皱着眉,手指上的动作很轻,看着他通红手臂的眸子像是很担忧似的,“怎么这么烫……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好不好?”

      这种带着征询的口吻让贺子扬更是烦乱,他勉强压下心里的惊疑不定,不耐烦似的说道,“不去。”

      云修对他的倔脾气也见怪不怪了,只好给他冲了一会儿水,又涂好药膏,把人拉到餐厅,“那我晚上请一个医生过来给你看看,你今天在家好好呆着,最好不要出门,嗯?”

      贺子扬皱着眉,没搭理他。

      云修也没指望他回答,盛了早餐端到他面前便自顾自吃了。吃完饭,又嘱咐了一些,他留了点现金便拿上包出门了,贺子扬端了半天的脸色总算松垮下来,赶忙一跳一跳地跳到窗前,亲眼看他走远了才心事重重地倚靠在墙壁上。

      其实仔细想想,真的很不正常。贺子漠为什么会留下自己呢?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着,对那男人是个莫大的威胁,可那人不但不起诉自己,还把自己留在身边,现在更是放任自己去竞争对手的公司。

      他实在想象不出贺子漠做这一切的理由,脑袋坏了?疯了?还是精神出问题了?

      贺子扬揪着眉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明白,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

      自己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了不少朋友,大部分也是研究学者,也许……问问精神科系方面的同学会有点收获?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可没办法,问一问总比自己瞎琢磨好。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一如既往热情洋溢的声音,“哈罗,欢迎致电克洛斯神奇疗养院,请问您……哦不!朱莉!快把这只蘑菇拎走,让他换个地方生长……什么?那告诉他这里是旱季,缺少雨水的滋润……恩恩,可以了……哦亲爱的,不好意思这边出了点状况,欢迎致电克洛斯神奇疗养院,请问您是想咨询点什么?”

      贺子扬沉默片刻,半晌才抽着嘴角呵呵两声,“老朋友,你还是活得这么精彩……我是安迪。”

      “哦,安迪!”那边怪叫一声,兴奋地喊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克洛斯是他在麻省理工见识到的几个怪才之一,这人是研究精神病人的,不过贺子扬一直坚信,这人最该研究一下的就是他自己。这人抽风的频率就和青春期少年性-冲动的次数差不多,贺子扬想到学校里这人匪夷所思的各种奇葩举动,忍不住就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当然是有事儿找你,嗯……找你诊断一下精神世界。”

      “哦,安迪,我一直觉得你的精神世界非常曼妙,说实话,你当初拒绝加入沃克鲁研究所是一件非常愚蠢的决定,就像我的一位病人明明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水獭,却天天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撒哈拉沙漠里的骆驼,这是为什么呢?我非常得不理解。”

      “……为什么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水獭?”

      “哦,这位病人怕水,我想他可以动用自己的想象力克服这个缺陷,想象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当你完全沉浸在那幻想里的时候,你会感到你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小巧,轻灵,就像一个……”

      “水獭,”贺子扬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找他问问题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愚蠢,“好了克洛斯,我觉得我是不小心拨错了号码,你继续治疗你的病人,我就不打扰了。”

      “你这就不对了,”克洛斯显得很生气,“我听得出你的精神世界已经濒临崩溃,这比我眼前这只蘑菇还要严重,说吧,我会尽可能纠正你的思想,你不可以自暴自弃,更不可以放弃治疗。”

      “……”贺子扬瞪着手机半天,终于自暴自弃地说道,“好吧,我是想问你……”他顿了顿,慢慢皱起眉来,“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连习惯都和以前不一样,甚至做出一些……特别有违常理的决定,你说是因为什么?”

      克洛斯短暂地停顿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说明他该到我的疗养院来瞧一瞧。”

      贺子扬不耐烦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以前有接触过这种病例吗?就好像……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对,就是这种感觉。”

      克洛斯沉默了良久,贺子扬又催了他几声,对面才慢吞吞说道,“这个嘛,大致三个可能性。”

      “什么?”

      “第一种很简单,主观上他营造的假象,也就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骗局。”

      “……”贺子扬咬住唇,暗暗握紧了拳头,“然后呢?”

      “嘛,还有就是精神分裂了吧,这可是我研究的长项。”

      贺子扬一惊,眼皮一跳,“不、不会吧……”

      克洛斯十分鄙视地切了一声,“这个你都难以置信,那第三种可能性,你一定又觉得我是在说梦话。”

      贺子扬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什么?”

      “还有嘛,那就是灵魂穿越,壳子里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啦。”

      贺子扬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啪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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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贺子扬内心活动一定是——卧槽,这世界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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