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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那个年月,身为一国的公主,出行之后民间没有流传下几首歌颂公主姿容的民谣,简直就是大失颜面。只是还极少有人会想着去劫持一国的公主。
但少绾的母后是个例外,她自己也是个例外。
母后例外,是因为母后当日是齐国出了名的美貌的公主;而少绾例外,则是因为她招了某些人的忌。
显然,她的母后会更例外一点,被原本的公公光明正大地劫持了,提前了十几年以君夫人的身份载入了史册,真正是世间罕见的奇景。偶尔年届四十的宣姜公主还会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风韵犹存的眼里流露的那一点点少女一般的忧郁——不由地让少绾觉得,母后其实早早地就被劫持了一生。
所以当十五岁的卫国公主因为妄议国事被罚出宫,去淇水边的别院闭关反省的路上遇见刺客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还有些许的欣慰。如果刺客的水平稍稍高一点,兴许她就会被劫持成功,那么这辈子的经历似乎就会有所转机——由此可证,劫即是不劫,和很多很多年之后流传入中原的佛法不谋而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从梳得严整的发髻上挑出一根单簪,在泛着寒光的簪尖上吹了吹,觉得有的时候这种妄想还真是过瘾。右手轻挥,簪子破开牛车绫罗制成的轻软帘子,在上面留下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洞,无声地奔着车外的一个刺客而去,却没有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闷哼。
一柄宝剑却无声无息破窗而入。
她闪身避过那道剑光,借着那柄宽厚剑尖的力量腾身而起,腰身一转,游鱼一般的欲从车顶飞身而出。
似乎一只略有薄茧的虎口扣上她的手腕,左手腕间一酸。右手流霞长剑铿然出鞘,反手不及转寰便已斜斜削上那只手的手指,只欲逼他放开。
那只手却不知如何灵巧一带,她左手被掣住,整个人吃痛一个翻身,便欲落向那个刺客的胸口。
所以现在的历史说到底不过是事实留下的渣滓。比方说我们永远无法准确的估计周文王的太姒夫人究竟大度地为他纳了几房姬妾,自然后世也无从得知卫国公主少绾与齐国公子墨渊第一次的见面究竟发生在何时。所以此时遇袭不敌,正以一种极为羞愤的姿势被制住,眼光却撞上了一双深邃黑眸的卫国公主,和那正亟欲看看时何方神圣听风辨形已到如此境界的齐国公子也都不知,有时不劫,也是劫。
少绾在那样的目光里愣了一下,手上却没有停住动作。右手一个反剑花,狭小空间里带起腰侧一片血迹,终于在顿住身形前堪堪搭在了刺客的颈间。
………………
——时隔数月的卫国宫宴上,少绾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双眼睛。隐匿在齐国的使臣之间,望向她时却泛着幽深却灵动的黑,如同一口深深的井。
他在宫城的后花园里一声不吭地拦住她,她仰起头来对他轻描淡写地微笑:“你究竟是齐国墨渊公子的手下,还是,他本人?”
饶是神情平淡,她头上羊脂玉簪依旧滑落于卫国宫城的光洁砖石上,碎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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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亏见到父亲所说的那个女人时,青砖砌就的城墙上笼着苍白的硝烟。
她就那样站在城头上,身姿纤弱,右手抚着冰凉的铁灰色的砖石。简单的红衣黑发被狂风烈烈卷起飘舞如火焰,透着刻骨的高与寒,生生将身后似欲挽留的卫国新立国君,和这一派狄卫交锋的肃杀场景,变成了身后的一块布景。
五年年前的卫国少绾,五年后的,许穆夫人。
远远的看不见她的姿容,声音却破开那重重的雾障和刀兵交击之声直直传入战阵之中,清冷如玉碎。
“容妹妹提醒兄长一句。当日漕邑城外复国之日,兄长曾誓与我卫国同生共死。”
“王兄督战辛苦,只是既身为王族,便不能不谨遵与卫国男儿并肩奋战的诺言。少绾虽早已远嫁,这城楼上,却是坐不住的。”
旋身而下,衣袂在风中鼓荡如赤蝶;雪白剑光一闪便已轻飘飘没入战阵之中。剑影点点如同风堕梨花,瞬间卫国军中爆发出阵阵采声,似是久违的斗志都被这一袭红衣点燃。
无亏想起几年前诸国流传的一则轶闻:卫国二公主武艺过人,卫国战事之时必然会出现在军中。从不披挂,红衣似火黑马泼风,流霞长剑之下收割人命无数。公主艳名早就名动四海,卫国男儿为得公主垂青自是奋勇;然而这般泼辣顽劣,诸国高层的婆家,怕是难寻。
今日虽是旧例,卫国君主新丧,这一身红衣,已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睛。
今日他千里驱驰相助卫国解这一场战祸,不能算多管闲事,毕竟卫国也算是齐国与狄夷之间一堵墙,若是亡了也是齐国的损失。父亲夜半宣他入宫,慎重地将重兵兵符交给他这个野心日盛的儿子。还有一只锦盒,务必交许穆夫人亲启。
盒中所有,不过半根羊脂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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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琅殿一如既往的恢弘阔大,却是年复一年的阴暗幽凉。殿中高高供奉的诸侯尊位长久的空着,卫君已经多日不曾早朝。
青灯泛着幽深的烛影曈曈;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而冰冷,隐隐绰绰倒影着来来往往无声的宫人的影子。
那个从来红衣如火的女孩子,长剑垂落在腰畔,明丽的霞色流转其上,沾着其他女子所陌生的杀伐之气。
“齐国势盛,与卫国又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女儿嫁给墨渊,对卫国国事似乎更有助益。”
她跪在地上,头上簪着的蝶形发卡映着殿外的明净日光,薄而灵动地轻颤欲飞。素日军中利落简断的语声,在这殿宇中却变得单薄无比。
“那墨渊求取你不过续弦,何况他未来是否能承下齐国的诸侯之位都未可知。那许穆公却是诚心求你去做那许国的君夫人。”
“少绾,卫国弱势,我们也需要各国高层的支持。许国是最稳妥的选择。”
宣姜面无表情地背过身,缓步走上高台,长长的、呈十六条凤羽的裙裾轻轻曳过青灰的砖石,碧玉为底的绣鞋在台阶上叩出清细脆弱的声响,凉透了足心。
长久的静默。
“可是——可是母亲你难道忘了你当日被逼着嫁与……当日新台之上,母亲你难道从不曾心酸吗?”
宣姜闭上当年名动四海的一双妙目。
“我忘了。”
我的女儿,逆命而上,不过是少年痴梦。为什么你要作此妄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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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穆公觉得,饶是自己从来不觉得能搞得懂这位五年前迎娶来的卫国公主,有的时候事态发展的严重程度还是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
五日前卫国遭狄人入侵,几乎国破的消息传来,夫人闯入朝堂脱簪跪地请求他发兵相救母国。以许国国势自保都是困难,何况把人力物力砸往卫国这个亡了君亡了国的无底洞。
少有哪国的君王会甘心做亏本生意,也少有君王如卫国父子三代那般不顾大局。若说亡国卫国本就理所当然,饶是君夫人再如何求恳,也逆不了这天理昭彰。
当日他与众大夫众口一词,你一言我一语地婉拒了她的请求。素衣戴孝的君夫人默默起身,原本明艳非常的脸庞,不施脂粉下更是宛若神祗。清冷若流泉的双眼缓缓扫过朝堂上每一个面孔,惹得所有人都是心颤。
而今日,竟然就有宫人报说,夫人带着随嫁的侍女婢仆,回国了。
以许国今日声势,迎娶他国嫡女为后已是不易,何况是那样诸国出了名的美人。何况美人端庄淑静,通礼仪,识大体,还通文墨,有时候一阕好诗传进他耳里,稍稍探问,竟然是君夫人作的。
可是即使她对他一向顺从,却从未当面流露过半点文才,也没有半点从前诸国盛传的好武泼辣之相。初时以为为人妇之后自是会藏愚守拙一番,对于君夫人也算举止合宜;然而既然身为美人,自然情趣也是极为重要;总在夫君面前死气沉沉,并非什么好事。
所以今日这桩事,也许才是她多年收藏起来的真性情吧。
许穆公敲着报告齐国桓公遣公子无亏出兵救援卫国的战报,想起了此前曾经暗中流传诸国的一段风月。
那时许穆夫人还是卫国公主,齐国桓公也不过一个四海流亡的公子。传闻说卫国公主慧眼识珠曾经请求下嫁这当日前程黯淡的齐国公子,而那公子案上常常置着的书卷,也是这卫国公主所写下的歌谣。
传闻毕竟是无稽,然而身为国主怎么能容忍有自己不能把握的事,和不能掌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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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绾看着千里驱驰而来的许国大夫们,觉得王侯之家当真是可笑。很多时候,他们面对的都不是活生生的亲人爱侣,而不过是一两个传声的婢仆属臣。饶是许穆公此番再如何必须将她留下,为她亲自出宫也是不能。
要打发他们自然不难。多年隐忍不发,并不代表她忘记了当年的那些雷霆手段。红衣的女子身形依旧单弱如少女,于山巅夕阳之中缓缓转身,多年未曾出鞘的流霞长剑,似是依旧流动着当年的倾城日光。
怒斥首领,温言从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做得极好,《载驰》一出再无人敢有异议。她坐进马车继续上路,恍惚中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不安于室的小姑娘。
她想起那年出现在卫国淇水之滨的白衣青年,剑锋抵上脖颈也丝毫不为所动,右手依旧牢牢扣住她后腰死穴。近在咫尺的面庞,无比暧昧的姿势,他也只是淡淡挑眉:“冒犯了。”
时隔多年,他的面容其实早已漶漫不清。唯有那双清冷深幽的眼睛还会偶尔浮现在眼前。
“传闻不虚,公主好胆色。只是公主刚才一剑不过制敌,何以自伤也在所不惜?”初初相见,那目光坦荡地好像他并不是个刺客。“若是连自己都不爱惜,拿什么来爱惜家国父母?”
“卫国民谣风行诸国,公主诗才鄙人亦有耳闻。只是卫国护卫顷刻而至,不然定是要向公主讨教一二的。告辞。”
她以为,这不过一段无足轻重的相逢。
“你不记得我了?”宫宴之上他举杯轻声相询,明明是调笑之语,自他口中说出却没有任何突兀,“在下以为,公主不会。”
“公主果真聪慧。”卫宫后花园他俗套地拦住她的脚步,被她道破身份也只是微微一笑,“公主不怕,我依旧可能对公主不利?”
“我想过了,我舍不得杀你。我夫人新丧,少绾,你可愿下嫁?”
“诸国之内的女子,能与我比肩的,不过一个你罢了。”
被宿命劫持的一生中,似乎只有那一段,她曾经试过挣扎。
那个人,温和从容之中透露着不容推拒的威严,哪怕风月中也是如此。有眼光,有计谋,有手段,有一套强者的道德,与她,确乎是合衬的。
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卫国万琅大殿冰凉的地砖上对着先祖牌位长跪一夜之后,年轻的卫国公主似乎终于放弃了下嫁齐国的打算,令本来已经动摇的父母兄长,齐齐松了一口气。
无人知道,那一夜齐国的公子悄悄潜入卫国的万琅大殿,劝她与他一起离开。而她冷笑着从他袖中抽出他多日潜伏卫宫收集的无数密报,一点点撕碎,扔下八个字:“狼子野心,不敢从也。”
那一夜,或许就是永诀。如果他觉得她摆了堂堂齐国墨渊公子一道,她也没什么可以否认的。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每个人都是无奈的。她才是胆怯的那一个。或许她本就只求恨过,爱过,追逐过,失去过,反而害怕那求不得的相守与永远。她从未真正设想过和他的地久天长。她比谁都厌憎天命,又比谁都安于天命。
就像后来卫国复国后款待齐国援军的筵席上,她递给公子无亏的锦盒中附上的一封短简所言:
此生遗憾,却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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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年,许穆夫人薨逝的消息遍传六国。这位传奇女子在十年前的夷狄之乱中几乎主掌卫国国政,无论母国将士还是齐国援军皆对其心悦诚服;回到许国后却是渐渐失宠于穆公。夫人看似不介意,实则是否因此郁郁而终,不得而知。
齐国公子无亏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轻轻嗤笑一声,评道那样的女子,如果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深爱也永远不能靠近。许穆公这般,竟不知是敬多一些,还是畏多一些。而若说夫人因为失宠抑郁,更是荒唐。
后来齐国日渐鼎盛,诸侯会盟。高台之上,君后之位虚悬。
又不知过了几载,齐国桓公病重。彼时国内权争正剧,竟无人再来照管病重的老王。发现他的尸身时,已经不知薨了几日。
刚刚登上齐国王位,意气风发的无亏,殓葬时方才认出了父亲掌心牢牢攥着的,半截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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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宣姜、许穆夫人和齐桓公都是有意思的人。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篇文很无聊吧,不过很真实。最近心情不大好,有点郁闷,笔下的人物也就是面目模糊漶漫的。
这篇文有着华胥引的影子,却是完全相悖的主旨。因为这其实是一个很让人绝望的故事。
没有此生不渝的誓言,没有惊世骇俗的壮举。即使是其他文中一向情深的女主,这篇文中也不过是感情上步步计较不肯全心付出的一个;而男主更是由于我的刻意隐藏没有什么正面的描写,女主于他名分不过是续弦,还有些思虑重重。两人历史尘埃里的爱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干净,算计与躲藏的诡秘,可能很让人失望。而下一代的无亏和少绾下嫁的许穆公,只有庸庸碌碌和更深的绝望。
毕竟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般配与相互欣赏上的,与菩提劫正文里二人此生不渝非卿不娶的感情并不完全一样。
我一直觉得乱世里蠢人就会像少绾的父兄一般根本无法存在,而纯粹的、不管不顾的、反抗世俗的、触犯底线的爱情,根本就是找死。少绾无疑在感情上是理智而胆怯的。在她看来或许不得到就不会失去;墨渊无疑是顾虑重重的,他再坚定都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去说服少绾。
只是既然冠上了我爱的人物的名字,自然不会是一无是处。说着爱情不重要的少绾会在许国的王宫中沉默度日,最后郁郁而死;想着齐国霸权的墨渊会不迟疑地对野心勃勃的儿子交出兵权解救卫国,晚景凄凉与这件事并非毫无关系。还有那两截玉簪。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也是深刻的,只是看大家是否认同罢了。
我等着枕上书来拯救我崩溃的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