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话痨与狼犬

　　海水的腥咸气味蒸熏着港口，从远处拂来的长风潮涩湿黏，推动浊浪卷着沙粒拍打在高耸突起的岩石脚下，将被浸泡得软脆的贝壳和丝绵状水草留到一片颜色偏深的痕渍上。码头处零星停泊着几艘船舶或大或小，甲板上不时出现船工检修的身影，粗重锚链在吃水线附近若隐若现。
　　“天鹰号”还远没到预定的启航时间，船员们大多尚且在外玩乐游荡，只有大副福克纳站在船舵对面，横起眉毛粗声恶气地指使着几个工人，将装有海上必需品的木箱搬运进船舱。

　　康纳于是上前找到福克纳商榷一些必要事宜，而凡妮莎照例不被这位蛮横执拗的大副允许上船，只好百无聊赖地蹲在木桩旁边，跟酒馆马厩里的一匹老马大眼瞪小眼。
　　“你猜康纳会去多久？”过了不久她就拽了拽半垂的缰绳，按捺不住地小声说道。

　　老马打了个粗重嘹亮的响鼻。

　　“半个月吗？不对，我倒不这么觉得……照我看，他这次起码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得到想象之中“回应”的凡妮莎精神抖擞，自草丛隐没身形移入马厩中，悄无声息地翻上马背，低头一边抚摸着枯草般糟乱的鬃毛一边说道——

　　“他怎么能放心把我留在这儿呢？难道他就不怕我真的去投靠圣殿骑士吗？噢，我能理解他觉得我只是说说而已。没什么不好的，这代表着他给予了我充分的信任……但这是不是也说明他从不把我说的话当真？你瞧，我真不该让他以为我是个菜鸟，否则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给我应有的尊敬……”

　　老马慢悠悠地将头转向另一边。

　　“我就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凡妮莎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定我应当把真相告诉他，这样他就不用再为我操心了。可是你肯定不会明白，他为我操心的样子真是见鬼的性感极了……”

　　老马甩了甩尾巴抬起前蹄，蹄铁磕上泥土中的碎石块发出咯地一声脆响，使得路人频频侧目的同时也引来了康纳的注意。

　　“这是酒馆老板的马，平时不让别人碰。”康纳想抢在被人发现之前尽快把凡妮莎抱下来，但他又不太确定她会不会像他一样也不喜欢他人过于亲密的接触。他探出手去又顿觉不妥似的想要缩回来，结果却被马背上的凡妮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借着他坚实臂膀的力量顺利地落回了地面。

　　她的掌心特别柔软，氤氲着温热的细汗，只有腕间鼓鼓囊囊的冷硬袖剑压得他有点疼。

　　凡妮莎显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倒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快地拽着他一起走出马厩。没了干草堆和老马身上的霉腐和闷臭味，空气重新通畅起来，她放松地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扭脸看着康纳没话找话：
　　“你要出海了吗？我听说海上总有人得坏血症之类的毛病，你可要小心点儿。我以前上过几次船，但是还从没见过那些船员们说的、有一栋房子那么大的巨型章鱼，要是你撞见了那种传说中的怪物，别把自己送给它做晚餐……哦，对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刚才我在跟谁讲话？”

　　“时间还早，福克纳说我可以四处逛逛。”康纳从她惯常的长篇大论里抓住两个重点，先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然后说，“刚才你在跟谁讲话？”

　　凡妮莎对他的依顺很满意，“没有谁。”
　　她说着，感到康纳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她以为他想挣脱，就下意识地用上了更大的力气牢牢抓住，不想让他放手。

　　她很少有机会碰到男人的手掌，就连她父亲也从来都尽量避免和她有任何的肢体接触。眼下她却分外主动地感受着他坚硬微鼓的指骨，稍微一动就咯吱咯吱关节摩擦，她耳蜗悄悄红了一半，只好靠滔滔不绝地说闲话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既然时间还早，那我们可以去酒馆喝一杯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酒量特别好，我敢说兄弟会里只有我爸爸能算得上是我的对手，但他从来不肯跟我喝酒……说老实话，他看见我喝酒就会罚我给他洗斗篷，因为他觉得喝酒不是刺客应该干的事儿，酒精不利于保持清醒和警惕……说起我爸爸的斗篷，你可能还不知道，他的斗篷简直可以铺满波士顿的所有屋顶，我身上的这件就是他的旧斗篷改制的……”

　　康纳默不作声地推开酒馆的门。其实他对“用来闲逛的场所”概念很模糊，前几次来到这种地方无非都是为了些要紧事宜，除此以外他的娱乐生活苍白匮乏得可怜。
　　但他不愿意将这一点暴露出来。不知打哪儿来的奇异感觉作祟，他总想在凡妮莎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儿。

　　这是坐落在海港近处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内部比门面还要狭小逼仄，被造价低廉的劣质烟草味道和发酵过度的浓郁酒气所充斥，有喝得醉醺醺的船员揽着几个笑得矫揉造作的女人挤在吧台边，相互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囫囵笑话。
　　空间拥塞摩肩擦踵，有好几次凡妮莎几乎就要在人潮的推动下被迫放掉了他的手。他以为是她主动想要松开，来不及多想就伸出手臂将她拉回了身边。

　　凡妮莎还是生平第一次进到酒馆内部。父亲的教导苛刻森严，她从小到大接触到酒精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唯一相关的记忆就是十年前她背地里偷偷舔过一口父亲珍藏的龙舌兰，结果被烧辣得连续好几刻钟都没法通顺地讲话。
　　她不敢让康纳知道，否则在他眼里她就更加一无是处了。
　　想到这儿，凡妮莎不由得挺直腰杆故作轻松，和他一起拨开吵嚷不止的人群，来到昏昏沉沉的酒保面前。

　　康纳被她娴熟的架势震慑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酒保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显然没从昨夜的酩酊大醉中回过劲儿，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擦拭着玻璃杯，发觉两人的到来后，浮肿而无神的双眼挤成一道窄缝，颇有些不耐地开了腔，“我能帮你们什么？”

　　凡妮莎匆匆瞥了一眼对方身后的瓶瓶罐罐，感到头皮发炸，犹豫不定了好一会儿，总算鼓足勇气轻声说道：
　　“我想要一杯酒。”

　　“什么酒？”酒保问。

　　康纳默默地聆听着，眉毛类似于表达错愕地抖了抖：
　　原来酒还有不同的种类。

　　凡妮莎只知道一种酒：小时候尝过的那一口龙舌兰。但当酒保明确地告知这里不提供时，她泄气地垮下了肩头：
　　“什么都要。能加点碎冰块吗？就像果汁那样……但不需要加在猕猴桃汁里的那么多，苹果汁的分量就够了，我想。”

　　酒保怀疑地拿牙齿磕碰了一下嘴唇：
　　“一杯？”

　　凡妮莎看了看侧后方的康纳。他的目光停留在酒瓶处来回逡巡，神情略显飘忽。
　　他一定来过不止一次……很可能就是因为听出了刚才她蹩脚话里的无数破绽，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两杯。”就在这时，康纳突然出声说道。

　　这更加印证了凡妮莎的猜想。
　　她窘迫而难堪地迟疑良久，忽而摆手制止了酒保手法娴熟的调酒进程，跟康纳一起一头钻出了闷窒室内。
　　“我有个秘密必须得告诉你，康纳。你要相信，我最初没想说什么谎话来欺骗你，我只是怕你会看不起我，你能明白吗？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从来没喝过酒，而你看起来已经是个酒馆的常客了……”

　　先前还当做她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着听着，康纳锐利发亮的双眼缓和下来：
　　“我也没有喝过酒。以前为了找福克纳来过两三次，也就仅此而已。”

　　“真的吗？”
　　凡妮莎浑身一轻，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唇边又挂起笑。她这才察觉到不知何时起，两人已由她牵着康纳变成康纳牵着她。
　　他微微汗湿的淡棕色皮肤把手心炙烤得十分暖和。
　　她促狭地眨了眨眼，“那你现在还拉着我的手，是因为紧张吗？”

　　康纳赶快放开了越握越紧的五指。
　　“是因为……”
　　他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你的手摸起来很舒服”，只好在说出一个短句后陷入了微妙的失语状态。

　　凡妮莎还想多说些什么，猝然间一个水手模样的男人拎着酒瓶脚下履踉跄地撞上了她的右肩。她狠狠趔趄了一下，腰间垂挂钱袋的那一侧突然空了，再抬头男人已然加快步速想要离开，她刚打算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抢回被偷的钱、再凭借与生俱来的口才好好儿理论一番，结果身边康纳的反应动作比她更快——在她堪堪迈出脚步时，他早就拧过对方的手臂夺回了她的钱袋、再将男人钳制牢固动弹不得了。

　　有人撑腰的凡妮莎嘴角快要翘到耳窝，顺势缩在康纳背后张牙舞爪：
　　“真粗鲁，你还没意识到吗？听着，不管你是谁，都要向我道歉。”

　　康纳立刻应和：
　　“道歉。”

　　凡妮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跪下来向我道歉。”

　　康纳偏头与她对视，眼神含蓄地提醒着“有点太过火了”。

　　凡妮莎摊开手：
　　“好吧，好吧，我懂你的意思，只要道歉就可以了。”

　　放走了见势不妙乖乖服软的窃贼，海上福克纳开始响亮地吆喝着准备启航了。凡妮莎情绪陡然低落，紧黏在即将登船的康纳身边，跟他一道朝天鹰号停泊的码头走去。

　　夕阳披洒，岸边刷上一层蜜一样的金光。凡妮莎在福克纳的警告声中顿足，使劲盯着康纳裹在刺客服里稍稍隆鼓的胸腹肌看，同时想象初次见到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再面红耳赤地把浮现的画面深牢地印进脑海。
　　未来几个月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我不想让你上船。”她老老实实地说。
　　康纳顿觉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说：“我还会回来。”

　　“等你回来，我一定去达文波特家园看你。”
　　她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凡妮莎打心眼里期待着下一次和康纳碰面，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许是两个月后……不管多久，她都等得起。共同度过的这段时光是种新奇的体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逐渐习惯了紧张又雀跃地把每次二人行动当做一场约会。

　　她觉得自己可能坠入爱河了——回到波士顿，踱过旅店咯吱作响的腐旧楼梯时凡妮莎意识到了这一点。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必须马上转头追上启航远去的康纳，把这个至少对她而言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他，但后来她又认为等他回来再说也不算太迟，于是她遏止住了回身的冲动，径直打开了房间的木门。

　　只有昏暗月光笼罩着室内零散摆放的简陋陈设。窗口兀立着一个人影，法兰绒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入浓黑的夜色，唯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坚锐如同鹰隼。

　　凡妮莎条件反射地深深埋下了头，不敢直视对方所在的位置，只好靠臆想中的裸.体康纳转移视线，“父亲。”

　　“你的目标——海尔森肯威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对方慢条斯理地说，嗓音和表情一样阴沉淡漠，“你也一样。”

　　面对父亲的命令，凡妮莎从来找不出任何反抗的余地。再加上兄弟会寄来的信件全被她付之一炬，此刻便多少有些心虚，飞速思忖半晌，小心翼翼提了个要求：
　　“我可以先去找一个人说句话吗？”

　　她的父亲态度强硬，毋庸置疑地一口回绝：
　　“不行。”

　　凡妮莎压下愤怒的尖叫，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
　　“那我就去投靠圣殿骑士了。”

　　对方不予理会，长斗篷拂扬飞掀，连带着他一同卷入摇曳的晚风。
　　“明天我会在驶离波士顿的轮船上见到你。”

《牛津腔》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