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萝

　　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有着不该属于他那个年纪的老成与理性，短而黑的发像刺猬的尖刺一般竖在头顶，带着一股不可靠近的恐吓的意味。她总是跟在他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她的眉眼很细，笑起来就只看到一条细细的线，她不是很高，黑长的直发和她的酒窝很配。那时候，他九岁，她十四岁。

　　两个人都不是地道的意大利人。女孩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日本人。显然，女孩继承了较多的母亲的相貌。她的父母偶然在意大利的大学中相遇，相识，相恋，然后有了她。最后，他们的结局便是卷入了一个黑手党的火拼中双双身亡。所以，她是一个孤儿。他也是。她是个混血儿。他也是。所以，她和他，在当地的孩子看来，一样的讨厌，像是爬入池塘的巴西龟。

　　他们被当地的孩子唾弃，说成是“垃圾桶边的野犬”，她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他的侧脸，即使他比她还要矮一截。她看到帽檐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什么表情。她害怕终有一天，男孩也会离去，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她牵起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如意大利的雪一般的冷。她感觉到掌心里的指尖在回温，她便笑了。弯弯的嘴角带起唇边的梨涡。她听见远远传来了咒骂声，但她还是微笑。于是男孩抬起头来看她。他依旧板着一张脸。黑色的绒线帽是他的刺猬头看起来更加柔和，他黑色的眼睛像是一口井。或者，是一盆熄灭的炭火。

　　圣诞日的那天，他们去了小镇的广场。巨大的圣诞树尖上的星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把枝头挂的糖果照得五彩纷呈。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了糖果。“偷来的，要保密哦。”她眨了眨眼。糖很甜，很暖。带着她偏低的体温。他并不喜欢吃糖。准确的说，是他不喜欢甜食。但是他还是一口一口咬着，感受糖在舌尖融化的感觉。她拿出了一条橙色的围巾。“很适合你，不是么？”她花了一个晚上，去偷学编制的技巧。但是她没有告诉他。她自私地认为，他是很适合暖色的。就像他需要一个太阳一样来取暖一样。

　　她轻笑：“新年快乐。”

　　之后，男孩长大了。变得越发俊朗。他脱下了针织帽和围巾，换上了西装和礼帽。他不在面无表情，而是时时刻刻挂着嘲讽的笑。他不再内敛压抑，他沉稳冷静得如同一只豹一般。她轻叹，她的男孩长大了。他的身边再围着那个笑得弯着眉眼的女孩。他别着枪，表情方式得不像是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士——他是一个自由杀手。他与他的朋友谈笑着，那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怀孕的女子。女子的表情温柔如水，笑的时候眉眼弯起就像是从前的那个女孩。

　　她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意识到他的失踪。当她了解到，他去了日本的一个友人那里时，她便迫切地想见他一面。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想见他，看他是否还过得好。她匆匆地收拾了行李，她匆匆地出了门。

　　可是她没有看到飞驰的货车。

　　她就死在了一片寂寞的雪地里。雪野寂寞而又寒冷。一如她的一生。她一点点变冷，没有回温，也没有微笑。

　　地上的一年，是地下的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只为看他一眼。当他看到她时，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色。她只是看着他，弯着眉眼，轻轻地笑。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本应像她母亲一样，盘着发髻，抹着腮红，等丈夫回家。温婉又恬静。只是她花白了头发，在阳光下透着透明的淡黄色。她瘦的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走。她就静静地笑着。那时的他，穿着爱神丘比特的COS装，看她歪着头笑。她看到围绕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有意大利人，有日本人，甚至还有操着不流利的日语的中国人。他看起来很受敬重。他果然很适合暖色，像他的朋友们一样。一个孩子开口：“请问，你是谁？”胆小得像一只兔子。她笑着开口：“我是那位先生的一个故人。啊，是那个cosplay的先生。”她一眼便看出来，是那个男孩。他还是有着卷鬓和深不见底的眼瞳。“唉？那不是死人吗？”男孩不禁叫出声，但是马上又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知道的。”他开口：“蠢纲，那的确是我的一个故人。”他转而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回答。

　　他看起来过得很好。

　　她弯着眉眼，对他默念：我很想你。

　　她慢慢化成了一摊雪。和并盛的雪融在了一起。

　　她用了二十年，换来了三分钟。

　　如果有来生，她会期盼再次与他相遇。

　　可惜，她没有来生。她把来生一起用在了那三分钟里。

　　她轻轻呢喃：BYE BYE，我亲爱的偏执狂。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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