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

作者: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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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执(上)


      戚少商走后,顾惜朝在晋阳,听到前方传回来的每一个关于他的消息,都令人不安。他在向西扩张,他慢慢地又收了两座城池,虽然都不是大城,他的城池两三个加起来也没有李克用一个代州大,可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这些城池的地理方位每一个都很重要,几乎都扼在咽喉上。顾惜朝看着地图眉头深锁,这些城竟然是戚少商在半年之内悄无声息的收服下来的。一个个消息传回来听上去都像是别人的,只是错安了戚少商的名字,他从没有这样具有攻击性。
      顾惜朝总觉得仿佛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清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戚少商每隔十天左右会写信给他,讲讲前线的事,城池里官员百姓的事,城周围农民赋税的事,前面大部分内容一本正经,到了结尾才总有一两句叮嘱他加衣、多餐或者诉说想念。这些信看上去也都很正常。顾惜朝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现在后悔戚少商走的时候还跟他吵架。万一他在征战的时候忽然中了冷箭死了呢?啊,不对,呸呸呸,不能这样胡思乱想,百无禁忌!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害怕难过,万一他真的出一点什么意外,而他们说的最后的话竟然是恶言相向,竟然是吵架!到时候哪里去找后悔药?
      顾惜朝想也许不对劲就是因为这个。他不太确定,又本能的希望其实就这么简单。他想着要是能去戚少商那边看看就好了,可是晋阳这里又离不开。李克用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河东的官老爷们渐渐地放松了心态,以为这样就可以混到死了;只有郑从谠不这样想,反而时间拖得越久越担忧,也就把顾惜朝看管得越加的严。
      夏天又到了。顾惜朝从正房搬回池塘边的小楼,他给戚少商写信,百无聊赖地说说荷叶满湖,秀出了几十个荷花苞。忽然有门房派来的人走进小楼,手里拿着一枝箭,禀报给顾惜朝:“门外有个老人家求见,他说公子看见这箭,就知道他是谁了。”
      顾惜朝接过来,瞥眼间,全身剧震,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手脚声音,一齐颤抖:“这……这老人家现在何处?”
      门房说:“在大门外候着呢!”话音还没落,顾惜朝已经完全顾不得风度仪表,拔脚便往外跑。
      那枝箭的剑杆上刻着两个篆字:赤心。李国昌本名朱邪赤心。沙陀人没有文字,内迁久了,用的都是汉字。
      顾惜朝跑到大门前,大门照常例是关着的,只有两边角门开着方便出入。他想也不想便大叫:“快把大门打开,都打开!”门房不敢怠慢,急忙将大门打开,他看见门外一个高大的老者负手站立,见到大门开了便拈须笑了,正是李国昌。
      他心神俱震,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大门,奔下台阶,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步一步,膝行向前。
      李国昌变色道:“这如何使得!”快步上前,将顾惜朝扶住,不由得动容,说道:“好孩子,别这样,快起来!”
      顾惜朝哑声道:“我出来得晚了,害你老人家久等。”
      李国昌身份敏感,悄悄地来了晋阳,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到了顾惜朝的居所后也只给了门房一枝箭,并未当面表明身份,顾惜朝就知道他此行必定机密。虽然周围并没什么人,言语中依旧不出纰漏。
      李国昌笑道:“哪里算得上久等。快起来,老夫看看你。”说着将顾惜朝好好打量一番,叹道:“黑了,瘦了。好孩子,这些年难为你啦!”说着扶他,他站起身,忙请李国昌进门。
      李国昌进了园子,一看这么大一片好水,不由得笑了,说道:“这郑从谠,对你还真是不错。”父子二人到了顾惜朝所居的小楼,屏退了左右,顾惜朝便将李国昌请到上首坐下,他重新跪下,拜见父亲。
      李国昌笑道:“唉呀,哪来这么些规矩,左拜一回右拜一回的,还不快起来。为父大老远的从鞑靼回来,还没去见你哥哥,便来看你了,你快过来坐下,咱父子俩好好说说话。”
      顾惜朝依言在他身边坐了,他在胡榻上盘着腿,大手习惯性地摩挲膝盖,和顾惜朝说话:“你给我写信,说克用的毛病,我都知道;好孩子,你聪明懂事,比他强得多,可他终究是我的儿子,万千沙陀人都认他是个英雄。他不好,我们想办法让他改。他再任性也还是疼你的。”
      顾惜朝苦涩地说:“是,我知道,可是他说要跟我恩断义绝,从此不再认我是他兄弟。”
      李国昌道:“唉,他胡闹,你总不能跟他当真。你写信给我这很对,到时候我去教训他。只是,你一直住在晋阳,又一直和那个戚少商在一起,我这次回来,沿路拜访了几个老伙伴,大家都说,那姓戚的年轻人,不可小视。你怎么看?”
      顾惜朝低头想想,说道:“若是依孩儿的主意,叫克用哥哥和戚少商讲和是最上策。克用哥哥一味经营北面,想着打下云州,眼光也太短了。打下了云州之后怎样?就做个云中节度使么?他要做大事,还是要南下、西进。可是现在他南下和西进的路都被戚少商堵死了。郑从谠身边没有别人,只依靠着戚少商,他们两家又是通家之好;所以虽然他现在手上兵马不算多,必要的时候郑从谠却可能调动河东所有能调动的部队去支援他。父亲,恕我直言,虽然真的打起来克用哥哥未必会输,可是,汉人做事讲究名正言顺,克用哥哥被朝廷召回来是为了匡扶朝廷,这就是名正言顺;倘若他为了跟戚少商制气,再跟朝廷的兵马打起来,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旦战败,那就更加万劫不复。父亲,你一定要想办法劝服克用哥哥,河东真的不能再打仗了!”
      李国昌皱眉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自然知道;你说克用应该南下、西进,这我也知道。就像三国时候那个曹操,他自己做丞相,奉承着皇帝当个傀儡,刘备和孙权再不服气,也拿他没办法。这就是你说的名正言顺。”顾惜朝急忙点头称是,说:“刘备再造声势,说他是汉贼,也不敢僭越,一直到曹操的儿子废了汉朝皇帝,才终于如愿以偿在成都当了蜀汉的皇帝。大家才认他是汉朝的正统。”
      李国昌点点头,又道:“这是正途,我也知道。只是他们谁都没有个强敌在自己身后嘛。你叫克用跟戚少商讲和,短时间内我也同意。可你说之后南下,这就不对了。万一克用南下,那姓戚的转头就把他的后路封死,怎么办?”
      顾惜朝说道:“这更好办,咱们沙陀人打仗都是轻装上阵,打到哪里吃到哪里,用不着长长的补给线,只要南下的道路打通,广阔中原任我驰骋,到时候父亲只要在代州忻州坐镇就是了,等克用哥哥得了唐朝皇帝的功名,名正言顺地回来,谁敢多话,便打着朝廷的旗号送他个谋反的罪名。再说克用哥哥南下是为勤王,难道戚少商这么一股强兵就不该勤王去么?戚少商若还困守那几座城池,那是死路一条;若是也跟着出来,那么大的战场,要算计他还不容易?”
      李国昌想了又想,鼓掌道:“说得好!到时候我要那郑从谠青衣小帽到我面前来,好好羞臊他一番!”顾惜朝苦笑道:“孩儿已经想过很久,克用哥哥要取天下,暂时只能奉承着唐朝,因为推翻唐朝皇帝的事,黄巢做了,天下人并不觉得他做得好,都骂他杀孽太重太多;咱们家受唐朝的恩惠又多,跟黄巢一样反唐朝皇帝,就算比黄巢做得好一百倍,天下人还是会骂我们忘恩负义。只是这样奉承着唐朝,也是作茧自缚。曹操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皇帝,虽说虚名而已,终究是个遗憾。不过这些可以将来再想办法。父亲,我只担心,克用哥哥他想不通。他恨戚少商入骨。”
      李国昌冷笑道:“我也一样痛恨戚少商;若非那小贼,我儿怎会眇了一目?可是,这点恨不过私人恩怨,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斤斤计较于小节?克用他会想通的,你放心。等到议和的事准备好,我给你捎信。”
      李国昌在晋阳只待了不过半个时辰,连水也未喝一口。定下大计之后便匆匆离去。顾惜朝上马送到晋阳城外。
      送走李国昌,他骑着马,缓缓地沿着晋阳的街道回去。他的方向却不是放意园,而是郑从谠的节度使府。
      李国昌到了晋阳,特别是去了他的放意园,半个时辰后才离开,如果郑从谠还不知道,那这个河东节度使真的就是白当了。
      李克用的事情已经作了解决,按说顾惜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以放下了。可是,却反而更加沉重。之前他还曾有过幻想,以为李国昌回来后,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总可以把这些冤仇解开。他还是太想当然了,眇目之仇哪里是那么容易揭过去的?他为了要李国昌的绝对信任,甚至说出要算计戚少商很容易的话来,将来可该怎么做?事情仿佛是得到了解决,他却分明是把自己置于一个更加矛盾更加难做的地方去了。

      郑从谠在书房。顾惜朝由下人领进去,见他正独坐窗下,自摆棋局。顾惜朝对围棋只是略有涉猎,并不十分擅长,走过去观看,见白子已经十分危急,两片下角和腹地的大片地盘都被黑子团团围困,只在右上角略显规模,左上角则还只有几枚棋子,但看来也是黑子的形式更好些。郑从谠执了白子,正在沉思。
      顾惜朝也凝神思索一阵,见郑从谠迟迟不下子,自己拈了一枚黑子,笑道:“黑子势头不错啊,使君既然拿了白子,惜朝就不客气啦。”郑从谠看看他,笑一笑,将白子落下。
      顾惜朝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应对,跟着落下黑子。黑子本就形势好,他这一枚落下,连白子在右上角那一点规模都快要不成了。郑从谠笑了,手指点了点他,笑着摇头叹口气,却不说话,自顾着又落下一子。顾惜朝看他又下在了底下。白子在底下本就成了颓势,他再添子有什么意义?拈黑子落下。几步棋下来,都是横冲直撞的冲杀。
      郑从谠看看,笑着摇摇头,说到:“惜朝,老夫不客气啦!”落下一子。顾惜朝脸上原本的笑意顿时凝固。
      白子落下后,左下角局面登时扭转,郑从谠将困死的几枚黑子取出来掷回棋盒。这一手绝了大片黑子的气,左下角顿时落入白子的势力范围,黑子腹地受挟,成片的白子进可攻,退可守,竟然分明成了胜局。
      顾惜朝脸色苍白,手里拈了棋子,想掷子认输,却又不服气;要继续走下去,却又左右为难,患得患失。郑从谠仔细观察他,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哈哈笑道:“好啦好啦,不下了。对弈一道,你本就不擅长。老夫胜之不武。”
      顾惜朝苦笑一声,只得掷了棋子。自有下人前来收拾残局。郑从谠起身接过侍从递上的茶碗,喝一口,笑道:“惜朝啊,你通晓兵书,熟知政事,却怎么偏偏下不好围棋?”
      顾惜朝苦笑道:“我何止下不好围棋?我于诗赋上也是平平。这几日小荷初绽,本来想题咏一番,可是总没好句。总是乱七八糟的俗务太多,耽搁了正经学问。只能想着将来待我年纪大了,功成身退,找个乡下地方隐居再好好学这些东西吧。”
      郑从谠摇摇头,说道:“你诗赋平平,只能说你心思浮躁,不能静下心来。诗赋讲究的是吟风对月,伤春悲秋,如今你哪有那样的闲心?至于对弈,虽也是个统观全局的玩意,毕竟也是修身养性之法。所以你虽然平常做得都很好,偏偏在棋道上总是急功近利,败下阵来。”他摇摇头,说道:“算啦,不说这个了!李国昌找你都说了些什么啊?你老是惦记着父亲,这回总算放心了吧?”
      顾惜朝微笑道:“我来找使君,便是为这个。父亲说,李克用莽撞糊涂不懂事,他回去就好好教训他,让他听使君的吩咐,西去勤王。”
      郑从谠皱起眉头,看看顾惜朝,半日冷笑一声,说道:“惜朝,你知道本官为什么没一得知消息,便派兵将去将他拿下?”
      顾惜朝沉吟道:“使君是不想惜朝为难吧?”他自然知道郑从谠决不可能仅仅为了不令他为难,就对李国昌网开一面,说话却只能这么说。果然郑从谠笑道:“不愿让你为难,只是一方面。另外,你看,这是朝廷的告急文书。”
      他说着,将一个锦盒递给顾惜朝。打开看时,里面是十来张金牒,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求郑从谠发兵勤王。
      郑从谠叹道:“从朝廷张皇迁往西川开始,到现在,三个年头,收到这么多。之前我都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眼看着再也却不过。最迟到明年开春,再不发兵,乱臣贼子的名声势必要背上的。唉,我的为难之处有谁知道?兵少将寡,赋税不丰,再加上河东这些藩镇们个个勾心斗角,若非现在少商来了,就是要个区区五千兵马,我也拿不出来。”
      顾惜朝忙道:“李克用那里有兵马!李克用不是那些藩镇,我父亲说了,朝廷对我家恩惠良多,他愿意出兵勤王!”
      郑从谠道:“这个我知道。你家老爷子还是很识时务的,我也知道。实话对你说,就算我现在手上有兵马,我也宁可用李克用出兵西进。丑话说在前头,他的路是少商堵死的,少商那里得你们自己想办法;还有,我没有多余的钱粮辎重给李克用,到中原后要他自己解决。”
      顾惜朝变色道:“常言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使君您不能不管这个啊……”郑从谠说道:“不是我不管,我是有心无力。”

      回家的路上,顾惜朝几次回味今天与郑从谠和李国昌的两次谈话。他跟谁都发自肺腑,又跟谁都有所欺瞒,他回忆,试图从中寻找出纰漏。反复回想之后,确实找不出什么问题,于是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
      笑过之后,却又有隐隐的不安。现在看上去一切都很好,将来怎么办呢?当戚少商与李克用真的刀兵相见,他该怎样向李国昌解释?当沙陀的铁骑践踏中原,他又该如何向郑从谠交待?
      郑从谠犯了一个汉族官员经常会犯的错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话用来形容汉族军队的作战方式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汉人的军队主体通常是重装步兵,最多不过步兵骑兵集团作战。就像一只边缘破损的木桶,盛多少水永远是由最低的部位决定一样,汉族军队的机动性、战斗力是由步兵所决定的,它的后勤补给方式也是如此。步兵速度慢、目标大、消耗多,只能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而在战争状态下,机动性、灵活性常常可以决定更多,所谓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这方面我国的北方少数民族比中原汉族优秀得多。
      我国古代的北方少数民族,通常以游牧为生,马背上长大,马术精良;以肉类、奶类为主食,不若汉人必须食五谷杂粮。他们的军队因此以轻骑兵为主体,极其迅疾、灵巧;同时游牧民族往往剽悍残忍,箭术精良,在冷兵器时代这些都是军队战斗力的决定因素。当然也并不是说汉族就完全没有轻骑兵,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到卫青、霍去病,都是极有名的骑兵战术家。唐代全盛时期的骑兵更曾威震中、西亚。
      既然速度和灵活性是轻骑兵最大的优势,历朝历代的将领的共同研究课题便是如何使骑兵携带物品的重量更轻一些。蒙古铁蹄纵横亚欧大陆的时候,将领们发明了许许多多能够轻便携带的食品,比如奶粉。但他们的先辈沙陀人并没有这么强大的创造力,他们发明不出奶粉和鞑靼牛排,更多的时候还是继承了匈奴人和霍去病的传统,几乎完全不携带口粮,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
      这种作战方式,如果像匈奴人那样,只是经常骚扰抢掠边境,那是除了以牙还牙的用骑兵游击应对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如果要问鼎中原,要破解就非常容易了:坚壁清野。这种战术在千年之后将拖垮侵略者;但在千年之前的唐朝末年,却还缺少一个足以使此战术彻底实施的领袖。所以顾惜朝即使料到,也并不如何担忧。
      他现在最担忧的事情,其实还是戚少商。该怎么样才能让戚少商同意放行?以戚少商的拗性,他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他也许早就盼着跟李克用刀对刀枪对枪的打一场了,好一雪前耻。顾惜朝自己都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戚少商自愿放李克用大军过关。
      那么逼迫他或是骗他好了。顾惜朝想着,自己摇了摇头。他若是那么做了,他们之间也就完了。他还不敢拿这个去赌。
      他心里的天平还是倾向戚少商的,他不能离开、不能欺骗、不能损害的人全天下也只有那一个。可是事情摆在眼前,他又不能不去帮助李克用。反正之前戚少商也曾经表示过要西进,这阵子的主攻方向也都是渡黄河的交通要道,他想着放出李克用去就当作是给戚少商下一剂猛药激他快进好了。黄巢和朝廷的军队已经在长安周围拉过好一阵子的大锯,长安市民遭受的屠戮都已经好几轮了,谁要插一脚都早已时机成熟。
      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最后得天下的也只能是一个,他这样三心两意的,非要把自己放在夹缝里面过活,怎么还能不矛盾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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