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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平安夜的前一个早晨,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湿寒冷。北风拉着雪橇从挂着彩灯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从十二月的第一天起就挂在橱窗里的圣诞饰物今天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活泼的驯鹿眯起了水灵灵的大眼,或蹲或卧,闭目歇息;系在彩绸上的铃铛似乎有些褪色,金色的光泽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甚至连圣诞老人雪白的胡须也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他们是在补觉啦,站了二十来天谁不累?橱窗前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孩煞有介事地对他的同伴说,这样才有精神应付接下来的庆祝活动嘛。你也知道,圣诞老人明后天是很忙的。
正巧经过这里的苏吉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察觉到男孩投射过来的不满眼神,他连忙耸耸肩,捂着嘴咳咳了两声,又响亮地擤了一下鼻涕。趁男孩满意地转过头去时,他赶快一溜小跑地穿过了人行道,顺着植有高大的法国梧桐的白淞大道朝右转——在满是凋零月季的花圃前方,苏吉一边从邮筒里取出今日的报纸,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情景,哈哈笑着推开左侧房屋的门把,跃跃然走了进去。棕褐色的号牌随着门的关上好听地“叮”了一声。往后走两步,就可以看见门楣上的暗蓝色大字:
白淞大道206号 青木车行
苏吉换上灰蓝色的制服,愉快地吹着口哨系好领带。正和同伴聊天的山泽闻声侧耳大叫,是铃儿响铃铛哟!说完他伴着节奏手舞足蹈了起来,顿时工作间闹成一片。苏吉这时想起同一幢宿舍的留学生们打算明天办个舞会,邀了他做主持人。他觉得不好意思没有答应,于是从主持人一下子降级为舞会侍者。当同学们笑着揶揄他时,只有他暗自庆幸可以逃过舞会那芜杂纷乱的舞步,天知道他连慢四步都跳不好。原先在国内读书时,暗恋他的女孩子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邀他跳舞,还没组织好表白的话语呢就被他狠狠踩中脚掌,顿时痛得连气都接不上来,表白的事自然告吹。后来得知内幕的苏吉忏悔不已,此后痛下决心不再跳舞。当侍者好就好在光看不跳,有人邀请时还可以笑容可掬地说对不起我正在工作呢大而化之地逃脱。想到这里苏吉眉毛就打结:原来侍者不光服侍还得采购舞会用品——那个不谙花事的舞会主席硬是说了一大串夏天才有的花叫苏吉去订买,说是要将舞会装点得花团锦簇宛若春天。亏他还指明一定要有莲花和向日葵,光听到这两个花名苏吉就想痛哭失声,其他人在一旁憋笑憋得面容青紫嘴角抽搐。结果苏吉拿了一大笔经费愣在花店门口硬是不敢进去,心里想算了算了平安夜当天随意订些花送去也就是了,大不了说莲花和向日葵实在不凑巧已经订完。很抱歉啊抱歉……
店长忽然拍拍苏吉的肩,嗨,客人到了,还不快去?
苏吉似乎从梦中醒来,连忙大踏步迈向门口。用完美的职业化微笑,标准的笔挺姿势略一鞠躬:欢迎光临——
小姐你好,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刚进门的女孩子似乎被苏吉悦耳的男中音吓了一跳,她略显局促地抬起头来望向苏吉,立时一张洁白清丽的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苏吉在心里暗暗吹了一声口哨,不过脸上依旧挂着十分专业和蔼的笑容道,请问你是来买车的吗?前天奥迪车来了新款,很不错的。
女孩子似乎有些怕生,不过看得出行为举止仍是落落大方。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手上挽着同色系的呢子大衣,领口别着一枝小巧别致的点蓝铃兰胸针,裙裾拂动间清香络络。女孩扫视了一下四周,眼眸熠熠流彩:听哲永店的奥井先生说这间车行可以租车,是这样的吗?
苏吉呆了一下,正准备说怎么会呢青木车行向来是卖车的啊,可是话到嘴边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又活活吞了下去。他顿了一顿,听见自己说,请跟我来,店长在这边。
其实和女孩走进店长的工作室时苏吉一度懊悔得不得了,心想着这么无中生有老板会不会勃然大怒炒了我啊。可是事情恰恰朝着意料不及的地方发生,当女孩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类似于字据的纸页时,本来狐疑万分的店长马上换了副表情。只见他恭恭敬敬万分小心地接过那张薄纸,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印章片刻就忙不迭地点头说果然如此!然后立刻嘱咐苏吉开出车行里最好的轿车给女孩看,苏吉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才答应着走了出去,迈出房门的时候还看见店长抚摩着红色的印痕喃喃自语,像极了一边摩挲恐龙化石一边说简直不可思议的小学生。
苏吉把车驶到女孩的脚边,刚要介绍性能特点,女孩对苏吉轻轻颔首,可以等一下吗?车的事要等姥姥说了算,说着她指了指店门外。苏吉循着望过去,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站在门外的月季花圃前。接近零下的天气,老妇人却身着薄薄一件浅色留袖悠然自得,苏吉不由得喝了一声彩。正巧老妇人转过身来,看见苏吉和女孩,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也奇怪,苏吉竟然在她微笑的熏染下不由自主地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女孩笑起来,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啊。老妇人好象也吓了一跳,不过她立刻也笑了。笑容满面的她越发慈祥可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就象一朵菊花。
老妇人悄悄将苏吉拉到一旁,年轻人啊,这车有其它的颜色吗?黑色……办喜事未必太素了些。
原来府上有喜事啊。苏吉看向女孩,女孩的脸红了一红,那是家姐。
是啊是啊,老妇人喜笑眉开,我有很多年都没见过如此相配的婚事啦,况且藤原家的公子又对百合子倾慕已久,我绝对看好他们俩……对了年轻人,快跟我说说其他的颜色啊。
苏吉想了想,目前车行里只有黄色和黑色。
有银灰色的吗?不然白色也行。
苏吉有些为难,银灰色有是有,不过在别的分行里,要调过来的话得费些工夫……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有就行,我想青木先生一定会信守祖上的约定不是吗?就银灰色的吧,青木先生?
苏吉骇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店长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想必都听见了吧。
青木店长脸色有点发红,他向老妇人行了一礼,说,请夫人放心,银灰色的车下午就可以调过来。
老妇人笑,太好了,那就劳烦青木先生费心吧。明日午后五时将车开至花野公馆就好。另外,年轻人——她对着苏吉,明天就劳驾你把车开来吧,别人的话我们还真是不放心。苏吉愣了愣,连忙答应了下来。一侧眼看见女孩抿着嘴对他轻笑,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老半天。
苏吉陪着她们走出车行,刚才在街口遇见的戴鸭舌帽的男孩正骑着车与同伴飞驰而过,车的后座上系着大串大串七彩的气球。苏吉见了笑着对女孩说,明天是平安夜呢,想来明天的婚礼一定会平安吉祥的吧。
女孩愣了愣,随即微笑着说,我们没想这么多,至于那些番人的风俗也不太懂——不过苏吉先生很有心呢。谢谢了。
送走了老妇人和女孩后,苏吉重新走进车行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了一股淡淡的、说不清名字的幽香。香气又和女孩身上的不同,极淡极清,蕴而不浮——想必是花野家的女主人留下来的吧!苏吉默默地猜测着,嘴上的口哨不知不觉地又换成了以明日为主题的歌谣: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旷野……
第二天下午还未到三点,一个身着礼服戴着珐琅眼镜的老人扣响了车行的大门。请问你就是苏吉先生么?初次见面,我是哲永店的奥井。花野夫人叫我和你同去,我就偷个懒搭个便车吧。老人笑容可掬,时候不早了,三点我们准时出发好么?
正在准备的苏吉睁大双眼,三点……这是不是太早了些?
不不不,老人慢条斯理地摇头,你之前一定没去过兰花溪地,对吧?喏,那处地方可不好找啊,普通人非迷路不可……况且花野家从上一代起就爱乱来,不论路标指示还是地图都花得一塌糊涂。上一次去我就没分清那枝马蹄莲是右转的意思,于是足足花了七个小时才到达,连晚宴都错过了……
苏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掏出老妇人给的地图仔细端详。果不其然,上面龙飞凤舞地满是奇形怪状的线条和符号,间或有一两枝手绘的花朵张牙舞爪。当中有颗黄色的五角星凛凛放光,旁边还有两个墨意淋漓的大字:花野。奥井先生擦擦眼镜,怜悯地看着哭笑不得的苏吉说,快走吧,两个多小时或许应该够了。
折腾了半天,苏吉和奥井终于依着模糊的记忆与超然的判断准时来到了花野公馆。那是一处建在兰花溪地的房子,虽然两条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区,可这里却别有一番天地的幽静逸雅。溪水潺潺,草木葱茏。虽是几十年的老屋子,但精致独到又不失大方的设计使它看上去仍高雅得体,铁门上勾勒出大朵的花形,“花野”的名牌也描出了精致的菊轮纹样。附贴在砖红色墙壁上的常青藤沙沙轻曳。丝丝香气从屋内扑面而来。这里,简直就不像是冬天啊,苏吉盯着公馆旁边婀娜盛放的百合花,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屋里的人似乎知道客人来了,铁门竟扎扎地缓缓打开来,出来迎接他们的竟是昨天的那个女孩。女孩今天长发披肩,只在发边别着两颗水钻发针,浅蓝色的振袖,一朵朵小巧的铃兰镂空绣于其上,海棠卷草的薄紫腰带,上面打着玫红袋结。她客气地问好,并请他们去客厅小坐,话语比昨日放松活泼了许多。姐姐还没打扮好呢,她微笑着说。
客厅里有几位客人谈得正欢,看见苏吉和奥井走进竟噤声正襟端坐起来。女眷们刻意抿了抿乌亮的发髻,男子们咳了两声整了整外褂,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深沉严肃。奥井含笑带领苏吉坐下,转过头亲切地向身旁一位五十左右的男人问安。
有些日子不见彦先生您哪!令堂近来身子骨可好?哲永店又新到一批货呢,有兴趣来看看?
被称作彦先生的男人面容有些舒弛,他拘谨地微微点头回答后,又连忙摒着嘴直视前方。是太紧张了喔,奥井先生对大惑不解的苏吉悄声说,因为大家……都很少出门的缘故吧。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铃子小姐也很少出门么?
女孩红着脸侧身重新坐好,点点头说是。
苏吉望着铃子,正要说些什么,身着五纹花轮黑留袖、系着绞金织锦青带的花野夫人这时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欢迎欢迎,虽然正式的婚礼不在这里举行,但也请各位祝福新娘子啊——尤其是奥井先生,可多亏了您这位介绍人呀!
奥井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敢当啊,全是百合小姐和藤原先生两人的缘分。要不那天怎么不早不晚,恰好在那时碰见了呢?
花野夫人也笑,别客气,总之您的哲永店是帮了大忙。如果不是有了您这个去处,我们在山里的日子也无聊烦闷得紧。说着她端来热气腾腾的玫瑰香茶。苏吉接过啜了一口,觉得舌尖香醇甜厚,玫瑰的香味滋滋滑过每一颗味蕾,薰得人似堕入梦境。女孩看着他笑,好喝吧,这是用前天甫开的玫瑰制的呢。
前天?
啊啊啊,老妇人嗔怪地看了女孩一眼,转又笑道,里面不远有个温室,现在不是流行用高科技这个词语么?托它的福,严冬也能盛开芳香的玫瑰呢。末了她又捅捅正细细品茶的奥井。
对对对,奥井连忙咂咂嘴说,也多靠花野家祖辈流传下来的驭花之术,不然再有多好的技术也不成。
哦,怪不得这么香。苏吉点点头。
老妇人挽挽头上的珊瑚发簪,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哎呀,她急急站了起来,新娘子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便迎了出去。铃子忙也站起来对苏吉说,先生也一起来吧。
来到大门口,苏吉顿时吓了一大跳——这是刚才进来的大门吗?才短短十分钟左右的工夫,从客厅到门口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红地毯,无数彩绸扎成了各色花球点缀于四周。身着华服的客人们一句又一句地恭维着幸福恒昌。一群小孩子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洒着鲜花穿梭于其间,似彩蝶纷飞蜻蜓轻捷。偏偏他们洒花也洒得很有规律,一个小孩子负责一种花。例如白衣的孩子洒的就是杏花,黄衣的洒的是迎春花,粉红的就是樱花,紫色的是藤花……一个蓝衣的女孩子洒得太投入,不小心撞进苏吉的怀里,红着脸怯生生地跑开,苏吉兜兜衣上的花瓣,满手满衣的风信子花瓣徐徐掉落在地。
慢、慢着——刚才都是些什么花来着?
苏吉想再看时,穿着银缎织纹纱罗丸带礼服的新娘子已被女眷们簇拥着走了出来。粉雕玉琢的新娘子低垂着头,眉目如画,莲步细碎。礼服霞光水影明彩照人,衣摆上大只的白鹤展翅欲飞,香风阵阵,衣袂飘飘,一切美得眩目迷幻。
在新娘快走到门口时,身着菖蒲花图案和服的女眷忽然碎步跑来,一脸的焦急。
夫人哟不好了,稻荷神社的左之介大人,派的司机到现在还没来哟。
老妇人脸色顿时大变,糟糕,这可怎么办?误了吉时就麻烦了!
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宾客们窃窃私语,新娘子不安地睁大了眼眸。
苏吉和奥井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摇着头异口同声地说,地图!
铃子突然拉拉老妇人的衣袖,姥姥,苏吉先生可以开车呀。说着指指站在一旁的苏吉。
老妇人顿时眼睛一亮,对呵,我怎么没有想到!虽然有些不太合礼数,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已走到苏吉身边,恳切地央求说,这事太急迫了,希望先生您能予以援手,花野家将不胜感激。说毕还行了一礼。
苏吉连忙还礼,不敢当啊夫人,我是义不容辞的,可是我眼下还得去花店订花送到舞会上……
老妇人击掌,那还不好说!我们……就是开花店的呢!先生且说明地址,我即刻叫小女亲自送去。
铃子也站了出来,盈盈地说,请放心,我一定会将花送到。
奥井也拍拍苏吉的肩,年轻人,快去吧。毕竟婚礼的事比较重要啊,他们是很看重礼数的。
那好,就这么办吧。既然这样,苏吉连忙戴上白手套,拉开了车门。新娘子让媒婆帮忙拎着礼服的下摆钻进了车厢,老妇人和奥井也从另一边上了车。
那么,出发了哦。
苏吉在客人们此起彼伏的祝福声和满天的花瓣中,发动了车。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只有媒婆指示苏吉路线的声音。
往前一直开,对……在银杏树这边往左拐,过那座桥……再往第二个路口……
苏吉恩恩地答应着,车一直往市南的雾影山方向开去。
过了一会儿,花野夫人开始细细地向新娘叮嘱起婚礼的事宜来。
我说百合子啊,待会儿的婚礼,可千万要慎持端重啊。
我知道的,姥姥。
还有啊,三三九杯里的酒一定要喝完啊。
我记下了,姥姥。
对了,和服的带子紧不紧,别太紧张啦。
好的,姥姥。
正说着,天突然飘起鹅毛般的雪花来。
嗬,下雪了哟。苏吉兴奋地朝着她们说道。今天是白色的平安夜啊,看来连天主都在保佑这桩婚事呢。
媒婆和老妇人彼此相视一笑,笑眯眯地回答道,是呀,真是个好兆头呢。
我们家的百合子一定会很幸福。
新娘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脸上一抹酡红许久不散。苏吉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车停在了雾影山山峦之间的一块平地上,浅青色的小草如幼鸟的绒毛,毛茸茸蓬松松的,洁白的雪花覆盖在上面,像戴了一顶白色的毛线帽一般,说不出的憨稚可爱。苏吉揉揉眼睛,使劲地摸了摸光滑的草茎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恩,冬天的青草地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色雪色连成一片,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远处尚未被雪覆盖的山峰,还隐隐透出几分青蓝。新娘子一行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外。奥井笑着对有些不解的苏吉说,再等等,迎亲的人马上就来了哦。
这时候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缕笛声,清越悠长,绵绵地绕过山峰穿越雪帘直达众人身边。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朵金黄色的吊钟花,捏着花柄轻轻地摇了两摇。说也奇怪,从细嫩光洁的花瓣里竟摇晃出宏亮低昂的声响,像山寺里的暮鼓晨钟,遥遥地与天边的笛声相合。
笛声越来越近,雪花也像与它呼应一般越下越密。在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细密如雨纯白如云的雪片下,前方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黑影。等到黑影差不多快到眼前来时,苏吉才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那是数十个小小的剪着厚厚刘海的娃娃,穿着桃红色浴衣,踩着喀哒喀哒的木屐,眯着细长的眼睛,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男孩子吹着竹笛,女孩子拍着铃鼓,叮叮铛铛地煞是好听。走在后面的是八名穿着杏黄色小袖的使女,长发曳地,不苟言笑,手上拎着华丽的宫灯。再后面是一辆配有四匹白马的马车,马脖子上系着闪闪发亮的颈饰,鹅黄的流缨飒飒拂动。马车上立着一个黑发的清秀少年,手中握着碧绿色的长鞭。车厢四边绘制着繁复流动的云朵,车轴上也悬着刻着云纹的铜铃。一路上娃娃们的乐器声,木屐的喀哒声,使女衣襟摩擦的沙沙声,马蹄的哒哒声,铜铃的叮当声汇聚在一起,说不出的奇妙动人。
仪队在新娘的几步外停了下来,马车车厢的门也在这时打开。面容沉静的新郎穿着五纹藤轮纹付羽织、胸前系着白色菊坠的玄色礼服,含笑伸出手来,温柔地引领着新娘上车。两人姣好的面容映在一起,玄色与白色的绝妙融合,眉眼交汇似水过留痕,端凝不语如风停云止,这一刻美得令人停止呼吸。苏吉看得目瞪口呆,奥井先生乐滋滋地捋着胡须,媒婆笑得志得意满,老妇人更是激动得红了双眼。
新娘和新郎向苏吉他们作了一揖,便关上了厢门。赶车的少年一挥马鞭,铜铃复响,宫灯闪烁,娃娃们重新吹起竹笛奏响铃鼓转身离去。仪队渐行渐远,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浅浅的印痕。苏吉忽然听见上空有翅膀拍动的声响,抬头一看,数只白鹤舒缓地拍打着宽大的双翼,无数的羽毛纷纷而落,飘满了整个天际——原来雪花是白鹤的羽毛啊,苏吉恍然惊觉道。白鹤清唳盘旋了几圈,便跟着仪队消失在远方。天空中还飘扬着剩余的几支羽毛,有一片悠悠地落在苏吉的掌心,他一握,冰凉的羽毛凝成了水珠,消失了。
回去的路上,老妇人忍不住掏出手绢捂住脸嘤嘤地哭泣,唉唉,百合子有这么好的归宿,我这作长辈的真的是太感动了……
苏吉从观后镜里望了一眼,不疾不慢地说,菊子夫人,花瓣露出来了哦~~
老妇人猛地抬头,慌慌张张地摸摸头发,随即像个小孩子似的叫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哎呀呀,都是因为我太激动了嘛!
菊子夫人雪白的头发有几缕翘了起来,光滑狭长,泛着淡淡的铜黄色,末端还朝里卷起。她慌忙用手将恢复成花瓣的头发捂住,闭上眼深吸了两口气再松开,头发终于恢复成原来的雪白。
不用隐瞒了,苏吉装作很严肃地说,我都知道了啊。
恩,菊子夫人挫败地嘟着嘴,乖乖地回答是。表情不服气得像个做坏事而被抓个正着的小女孩。我觉得我们隐藏得很好呀,这次纯粹是太激动而不小心……
奥井先生也吃惊得不得了,喂喂菊子啊我可什么都没说哦……哎我说年轻人你真是厉害——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苏吉饶有深意地微笑,谁叫花野夫人上次和我握手的时候也不小心,手指都透着绿啊。
啊啊啊,完了。菊子夫人不甘地将脸埋在手心里,如果你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我才好用梦隐术抹去你今天的记忆哪……这下子不好办了。
苏吉差点跳起来,这怎么行!消除记忆好歹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啊!
有什么不行?难道我还要打声招呼吗?
不要吵了,唉。奥井先生有些沮丧地垂着头,我之前怎么就没发觉?当初被他们梦隐了整整两年哪……
正争着行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苏吉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吼叫几乎要炸破他的耳膜。
我的天,你到底是从哪里搞来那些花的?!
怎么了怎么了?苏吉一颗心悬到了半空,出了什么事了吗?
GOD!圣母玛利亚!安拉!释加牟尼!电话那头不停地轮流呼叫各路神诋的大名,玫瑰和百合我都原谅你了——但是那桃花、玉兰、杜鹃和矢车菊,还有紫藤花是怎么一回事??!!
苏吉哑然失笑,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有莲花和向日葵么?
有!怎么可能没有!主席在那里笑得死去活来,说是等会要敬你的酒呢。天啊~~~真的是宛若春天……不,是夏天,不也不对…………我要疯了!!这到底是哪个季节啊?!
呵呵,苏吉笑着对那边哀怨嘶鸣的声音说,在平安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啊,对不对?
哎,菊子夫人拍拍苏吉的肩膀,铃子还在不在那边?
几分钟后,铃子兴奋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喂喂,苏吉先生么?你们这边唱的歌好有意思!有人说是圣诗——是唱给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听吗?还有那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跳的舞蹈,也有趣极了……
苏吉微笑起来,有人邀你跳舞吗?
有……但是我不会跳啊……而且我又不认识那个人……
等我一下好吗?苏吉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温暖的笑意,如果这时有人说他的笑容像极了温柔的春风,他绝对不会反驳,还会再往上添几个形容词。我来请你跳舞好么?……虽然我也不太会,但两个人一起学总会好些吧。
恩。铃子在那边开心地笑着,笑音如一串串银铃。我在这里等你。
苏吉刚挂上电话,就听见菊子夫人奸诈地嘿嘿笑。我有办法了——不如你也作我的孙女婿吧!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用想怎么才能把你的记忆消去啦。嘿嘿嘿嘿。
媒婆抚掌而笑,太好呐,花野家又有一门亲事要好生张罗了。呵呵呵呵。
奥井大笑,好主意!我继续当介绍人成不?说着他掏出一张淡蓝色的名片。喏喏,年轻人,拿着。这是哲永店的名号地址——放心,地址很清晰。我们店专卖古本典籍,顺便做做古玩生意。你和铃子来时我一定优惠。哈哈哈哈。
这一刻苏吉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只好跟着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对了菊子夫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挑银灰色的车吗?
菊子夫人狡猾地眨眼,这样在雪地里就不那么明显了呀!
原来是这样啊……苏吉笑着点点头。银灰色的轿车在深蓝天幕的隐蔽下,平稳迅捷地向着满是霓彩灯火的市区驶去。远处,平安夜的祈祷钟声已经遥遥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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