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大哥

　　第一章

　　小鹿姓鹿。
　　早六年前，她娘在河边槌洗衣服时闪了腰，当夜便腹痛早产生下了她。她月份不足，很小小的一只，便得了个名字叫小小。

　　村里大家就叫她一声小鹿。

　　小鹿此时正在拼命地跑着。

　　夕阳西下，乌泱泱的逃荒大队长的不见头尾，像一条游累的灰蛇般匍匐住不动了。一些人开始埋锅煮饭，升起的炊烟被风吹向了路旁龟裂的田野，越过倒毙的饿殍，飞过死树的树梢，向小鹿跑去的那一头轻轻地追着。

　　与炊烟一起追来的，还有两个不认得的陌生男人。
　　男人边追边嘶声叫：“丫头！不要跑！回来！”

　　小鹿只是跑。
　　她知道自己被爹换给别人了，换给别人吃了。

　　小鹿爹缀在那两个陌生男人之后。
　　他追得并不快，只像要哭一般也叫着她：“小儿，小小儿！”

　　身后追来的脚步愈来愈近，但小鹿已经跑不动了。她没有哭，只如风箱般呼呼地喘息着，仍执拗地往前一步步走着，大大一轮红日悬在远山上，映到她眼中却仿佛重了三四个影儿，只剩一片血一般的光辉，晃得她已全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如果这么走下去，会不会一直走到太阳里呢？
　　她这样想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脚底一软，坐到了地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地是柔软的，如同天上的云彩。

　　小鹿迷迷蒙蒙地坐了片刻，这才发觉身后的人仿佛没有追上来。她回头一望，身后既没有荒芜的田野，也没有逃荒的人群，只一片朦胧的霞光。

　　她揉了揉眼睛，又垂头瞧了瞧地上——

　　不是假的，她竟真坐在一朵云彩里！

　　小鹿如在梦中，而云与光中，忽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

　　【你有什么愿望么？】

　　小鹿不知道谁在说话，但直觉她没有恶意，便张了张干裂的嘴唇，道：“我好饿……姐姐，你是仙女么？你有吃的么？”

　　云光中的声音微微一顿，似思考了一下。

　　【捕捉新的愿望，吃饱。】

　　【你的愿望已有人同意满足。你愿意与他交换愿望吗？】

　　小鹿又饿又累，不解道：“什么愿望？”

　　【许愿人委托你去一个地方，陪伴一个叫谢雪戎的人，直到他不再需要你了为止。】

　　【你愿意实现他的愿望吗？】

　　小鹿懵懵懂懂听了，又郑重记在心里，道：“只要能吃饱饭，我愿意。”

　　下一刻，她忽觉自己从云头猛然坠下，再回过神来时，人已不在云彩上——

　　放眼望去，四面好大一片青青山坳，却被炸得草皮四裂，血土乱溅，一具具穿浅灰衣裳的尸首伏在野地里，时不时又有一些穿蓝衣裳的人骑马跑来跑去，背上犹负着乌亮的长条枪。

　　小鹿浑身又脏又臭，正与两个脑袋开花的死人一同窝在一个污泥坑里。她见惯了死人，反倒没放在心上，只有些迷茫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不饿。

　　她低头瞅自己，又发觉到身上穿了件灰突突的破衣烂裤，却不是她自己那件脏污的蓝花衫。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擦耳而过，马鼻唏律律一阵喷气几乎吹到小鹿脖颈里，她正惊得一缩头，后颈衣裳领却忽被一个人单手猛提了起来！

　　小鹿整个人从泥坑里拔了出来，足像个长了两手两脚的带泥番薯，她两不靠的挂在半空中，下意识便挣扎着往后看去，奈何余光只扫到一截油光水滑的马颈，半副缰绳皮鞭。

　　那提着她的人则“咦”了一声，笑着嚷道：“怎么还有个小崽子？”说着，他两腿轻轻一夹马腹，嘴里呼喝一声，便那么提着她策马掉过头，缓缓小跑了起来。

　　小鹿迎着风，瞪大眼睛往前瞧着，马儿则直奔向不远外另一群骑马的人，他们各个也都穿着蓝色衣裳，只是头顶帽子有个檐儿，为首一个衣裳面料更加挺括，他披着呢子披风，牵马缰的手上戴着干净的白手套，显得威风体面极了。

　　“司令！这钻出个小崽子来！”

　　人到近前，提着小鹿的男人又叫道。

　　那带白手套的中年男人本正与身边人说笑，闻声转过头，一双浓黑锋利的眉头下，他眼中藏着餍足老虎般的懒散神气，向小鹿笔直地摄来。

　　小鹿仍瞪大眼睛望着他，她这短短六年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男人，简直同村里的老少汉子如同两个世界中的人一般！

　　他叫司令么？
　　这名字怎么这样奇怪？

　　司令本只是随便瞧瞧她，见她不哭不闹，胆子这般大，不由笑了起来，问那人道：“哪捉来的小崽子？”

　　“前面那死人坑里捉的。”那人将小鹿松手一掷，将她扔在地上骨碌打了个滚，“他一个人在泥窝里傻坐着，愣头愣脑的！”

　　司令“哦”了一声，问小鹿：“小子，你是跟着徐燕山的人？”

　　小鹿摇了摇头。

　　司令挑了挑眉毛，瞧着颇有几分森利，口中又问：“那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小鹿道：“我不知道。”她说罢，忽又陷入深思，这般一回想，先头在云彩上的事，不知怎么又极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她记起来了。
　　她要来实现一个人的愿望，然后她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司令见她年纪小，听了这懵懂话也不以为意，只拿鞭子指了指她，问道：“这么多死人，你害不害怕？”

　　小鹿对这威风男人很有一点好感，便抬头瞧他，答说：“我不怕死人。死人不会吃我。”

　　司令死死盯着她，仿佛在瞧她是不是在说谎。
　　半晌，他忽又笑了。

　　这次他笑得极为开怀，眼尾甚至滑出两道细纹，竟看着和气了许多。他笑完，和颜悦色道：“你有没有爹妈了？”

　　小鹿呆呆回想起逃荒路上的父母，心里忽生出一股执拗来，便道：“没有了！”

　　司令道：“那你叫什么？”

　　小鹿张了张口，下意识道，“小鹿。”

　　司令便向身边副官一侧头，谈笑般道：“把这小子给我带上！这大胜仗打完，冒出个小东西来，说不准是我谢某人的福星！”

　　小鹿又是一惊。
　　司令不是姓司么？为什么又姓谢了？

　　而司令说罢，又转向她，喝道：“小东西，以后跟着我姓谢了！”

　　/
　　小鹿打横伏在马背上，就这么脏兮兮地进了镇平县城，又进了司令府。

　　进城那天，司令风风光光地骑马在前头，小鹿只瞧见一座青砖大院大门四敞，艳红的鞭炮冒着白烟青光炸出两条街的响儿，不知哪儿有个人嗓门极大道“司令回府了！”，打那两座石狮子中间、一面大石头屏风后，忽便涌出一群彩衣敷粉的香馥美人来，莺声燕语地又是行礼，又是哭啼，几乎霎时间便将下了马的谢司令淹没了。

　　王副官已教过她了，司令不是名字，但要叫司令司令，也可以叫谢司令。

　　她正在抻头看着，王副官却纵马奔到角门边上，将她提到了一个管家面前。

　　那管家笑嘻嘻地见礼，又搓手道：“这是？”

　　王副官言简意赅道：“司令叫留家里，给二公子做个念书骑马的伴儿，你带去仔细拾掇拾掇。”

　　小鹿早在路上便已换了身宽头大袖的浅蓝色军装，袖口裤脚虽挽老高，但到底瞧着干净齐整了。她搓洗了头脸，打结头发也都几刀削了，露出毛茸茸一个脑瓜、白生生一张小脸，黑漉漉一双大眼睛，端是个可爱秀气的男孩模样。

　　但那管家掌眼一瞧，不免有些纳闷地嘬了嘬牙，心中嘀咕道：“个丫头片子，怎么给二公子作伴？”

　　王副官径自走了。

　　管家打量着小鹿，小鹿也打量着他，他穿着一身褐色长袍，两手施施然一袖，形同庄子里的东家老爷一般，因接近了小鹿曾经的认知，反而比司令更令她微生局促。

　　但她还是不得不问：“二公子是哪个？”

　　管家本不打算打理她，但忽听鞭炮熄了，正门院里有个男孩蹬蹬踏着石板窜出来，打眼一见谢司令，便撞开周遭人，直向他身上扑去，童声洪亮地清脆大叫道：“爸爸！”

　　谢司令极是高兴，登即兜手将他抱起来，转个圈抄在臂弯里，颇为慈爱宠溺道： “好小子！爸爸不在家，宝麟都干什么了？”

　　小鹿怔怔望着那男孩。

　　他约莫七八岁大，梳着短短的黑发，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却酷似谢司令，张目四顾间，别有一股懒散而冷酷的神气，但他本人谈话的口吻却仍像个孩童般天真，崇拜着他的父亲——

　　听谢司令问话，他便骄傲道：“我在练骑马，学打仗，做大元帅！”

　　谢司令哈哈大笑，抱着他走进门去，问：“你哥哥呢？”

　　那男孩的声音越去越远，隐隐传来：“和同学跳舞去了！”

　　小鹿仍望着他的背影看，而管家则道：“瞧见了？那就是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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