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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男人把孩子放在田埂上，便去忙田里的活计了。孩子坐在田边，无聊地拍打著双脚，脚踝上戴著的银铃儿叮当作响。
天很蓝，戴国夏天的阳光和其它所有国家一样恶毒。男人背后沁出了微微的汗。
老婆到城里去走亲戚去了。在公日之前，自家田里的活便需要自己独立干完。想到这点，男人心中微微起了些愤懑。
那女人太不负责任了。且不说田里的活。家里的事情，修补农具也好，进城卖草料和水果也好，运输肥料也好，大半都落在他头上。今年的收成税加了三成，需得要更加努力才行，她不是不知道，却还是一般地好吃懒做。还有今年三岁的孩子，说好两个人一起抚养才辛苦从里木那里求来的，到今天照看的工作竟全是他在做。就像今天这样，下田都得要带著孩子，实在是不成话呢。等那女人回来，一定要与她说个清楚了。
阳光愈发强烈。汗滴到了泥土里。男人心中的怨气，就像田野上蒸腾的热雾一般升了起来。
头上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听那带起的风声，似乎是相当大的鸟呢。但男人并没有怎么留意，他知道村子东北的式炀山后有片大泽，常有水鸟在那里歇息。何况天蓝得刺眼，抬头看一下也是很辛苦的。
影子又变短了些。男人一边劳作，一边打著向跋扈的妻子抱怨的腹稿。等到两方面的工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他直起身来，捶捶酸痛的后腰，向田边走去。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放著午饭的篮子还放在田埂上，本该看着篮子的孩子却不见了。
男人有点诧异，这才想起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听到孩子脚铃的响动。可是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家的孩子老实且乖得过头，从不会在没有得到大人允许的情况下乱跑。他扭头望，看看四周的田野里有没有那个小小的笨拙身影。
举目所及是群山峦所环抱的田野。远处有土褐色的村庄。再远处是晴朗阳光下轮廓过于实在而显得庸俗沉闷的山影。稀稀拉拉的树木分布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天愈发的蓝，像块硕大的琉璃般结结实实压在这片没精打采的景致上。
视野很广阔。但没有小孩可以藏身的地方。
孩子不见了。
男人这才有些慌张起来，顾不得敲打鞋上粘的的泥土，他发足在狭窄的田埂上奔跑起来，扯开嗓子喊：“阿墩——————”
不知名的鸟在瓦蓝的天空上翱翔著。
直到二天后，人们才在式炀山的山腰上找到阿墩。
被撕烂的衣服残片，细小的骨头和已经变黑的血肉。
仅是靠了那残存的右脚上裂成两半的足铃，父母才得以辨认出，那就是他们的阿墩。
一
盛夏仿佛是一夜之间降临白圭宫的。
那面向海湾的广袤园林中，所有的树木，昨天还都停留在春寒的没精打采中，一转眼便突然绿得几近妖艳，仿佛是要用尽所有的生命力和那蓝得呆板的天空和刀剑般锐利炽人的阳光斗争。知了不知如何飞越云海，在每一棵树的每一个枝头上喧嚣。突如其来的繁华茂盛，几乎有种盛世颠峰必将到来的衰败之感。
他伸手拨开一从从伸展到面前遮住他视线的枝叶，与头发同色的深色眼睛灵活地四处探询著，没有费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高大的男人，背对著他站立著，似乎正若有所思。散发著白银般光芒的长发，在那簇簇团团深浅不一的绿色中，象是遗落在绿色锦缎中一把长剑。
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要走了吗？”
男人转过身来。赤色的眼瞳注视著他，火焰投入到了一片深海中。
“你不会那么心善，平白无故来送我吧……”
他微笑：“你要这样说也可以，我替你在主上面前把事情摆平了，我可是来索要谢礼的哦。”
白发的男子眨眨眼睛，笑了。
“就知道呢……等我从黄海回来之后再说吧。到时候请你喝庆国的九夕酿，或者送你头骑兽，都可以啊。”
“空口无凭，听起来没有保证，何况你这个人可不怎么守信。”
“那你说吧。”
他笑著，伸出手。“你的埙。”
红瞳的男人愣了一下。“这可不行。”
“为什么？”
“你叫我到黄海吹树叶玩吗？”
“大丈夫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红瞳的男人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反驳著。
他笑著叹了口气。
“那照老规矩吧。”
一枚制钱放在手心。
“老样子，你正面，我反面。”
小小的金属片飞上半空，翻转着落下。啪地一声盖在手心。打开来，制钱上明明白白写著年号。
“天意啊，我赢了。”红瞳的男人笑著收起制钱，“回来再请你喝酒。”
他问：“你现在就走么？”
“反正都没有什么人要告别了，” 红瞳的男人简略地回答，“三年后再见吧，阿选。”
他笑著点点头。“那么就这样。再见，骁宗。”
话语在盛夏的空气里拖出长长的轨迹。
男人转身离去，在前面越行越远，他看着。眼睛中依旧溢满深海般的笑意。
风暴突然刮起，天空一片阴翳，从水底钻上来的恶魔，张开巨口。
笑意依旧停留在脸上，他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几步抢上去。前面走著的男人并没有丝毫察觉，他笑著将剑劈下去。
血喷出来，风景瞬间变做赤红，他面孔上溅满鲜血，依旧微笑著，看着对方一截木头般倒下。狂风四起，周围的树木仿佛瞬间褪去红颜的白骨，浓绿伪装全都凋零，只留下干枯的躯干，在灰暗的天空下挣扎颤抖。他丝毫不在意，用手轻慢优雅地拨开挡在眼前被风吹得凌乱的深色长发，俯下身去，把那被鲜血浸透的身体，翻转过来。
对方的被死亡凝固的面孔上没有表情。既不激动，也不惊讶；既不愤怒，也不哀伤；漠然中，倒不如说带著一丝怜悯。那双能让盛夏的风景瞬间焦枯、让日光都变得月色般温柔的赤色瞳孔，依旧定定地望着他，仿佛烧炽大海的夕阳残像。
他一惊。
头顶上，有不知名的大鸟发出仿佛嘲笑般的尖啸，擦过天空，在地面和他身上投下翅膀的巨大阴影。
“将军？将军！……”
阿选猛然回过神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自己站在通向花园的九曲长廊中，阳光依旧明媚灿烂，蝉鸣和海潮远远传来，依旧是白圭宫突如其来的夏日。
部下站在身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稍微有些迷茫：“……南瑛？怎么了？我……”
容貌清秀的部下面有忧色地摇摇头：“你从刚才就呆呆地站在这里，叫你也不回应，神情也很古怪……”
他的心猛地一沉。梦的残像瞬间闪现，晚霞般死去的红瞳凝望着自己。
又发作了吗……
“……将军？”
自失地一笑：“哦，不没什么，想事情似乎有些入神了。真不好意思呢。南瑛，什么事情？”
“主上召见您，您忘了吗？”
阿选愣了愣。之后一拍脑袋，大喊了一声：“哎呀！”
部下显出懊恼的神情：“……您真是的。主上要等到不耐烦了呢。”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我记性都变差了。”阿选苦笑，南瑛叹了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您自己也知道……”
“还不都是乍骁宗惹的祸。”阿选叹了口气，“南瑛，替我到夏官府去说一声。我去见主上了。”
“是……”
南瑛答应著，转身离开了。
年轻的将军目送部下的背影消失，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便掀起长袍，迈开腿在长廊里奔跑起来，银色的铠甲和佩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男子深褐色的长发在身后飞扬。
——这是建元十二年的夏天。这一年，对于戴国而言，似乎注定是个多事之秋。种种谣言和事件接踵而至，泰王诸清泓九十年治世的平稳图景中，突然也响起了令人焦躁的不和谐的蝉鸣。
拉开帏幕的事件是禁军左将军乍骁宗和瑞州师左将军丈阿选关系的破裂。不过说老实话，大多数人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惊讶，真正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倒是乍骁宗和丈阿选为什么竟能将他们之间的友情维系长达二十年之久。
再之后便是乍骁宗和当朝冢宰在王面前的公然争吵。禁军派和冢宰派的对立由来已久，主张以文治国的冢宰谡顷向来厌恶军人参政，而被破格提升的禁军将军骁宗则是提升军队地位的中坚力量，双方冲突理所难免。往年双方还能保持皮笑肉不笑的表面功夫，然而自从乍骁宗和丈阿选翻脸的谣言传出来之后，乍骁宗便显得日益烦躁，经常在朝议上当著泰王的面就和冢宰谡顷起争执，无论冢宰说什么，他也不管是错是对，立即夹枪带棒劈面扔回去，最后搞得整个朝堂都气氛紧张。
半个月前，这种情况终于达到顶点，在早朝时骁宗和谡顷两个人争执起来，越说越僵，最后几乎拳脚相向。被泰王训斥之后，骁宗不但没有收敛，还出言顶撞主上，结果弄得泰王少见地勃然大怒，竟下令将乍骁宗暂时解职赶出鸿基，要他回故乡“老老实实读半年书磨磨性子”。
大家都普遍认为，此事的根基还是在于乍骁宗和丈阿选之间关系的破裂。如果他们组成的禁军与瑞州师的同盟垮台，乍骁宗毫无疑问就会在和冢宰的斗争中处于下风；意识到自己即将落败，乍骁宗终于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和开国元老的冢宰比起来，作为新贵的他毕竟还是嫩了些，大多数人都这样评论，也有人怀疑阿选和骁宗翻脸实际上也是冢宰使了什么离间计的结果。
然而，真正让整个白圭宫都笼罩在动摇、不安和怀疑气氛中的，却是一条看似荒诞不经的流言。
——池州有妖魔出现。
池州位于承州之南，委州之北，是面向虚海的一个州，也是戴国最贫穷的一个州。最初，不过是有人家的孩子在田间玩耍时失踪，之后进山伐木、采药、探草（即寻找野木下的新种植物）的人也开始失踪，几天后人们便会在山间水边发现失踪者支离破碎的尸体。即便是野兽也无法达到那样可怕的力量和凶残，唯一的解释只有妖魔。
然而，稍有常识的人便都会知道，除非君王失道，妖魔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已经有九十多年平稳政局的国家。泰王诸清泓向来有私生活糜烂奢华的恶名，但政治上却相当稳健清明，失道二字，似乎离他和现在的戴国都还颇遥远。但是谣言竟越传越烈，从坊间的悄悄流传的闲言碎语，终于上升到了官府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地步。
而乍骁宗和冢宰之所以会吵起来，正是由于早朝之时冢宰向泰王上奏此事请泰王明断，而乍骁宗则在冢宰话音一落后便出言讥讽；且不说泰王毫无失道迹象，妖魔一旦出现必定遍布全国，怎么可能只出现在池州一地？池州侯是冢宰门人，骁宗因此便指责冢宰不但不好好约束自己门人，反而还放纵他传播什么妖魔出现的流言，若不是居心叵测，便是年老昏聩。冢宰被气得脸色都变了，若非被其它大臣拦著，便几乎要卷了袖子冲上去与骁宗拼命。
争执的闹剧在泰王的大怒和乍骁宗的被逐中落幕，但是妖魔的流言却并未因此消失。相反，就像在突然降临的夏天中盛放的花朵，谣言在潮湿和闷热的不安空气中膨胀，最后终于变成了笼罩整个白圭宫的有毒暗影。而且至今为止，泰王本人还没有丝毫着手处理此事的迹象，也没有出面澄清的意思，正是因为如此，谣言才传得越发肆无忌惮。
阿选一口气跑到了花园前的凝云阁。远远地听见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天官府的一干子官吏，他急忙停下来，躲到树丛后面整整衣冠，摆出庄严的神气，之后迈著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来，走向通向花园的入口。不出他所料，那些正围在月门附近，叽叽喳喳地议论著什么。察觉阿选来了，他们立即停止了议论，露出仿佛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微笑，向他鞠身抱拳行礼：“丈将军。”
阿选也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抱拳还礼：“主上在园内吗？”
“对对，主上在——召见您？”官吏们齐齐地为阿选让出道来，阿选满脸堆笑说著些客套话，在官员们的夹道中走进了花园。没等他走出多远，他便听到那群官吏复又聚在一起，继续唧唧喳喳地议论著什么。虽然听不太真切，阿选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必然是那议论的主角。无非是猜度自己会不会投到冢宰那边去，会不会从瑞州师升到禁军将军，接替乍骁宗的位子，或是被泰王依旧视为乍骁宗一党落得个左迁的下场。泰王目前也没有针对阿选的旨意，引起官员们的猜测，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走过长廊、绕过假山之后，阿选看到了泰王和泰麟。
西花园是泰王钟爱的地方。泰王向来比较喜欢人工所造奢华精细的亭台楼阁，不过这座花园除了从各国移植来各种名贵树木之外，园林小桥流水的布置多少还保持著自然随和之气。盛夏走进这座满是绿色的花园，人都会精神为之一振。一名身材修长、衣著奢华、留著五绺长须的中年文士正立于树下的案边挥毫泼墨作画，神情专注；他身边站著一位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人，容貌端丽，头发是微带红色的深金色。
“臣瑞州师丈阿选，叩见主上、台甫！”
“起来吧。”文士正是戴国现在的泰王诸清泓，而那女子则是泰麟昭慈。
单从容貌看来，面如冠玉的诸清泓可算是个美男子，不过那过于追求华贵反而失去品味的服侍，由于近视而显得肤浅的眼神，保养过好却苍白的肤色，手指上硕大的白玉扳指，若是他走在大街上，一定会被人以为是个毫无志气、整日除了写些小曲和歌妓唱和便别无所长的没落富家子弟。但是，尽管被他国的君主批评“品味低下”，而且在个人生活上真可称作是穷奢极欲，已经治戴九十年有余的他依旧算是个明理的国君，曾在先王退位后军阀混战荒乱的国土也是在他治理下才得以恢复。这是个将满足自己欲望与治理国家同等看重的国君，而且两方面干得都不错。
他依旧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那幅水墨山水上，阿选从进来到跪下，他眼睛都一抬不抬。泰麟则朝起身的阿选一笑，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丈卿。”
“是。”阿选向前踏上一步。
“关于池州出现妖魔的传言一事，你以为如何？”
阿选一愣，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泰王一来就抛了个棘手难题给自己。
“臣……”
“直言无妨。”
“臣以为，虽然此事荒唐，但不能忽视。谣言传得甚是厉害，也不能排除有人在背后操纵事态的可能。”
泰王又是一笑：“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都是有人故意造谣，扰乱人心？”
“臣不敢断言。”
泰王却仿佛不以为意。“大可不必多虑。然而妖魔出现之事，池州牧伯花影也曾密奏孤，看起来并不全然是空穴来风的谣言。”
阿选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泰王。
“您是说……真有此事？”
泰王稍停了一下笔，看着满脸惊讶的阿选笑了：“丈卿，看你那什么表情？——你放心，昭慈从来没有感觉身体不适，而且我有自知之明。”
“可是……”
“孤就想问问你，如果此事是真的，你会如何处理？”
阿选苦笑著摇摇头。
“臣无能，这种事情实在太难以置信，若没有查实，无法作出论断。”
“哦，”泰王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让人察个仔细之后再决定是吧？”
“是。”
“那你认为，派何人前去比较适合呢？”
阿选心里实际上早有打算，但脸上还是露出了踌躇的表情。
“这个……主上认为琅璨如何？”
“哦……是天官府的琅璨么？”
“是，琅璨博学多识，且果断能干，臣深信她定能查出真相。”
泰王脸上露出了微笑。琅璨是冢宰谡顷弟弟的养女，不过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阿选心中盘算著，他把赌注都压在泰王对此事了然于心上了。
“……明白了。我会考虑的。”泰王又低下头继续作画，阿选低身行礼，期盼能就此告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乍骁宗现在怎么样？”
阿选心中一跳。终于还是来了。
“是……乍骁宗他现在已经回到呀岭，读书写字，磨炼性子。”
似乎总算是完成了，泰王直起身来，打量著自己的作品。
“知道得很清楚嘛！你常和他通信吗？”
阿选一愣，道：“不，骁宗是戴罪之身，臣不敢妄自与他联系。臣是从呀岭县正那里听说的。”
泰王点点头，取出印章，专注地在画上钤下。“听说你最近和他有些不睦？”
“主上休要听信谣言，”阿选急忙道：“我和骁宗从来便相处甚好。”
“我猜也是这样。”泰王满意地点点头，把画放下，负手走到一边去看园中流水：“虽听大司马说近两个月来你们二人除了上朝便彼此不说话，那天他闯祸时你也没为骁宗出头——这点甚好，他本就太莽撞——但听说前日里你手下的南瑛还去找过正赖。孤便知道你们二人必定没有翻脸。”
阿选在泰王身后，微微变了脸色。
“是……”
泰王笑著又回过身，走到案边，看墨干了，笑著把那幅画举起来给阿选看：“卿观孤这副眺国图如何？”
阿选愣了愣。那张画外表精细华美，内蕴却毫无风骨力度，明明画的是山水，气势比名家笔下的一株梅花也不如，也只有主上自己和一帮子马屁大臣会把它当杰作，但是自己当然不能那样直说。“主上的笔法和意境都是极好的。”
泰王和泰麟相视一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臣不是奉承。”阿选心里说著，不是才怪。
“孤知道，你是真懂书画的人，否则孤也不会问你。”泰王叹了口气。“你与骁宗不一样，那人却是个生来的武胚，说过他多少次了，还是除了兵书什么文字都看不进去，除了练剑什么也不好奇。若非这样，那天也不会狂态毕露，在朝堂上公然咆哮，——想想，二十一年前，当时的中将军不满骁宗跃居他之上，指使手下四处传播骁宗滥杀无辜的谣言，联合三个瑞州将军和大司马向孤请愿，要孤把他打发回委州去，还当朝诬陷他出身土匪，那时他尚年少气盛，都没有因此和中将军争执起来。如今二十一年过去了，他却会为了池州出现妖魔谣言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和冢宰争吵起来，那么多年他的性子不但没有被磨掉，倒反而越来越激烈了？奇哉怪也！这二十一年他都活到哪里去了？难道他白在朝廷里打混了？！”
泰王的语气越说越严厉，而阿选心越提越高，背上微微出了冷汗，他觉得自己非要说什么不可，但大脑竟一时僵硬了，什么都想不出来。
泰王却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又变了。“为臣者，为国为朝廷直抒胸臆并没有什么不好。孤当初把他从委州提拔到禁军将军的位子上，反对者为数不少，但孤便正是看中他这爽直的性子。但是，身为禁军将军却不知检点，恃才自傲，骄狂跋扈，这样下去他非出乱子不可。孤正是爱惜他，才将他遣回原籍，要他好好扪心自问，盼他能够改正。”
“主上教训得是……”阿选心中依旧一片混乱，手心全是冷汗。
“嗯。”泰王点点头，“起来吧。不过孤知道，你和骁宗不同，是个谨慎人。孤知道，所以很放心你。如果是骁宗，依他那性子，便多少有些顾虑了……”
又隔了一阵，阿选才低声回答。
“是……”
“好好去做。”泰王又回到案边，把画卷了递给泰麟：“昭慈，把这副画交冬官府好好裱了，回头送到瑞州将军府上去。”
“是。”泰麟头一次开口，声音是说不出的温柔。
阿选一愣，随即便低头：“臣谢过主上！臣……”
泰王却微笑著拦住了他：“——慢著，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之类的话不用说，孤知道你会尽力。”他笑著拍拍阿选的肩膀，“孤的画若是喜欢的话，将来也可以多多赐你。去吧。”
阿选再行一礼，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走出一截路之后再回望，那白衣君王似乎还在树下埋头专注作画。他胸中一阵憋闷，这时总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阿选的身影远去了。诸清泓停了笔，抬头望望那逐渐消隐在绿荫中的身形，叹了口气，抛了笔：“——还好！比起乍骁宗，丈阿选尚算还留了些良心，而且论脸皮，也还没修炼到乍骁宗那么厚。”
泰麟微微苦笑：“主上真是明察。”
泰王露出头疼不已的样子，扶住了额头。
“养虎为患，嘿嘿！——当初升乍骁宗为左将军时便有准备，却没想到要牵住他这么劳精费神。低估他真是我的一大失误……罢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还好，还好！若是丈阿选再多些磨炼，多些野心，朝中一只老虎变成两只老虎，加上谡顷，我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主上，你现在又做何打算？”
泰王叹口气。
“明日下旨，让阿选暂代禁军左将军之职，统管禁军左军。”
泰麟有些犹豫：“这是否有些不妥？太……”
泰王摇摇手：“无论如何，现在稳住阿选、别让他蠢动是最重要的。要是由著他和乍骁宗两个人合起来胡来一气，我这泰王还做不做？——其它的，冢宰那边，以后慢慢再说吧。”
泰麟点点头。“那池州妖魔一事——”
“旋计探察的情况怎么样？”
泰麟摇摇头。“很难说。那些痕迹很像妖魔所为，但旋计却说它嗅不出有妖魔的味道。”
“这样……”泰王看着天空。夏天的天空，蔚蓝得几乎让人畏惧。“……乍骁宗在黄海待过三年，是么？”
泰麟一愣。“主上，你的意思是？”
“放青鸟到呀岭去，传密旨命乍骁宗立即前往池州，着手探察此事。”
泰麟吃了一惊：“这——”
泰王点点头：“这边也传旨，正式任命琅璨前往池州调查妖魔出现一事。”
泰麟更加吃惊：“主上！琅璨不是……”
泰王微微苦笑：“我知道！琅璨固然是谡顷的养侄女，但当初将她拣回来又通过秘密关系将她介绍给谡顷的弟弟的，却是乍骁宗。阿选和骁宗以为我不知道此事？未免小视我了。现在就是要让阿选摸不准我的心思，他才不敢妄动。何况琅璨的事情……哼，我知道恐怕比他们两个还多些。”
“可是乍骁宗那边……？”
“嗯，这样，密旨中说明，若他不能查清妖魔之事，便不用回鸿基来了。”
“……是。”
泰麟隔了半晌才回答。意识到这几道旨意中隐藏的曲折深意，她用极其复杂的心情看着诸清泓。
泰王吩咐完了，叹了口气，抓起笔来，想继续画；手一抖，墨汁却滴到了纸上。他嘀咕了一声，露出一脸倦怠的表情，把笔一放，哼道：“不画了！没心情。”继而转过来望着泰麟：“昭慈，你看，为了这么些破烂事情，我半个月没召歌伶，想念萱红和清清想念得紧；刚进口的那三十件玉器都还没有赏玩，连马州侯献上的那几个舞姬都还没有见过，现在好不容易算是把事情收拾了一半，能喘口气，今天你就别这个那个地劝我，让我回去玩个开心好不好？”
泰麟看着那张毫无君王尊贵之气、一脸酒囊饭袋样的败家子面孔，微微地苦笑起来。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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