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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笼（四）
两道车灯由远及近，划破黑夜而来，静悄悄的街道被轮胎摩擦道路声和微微发动机的轰鸣惊醒。
副驾驶上的森崎信哉端正地坐在位置上，本可以使用自动驾驶的熏为了打消无法搭话的窘境，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中的方向盘上。她喉部肌肉蠕动了好几次，一撇到旁边森崎面部表情的脸又如鲠在喉不得不咽下去，一路上硬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你说要去个对案件有帮助的地方我才牺牲休息时间陪你走一趟，在不当班的时间段，这不是我的义务。”车辆足足在路上消耗了快到半小时，森崎看着路边不时闪过的路灯，冒出这么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
森崎先生其实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不近人情呢，只是之前和他的交流从未像这样的程度自然就不能更好地了解他吧。熏有点后悔工作快一年才开始发觉对身边同事知之甚少，她突然觉得不是同事在将她孤立，而是她在身周立起了围墙。
“以后别得寸进尺就好。”
……嘴巴还是那么毒。
他们离开了都市来到了郊区附近，小车在车灯扫过写着“所泽矫正保护中心”的墙壁前停了下来。速度太快森崎没有看清这是什么地方，车辆停稳后他随即跨出车门。
可以说是震惊的神色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在“所泽矫正保护中心”几个冰冷的金属假名下伫立得好似一座雕像，身后传来远山熏熄灭发动机和关上车门的声音。
“就是这里……狡啮先生建议我来这里用求帮助，说不定对理解犯人动机有帮助。”
“监视官找潜在犯求救本来就是荒谬的事。”森崎的声音绷紧得快要裂开，“找这群疯子更是荒唐至极。”
熏早猜到森崎会对她的想法冷嘲热讽，她相信罪犯之间一定有共同性。理解犯罪的除了罪犯，就是这些狡啮口中深渊里的人。为此她不惜在公安系统里搜索了解它的功能后，还毅然决然地来访。
“内部通常称这里为‘潜在犯隔离设施’，这里的都是犯罪指数超300的重症患者，狡啮先生让我慎重对待这件事。”
“你的做法让我看不到一点慎重的痕迹，监视官。”
森崎的口吻听起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尖锐，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熏没想到自己的决定对他来说是件这么不可理喻的事。
“让你困扰了……我想，要是不往深渊里迈出第一步，连审视深渊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为什么叫上我，飞鸟的话会比我听话许多对吗？”
熏冲他努力笑笑，“飞鸟对我的质疑从不会让我反思自己想法的确定性.但森崎先生，你的话让我第一次觉得‘既然这是我的结论我就有义务去确保它再不会被质疑’。若是你仍无法赞同我的做法，请在车内稍等片刻，我一个人去咨询也完全没问题。”
森崎裹在黑色大衣里的身体在乍起的寒风里战栗了一下，他对熏的话表示了恰当好处的愕然，这种意料之外产生的感觉让他不禁俯视身边这个不起眼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她的办事手法天真又不干脆，理论思考路线也完全不符合逻辑，在案件前时常被一些明显的误导志向牵着鼻子走。也同样是她，比安全课所有人都要踏实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异想天开的思维也不尽是坏事，出乎意料是个包含着无限可能性的个体。
许久，他缓缓把左手从兜里掏出来，在大门一侧的通行扫描仪上对准。
“ID认证，公安局生活安全课注册执行官，森崎信哉。”
熏的脸在系统提示音的背景下由失落转为讶然。惊讶之余，森崎已经又收回了手，率先走了进去。
“如果你不想被上级问道为什么有这里的来访纪录，就乖乖跟在我后面。”他冷冷地放低速度等熏赶上。
警界人员看来，堂堂公安局在籍监视官，来这种地方和重症潜在犯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熏还不懂其中利害，她迷迷糊糊点点头，觉得能让森崎进入这里就是个巨大的成功了。
果真如搜索到的资料所记，这个类似医疗组织的机构有着当今最先进的设备，内部环境干净得一尘不染。一路上他们一个人都没有遇见，只是经过层层身份验证才进入机构内部。
分割成一个个小房间的治疗区，透过完全透明的玻璃墙壁对居住在里面的人的行为可以一目了然。走廊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嵌在玻璃壁上的小显示屏注明了每个病人的姓名年龄和即时色相。
“完全，就是个医院啊。”熏好奇地左右看。
“是牢笼。”
“牢……牢笼？”
熏里眼里，每一个病人都很享受这里生活的样子。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安定，带着幸福的笑容，对她的来访置之不理。每个房间都摆放着不同的东西，无一例外数量都巨大得难以想象。堆积成山的书本、琳琅满目的玩具、五彩缤纷的画作，病人们得到了他们欲求的满足。
“得到满足所以就不是牢笼了，你的小脑瓜子一定有着这样幼稚的想法。”
熏立马慌张捂住嘴，好像以为脑内想法在生成的一刻就会从这里无声泄露出去。
“不管理想还是身体都不是自由的，他们比监狱里的犯人还不如。管理者用他们眼前最渴望的东西搪塞他们即将无限发散的思想。人轻易得到满足就会被禁锢于这种美好的现状中，即使再寻求，今后也仅是量的增大而不是质的改变。”
“先知系统判定他们危险批准隔离治疗，这一举动保护了病人自己也保护了社会人啊。”
“结果在哪里？当先知系统无法用自身去纠正这些人超标的色相时，它就把他们圈养起来使之隔离与社会外，他们的思维还是行动也好就不会附加于其他还没被这种异思想感染的人身上，病人本人的色相则没有丝毫改善。”
“森崎先生，不会也对先知系统……”
“恨也好怨念也好，先知系统对于我不过是个判断工具。它负责处理数据，我负责生产数据。数据对不对是我的事，读取是否正确就是它的事，在它出现干扰我自认为正确的事之前，我内心很平静。”
“那么森崎先生，你觉得一直以来你做的都是对的吗？”
森崎停顿了两秒，“判别方法很简单，先知系统认定正确后，只要再有其他非系统个体绝大多数认为我是对的，就可以判定我的正确。”
有点强词夺理的嫌疑，但也算得上无懈可击。
“这次的犯人对先知系统会抱有怎样看法呢……他的犯罪行动都是有事先准备的，手法也称得上精妙，至今让警方接下来步骤头绪全无。他想要延长让警方注目的程度提高社会曝光吗，这么做又将自我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果然目标还是向先知系统宣战吧。”
“你认为单单为了做给系统看，犯人会想方设法话这么多精力在案件本身上吗。”
熏仔细回味了一下森崎的话，他没有疑问语气的句子让她留心。
森崎接着说：“要是无差别杀人，别说身份，连动机都无处可寻会让警察更头疼，做法也更简单快捷。这几次的案件，能够联系到被害者并引他们出来说明犯人多少是跟被害者有过交集的人，选这样的人下手暴露的可能理应更大。凶手做了这么多精细的事，不该没注意到这点。”
“凶手和各位被害者之间也有我们暂时还未查明的事实。”
“对被害者也怀有敌意？至少，也是有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的想法。”
“对三者都有敌意，为什么被害者没有察觉到……那就是这份想让他们消失的想法太过微薄，但微薄的话就不会严重到让凶手痛下杀手。”
“稍不密切的关系者是不可能将被害者单独约出来的。第一个案件不论，后两个的现场可都是被害者独自一人的奇怪情况，犯人能让被害者反而为他保守身份，又果断赴约。”
“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假设，和被害者有直接侵害关系的是第三方，凶手和第三方有关系。而且因为得知被害者侵犯了第三方的利益而对他们心生怨恨。由于凶手知道被害者和第三方之间的秘密，就以此为要挟提出和被害者们单独见面。”
“可信的很高。”
听毕，熏停下了脚步。
“我完全错了。”
森崎走快了一步，他察觉到后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熏像是想说什么，森崎有短暂的耐心听取监视官的意见。
“我要道歉，之前是我的错误，我草率地认为凶手犯案仅仅是对先知系统的不满。如果按我的想法追查下去肯定会遗漏他和被害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案件也会完全偏离方向。”
冷不丁听她这么坦率地承认错误，说实话森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展开。
“不用去拜访那位犯罪心理学专家吗，我想我得到答案了。”
*
送森崎返回执行官宿舍再回家将近零点。
仿佛是给她的慰藉，固定每周一次熏按时收到了北海道母亲发来的视频留言。留言里照旧简单提及了一下家人和农场的情况，还有告诫熏要注意身体。熏坐在饭桌边喝着Liki提前温好的红茶，感到了久违的惬意。
至于要不要回北海道，说不定以后等她的工作安稳下来了会考虑。
安稳下来啊……熏惆怅地趴在桌面上，那该猴年马月了。
她的手边是装有父母和她的相片的相框，三人的笑容是她动力的来源。
“这一个多星期每天你进门的色相都高得离谱，会被逮捕治疗的。”半透明的小海豚从她背后游出来，吐着泡泡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局里案件一个接一个不让人休息，每天接触的人和事想让我心情愉快也不可能。”
Liki拉出一个列表，“推荐请假休息，要么就尝试药物控制。”
“不要管我呐，消除程序记忆。”熏给人工智能管家程序下了指令。
“药不能停呐。”Liki最后说。
“……”
案内安静了，也让熏觉得冷清了不少。连智能管家每日的色相监测都捕捉到色相异常了，这样下去确实是不得了的事，有可能案件还没有解决就被归到潜在犯队伍里。
“真辛苦啊……”她面朝下紧贴桌面伸懒腰。
得找心理医师协助了。
按照眼下的工作强度，要挤出空闲时间请假看病或者联系医生都是无比奢侈的行为。就像她刚才跟Liki解释的一样，不是她不想保持色相的纯度，而是工作不允许她置身事外。
她看着终端上74的色相，感觉人生一片昏暗。
——等等！
熏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
……她确实还有其他的办法从专业人士那里寻求帮助。
熏立马从门口衣架上取下外套，用最快速度穿好后思考了半天认真地把居家拖鞋换了下来，穿上了正式出门的鞋子。这个举动跟她接下来的行为相比算是多此一举，熏觉得毕竟是拜托他人还是严肃一些好。
她出门左拐敲响了305号房间的大门。
门内没有传来主人应门的声音，房门还是很快打开了。主人穿着素色家居服，谨慎地从半开的门缝里露出脸，看到是熏后才完全打开了门。
槙岛圣护还在纳闷远山熏没有任何预兆敲开自己公寓大门的原因，熏在鞠躬后就立刻说明来意。
她的脸上尚残留着因窘迫而产生的红晕。
“我想要预约安部先生一个客人的时间，不知道你近日的日程有没有空闲？”
男人淡淡笑了一下，“请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在下随时可以为远山小姐效劳。”
“而且，我的工作一般都是客户上门，在家工作时间也充裕。”他补充。
“那……明天？以前拖延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不瞒你说，我的色相快超过80了。”
“那可得及时进行心理辅导。冒昧问一下，你的家人知道这件事吗？是这样，心理疏导中，客户家人能够提供的辅助也是我需要了解的一部分。”
熏对上他的眼睛，腼腆地支支吾吾：“……不能让他们担心啊，隔着这么远联系也不频繁，要是被他们想严重了就糟了。”
“我记得你曾说家人都在北海道？”
“六年前发生车祸我被送到东京，上京照料我的父母担心留在北海道的奶奶和弟弟，在我出院前就返回北海道了。住院同时我收到了先知系统的判定，推荐我就地进入东京的高等学校就读，加上政府负担了全部费用，和家人商量后我就留在了这里，一年前毕业又被推荐进入公安局，然后到现在。”
“没有回去过了吗？”
“这几年趁着放假回去过两三次，不巧因为联系上每次都会出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意外，同样是我们家人假期旅行的时间就错过了。加上奶奶身体不好，家里的农场也腾不开手，要全家人来东京也不太可能。”
“是这样。”静静听完她说话的白发男人一边点头应声，爽快地答应了她的预约，“明天远山小姐尽管来找我，我必定在家恭候。”
“太、太感谢了！总是这样麻烦你。”
“说不定以后我也会麻烦你……假如我被公安局追捕的时候。”
“安倍先生别开这种玩笑。”
“‘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当我凝神人类灵魂时，也有因为想要看到他们的闪光点而干出不被常理所接受的事。”
现在的熏对这个句子再熟悉不过，她在男人的笑容里有点恍然。
这个人，安部先生……跟狡啮先生说着同样的话。
将自我定位在凝视的一方，两个人的思维居然不谋而合。是巧合吗，还是应该说见证了某些不寻常事物的人才能有这样程度的见解，他们对深渊里的东西都有着一探究竟的向往。
狡啮慎也见证的是犯罪的变质，那么安部先生曾经历过什么呢，还是这样的反思是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
直到安部先生问她“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熏才如梦方醒。看样子他手里也还有其他事，熏没敢继续打搅，她再次道谢后就道别返回自己公寓去了。
男人关上门走回房间，桌上的手机屏幕还显示着接通画面，槙岛圣护拿起来继续刚才没有说话的对话。
“久等了杰克森……御堂将刚被公安局干掉了，在跟你打电话前我通过网络上将最后的赠言留给了他。”
他坐在沙发上，端视电视机墙上的画。原来放在这里的电视机已经被处理，它上面粘了血，清洗太费时间。
“先知系统压抑了选择权利被剥夺的他的欲望，埋没了他的才能。不被期待的人就面临无路可走的境地，我在想，这个社会被先知系统真正期待并寄予厚望的人该是多么扭曲啊。他得迎合它，生来就为它服务，因此他的成长都在系统的计划和监控中。系统比照着自己的目的去创造他的人生，简直是没有一丝余地的生命。”
“如此看来，我得给你介绍下一个人选，更具有艺术才华并且懂得使用它的人，而且她有着独到的美感。”
“王陵璃华子，替我给她送去‘礼物’。”
之后不痛不痒又说了几句，槙岛圣护才挂上电话。他并没有马上就放下手机，而是从刚才通话记录里进入了标有“杰克森”的联系人页面。
今天早上，杰克森发了信息给他。
「按您的要求将六年前全国车祸案例排查了一遍，又通过您提供的细节逐个筛选排除。很遗憾，没有发现北海道留下过此列案例的信息，至少官方档案里没有出现过。」
他手指轻动把信息页面往下拨了拨，“……但是除此之外，仅有一项车祸案例于此很相似。”
“六年前，它发生在东京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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