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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当金山寺在夕阳的残照中更加熠熠生辉的时候,海释和尚正收拾起早已磨损不堪的竹篾大扫帚,掸了掸衣裳,便躲进斜日拉长的树影中,从怀里掏出半只烤鸭,抿一小口酒,无比惬意地半躺着,看那一群群倦鸟扑啦啦争先恐后返林的情景。这样的生活寂静而平淡,海释和尚想,也许这辈子他就要这样日复一日地老死在金山寺中。
黄昏愈加弥漫,地平线一寸一寸地吞噬着落日,海释和尚迷离微醉的眼睛,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又会照常升起,这是轮回,万物都有轮回,既是是生命,但至于生命究竟如何轮回,他不想细究,因为这无疑会浪费他本不多的脑细胞,反正这对他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也许这个答案只有地府的孟婆才知道。他只想过他的生活,得过一天且一天,有时他也会幻想可能明天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但每天依然是他枯燥而冗长的佛门生活,念经,打钟,扫地。所以想这些深奥的问题都是浪费脑细胞的事,还是思量一下明天该如何躲过方丈的眼睛偷偷下山,去跟山脚下的货郎李再换些烤鸭和虎骨酒来,听说那酒是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货郎李说那个地方叫长寿村,一个天涯边僻幽的地方,和金山寺一样宁静。
海释和尚正自陶醉在酒香肉味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界,仰起身透过密密的枝叶,他看见一束发金冠的少年,着一袭金丝绣龙白袍,红色的发带安静地垂在背后,随着步履起伏,幽蓝的眼睛透着不可抵挡的气势,龙族特有的孤傲,却也掩着一丝不能名状的落寞。于是,海释和尚连忙收起未喝完的虎骨酒,一抹油腻的唇,从树的阴影中迎出来,截住那少年,谄笑道:“施主,又来上香呐?”少年嗯了声,依旧崩着温润如玉的脸,只是照例拿了些碎银子递给海释和尚,半步不停地进了大殿。掂了掂银子,海释和尚嘿嘿一笑,暗想明天又有酒喝了。
金山寺的大殿和其他寺庙的佛殿本没什么不同,正殿都供奉着释迦牟尼的塑身,只是作为唐王钦点的大寺,自然所供奉的佛像要高大些,且镀上金片。佛堂特有的檀香正袅袅升起,绕梁而散,四周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佛像半垂眼皮,泰然盘坐,左手作迎接状自然放在膝前,暗含俯视芸芸众生,渡一切苦厄之意。少年伫立供桌前,凝视佛像良久,虔诚地合上双掌却并不下跪,喃喃道:“佛啊,请告诉我,爱是无私的吗?爱一个人是不是只要她幸福?”一片寂静,远处传来磬钟清脆的声音,佛像在香烟迷朦中更显庄重。少年略一低头,说:“算了,任你法力无边,这红尘俗世之事你又怎会明白。”
刚待转身,瞥见一精巧的小纸鹤正极力攀爬他的右肩,未站稳却又滑了下去,少年微微展颜,师妹用来传讯的小纸鹤竟也似其主人一般可爱,心下怜惜,于是伸手将其托于掌中,展开,纸上写道:“一夕师兄速回,大师姐的婚礼将于酉时进行。”一怔,暗使龙宫独有的回师门的神通水遁,瞬间在空气中消失。佛殿远远传来吟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亦空,空不亦色。……”
海释和尚迈着醉步跌跌撞撞跨入大殿,拨了拨香油上的灯芯,念叨,也许明天真的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夜幕降临的时候,沉寂广博的东海在绝美的月光之下,泛着粼粼微波。东海之滨的花果山桀骜不再,五百年,桑田沧海,让石岩长满青苔,让岁月蹉跎不堪,谁是谁的主宰,谁是指间飘落的尘埃,前世今生,不停轮转,却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
一夕斜靠在花果山下的岩石边,目眺着这无比温柔的海,一仰头,饮尽一坛女儿红,甩手将酒坛扔出丈把远,又从身边抓起一坛,掀盖欲饮,却被斜旁伸来的一只手按下,“师兄,再喝你就醉啦。”一夕目不旁视,叹道:“呵,酒未到,先已成泪。绣绣,你就别管我了。”推开那只手,仰头,猛灌下几口。
“师妹,今天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她不会怪我吧?”
“恩,大师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只可惜没有人祝福她。”
“师妹,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做是触犯天条的吗?”
“……”
“绣绣,你说她为什么宁可爱一个妖怪也不爱我?”
“师兄,你醉了。”
“绣儿,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和她一样深邃……”
那个被唤作“绣绣”的女子转过头,看着那张耷拉在她肩膀上睡去的脸,贴得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呼吸便会惊扰到他似的。这剑眉星目,这俊朗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唇角,还有这棱角分明的轮廓,这本应幸福的人现在又不知道正做着怎样令人心碎的梦。为何要独自承担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正叹天意弄人,忽而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借着月光,依稀望见远处有一群人正在追赶什么,急忙唤醒一夕,绕过岩石,躲进了草丛中。
纷乱的声音越来越靠近,只见那群人一色手持长枪,身后的披风随风猎猎作响,还有几个最是那额上的一对龙角特别醒目,和一夕一样。仙族?一夕暗想,心下好奇,酒竟也醒了大半。
那为首的指挥同伴将前方几人团团围住,一提长枪,枪尖在月光下肆意散发着幽紫幽紫的光芒,吐露被激发的是嗜血本性,恰似引魂之手。暗夜?上古神兵!“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那暗夜的主人得意地笑道,“你们这些卑贱的人族,竟敢与我们龙宫作对,让你们尝尝死无葬身之地的滋味,师弟们,为我们的师叔泾河龙王报仇。”话音未落,几把长枪同时袭出,直指被围困于中间那几个手无兵刃的人的喉间,刹那已是身首异处。
泾河龙王?这事倒是听说,据道,东海龙王的弟弟泾河龙王玩忽职守,一时降错了雨点,被大唐官府中的魏征梦中所斩杀,于此,龙宫与大唐也就结下了仇怨。龙宫?他们是龙宫弟子,可怎地从未见过这些个同门?一夕正自疑惑,倏而感觉到被师妹抓在手中的腕臂紧了紧,师妹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所发生的一切,竟已是小手冰凉,心生疼惜,若不是自己硬拉师妹来借酒销愁,又如何会遇见这血腥的场面。忙回神,却见人族中有人负隅顽抗,明知是以卵击石,竟也使出了大唐门派的绝技横扫千军,无奈修为尚浅,围攻者毫发无伤。
双方力量相差悬殊,一场大战转眼平息,大唐弟子中有人在同伴的掩护下突了重围,向东海逃去,收起兵刃待追,却被暗夜的主人拦下,众人甚是不解,只见队长冷笑道:“日后自有分晓。回宫。”
小师妹跌坐于草堆上,惊诧的眼神愣愣直视,一夕正想宽慰她几句,转身间发现师妹跌坐时带动了树枝,顺而连带到了身边的酒坛,那酒坛正咕噜噜地滚出草丛……
“谁?”一声叱呼,蓝光闪过,伴着电闪雷鸣的声势,蓝光急急飞来,天雷斩!一夕脑海里迅速崩出这个字,来不及细想,连忙拦过师妹,将整个身子挡在师妹面前,一口鲜血喷出,痛楚游走全身,意识开始恍惚,只是微微感觉有人拖拽着他的左手,使起了水遁之术。
尚未走远的刚才指挥追杀大唐弟子的队长不屑地整了整衣袍,唤回暗夜,走到一夕与师妹刚藏身的岩石之后,从杂草堆里捡起块通透无暇的白玉腰牌,上面精致地雕着两个隽秀的字体,“尹绣?”暗夜的主人轻轻念道,“哼,好一个龙宫弟子。”
尹绣慌急无措间,只记起了师傅曾经传授过的水遁的口诀,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一夕便施展开法术。忽然一阵天旋,从空中掉落下来,像是砸翻了什么东西,只恨自己平日怠于修炼,关键时刻竟然水遁失败,顾不得些许疼痛,正要再次施法,看见有人在边上手舞足蹈地跳脚,嚷着:“哎呀呀呀,你这小丫头,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砸了我的摊子。哎呀呀呀,我的晚饭又没着落了,这可如何是好吖,哎呀呀呀……”尹绣看着不省人事的师兄,又看着这不依不饶的男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嘤嘤哭了起来,这下轮到那跳脚的男人手足无措了,“哎呀呀呀,现在的小丫头还真是说不得了,好啦好啦,不哭不哭哈,要是让人误会我欺负你,那我这脸往哪搁吖。”见尹绣没有止住眼泪的意向,那男子灵机一动,连忙转移话题,说:“丫头,你这朋友伤的不轻啊。”闻言,尹绣哭的更是伤心了,“哎呀呀呀,不要哭了,丫头,看你朋友得赶紧疗伤呀,要不嫌弃的话,就暂到我家安顿吧。”见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赶紧抱拳作揖道:“在下萧子神,人称逍遥大叔。”尹绣见其面如冠玉,眉目分明,骨骼清秀,干净磊落,却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被冠上“大叔”的称谓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心下觉得好笑,扑哧一声,擦干了眼泪,与萧子神一同扶起一夕,相随而去。
走不甚远,拐过几条小巷,萧子神便在一土坯小茅屋前立定。一路上,竟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无论年轻年老都脱口便叫:“逍遥大叔,回来啦?”尹绣越发觉得好奇,看来这人人缘不错。找了半天,萧子神终于从鞋袜中搜出钥匙,讪讪一笑,推门入。屋内凌乱不已,桌子椅子挤成一堆,桦木立柜半掩半闭,衣服都丢在了床上,盆里的花也看似枯了好几天了,唯有一幅踏春图悬挂得恰到好处,上写诗曰:“残阳落兮,长虹凌空当独秀;大风起兮,乱云飞渡仍闲悠。”
萧子神不好意思地偷偷望了望尹绣,忙唤出佣人,指使其收拾屋子,却被拒绝道:“主人,我今天已经做了很多事了,你明天再吩咐我吧。”“哎呀呀,你这小蹄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呐。”一边噼里啪啦自己动手整理,一边扶一夕躺下凝神把脉。尹绣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逍遥大叔,我师兄他……”
“丫头,你师兄中的可是天雷斩,伤了灵力,现在恐怕只有化生寺的千年保心丹能救他了。”
“千年保心丹?化生?您是说曾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毗邻大唐官府的人族第二大门派?”
“嘿,看不出嘛,小丫头还有点见识。只是这千年保心丹是化生寺的十大镇寺丹药之一,怕是不会轻易给人。何况现在化生长老都已隐退,由首席大弟子绛海管理寺内外事务,其人好名利,对他没有好处的事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个嘛……你放心。”尹绣狡黠笑笑,嘴角微微上翘。
万籁俱寂的化生寺在夜幕笼罩中仍不乏其凝重隐逸的气息。尹绣蹑手蹑脚地关上丹房的门,掂掂手里的锦盒,得意非凡。正待转身离开,一回头像是撞到了一个人,抽身便走,却听后面有人追道:“小贼,敢来我们化生偷东西,哪里跑!”尹绣慌不择路,竟还能想起水遁的口诀,念咒,失败,再水遁,又失败。看来逃跑还是靠两条腿比较保险,于是一纵身,翻墙入林。
不想那人仍是紧追不舍,眼看近了,尹绣拽紧缠绕在臂间的云龙绸带,索性停将下来,呵斥道:“你这人好没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懂不?”说话间,抽下飘带,跃身便袭,却在三招两招中败落,一个趔趄,重心不稳,眼看要倒地,却被人及时拦过,顺带掀了她罩在脸上的轻纱,借着月光,却见修眉连娟,斜挑入鬓,明眸珠辉,魂姿艳逸,恰似清水芙蓉,又如轻云出岫,天然去雕饰,不觉看呆。尹绣趁其愣神,暗暗捻起指扣,速读口诀,水遁,顿时凭空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连串的水泡。
月下,林中,绛海微微站起身,弹指抖了抖长衫墨袍,一展手中的扇子逍遥江湖,对着尹绣消失的地方,轻笑:“哼,龙宫弟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系在腰间幻彩玉带上的菱形金色令牌正散发着咄咄灼人的光芒,上书:“化生寺首席大弟子。”
月出皎兮,皎人僚兮。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一夕服了千年保心丹,果然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些润色,尹绣稍稍松了口气,低唤了几声师兄,见其未醒,便轻步走出房间,伸伸腰,呵,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淡蓝的天空无一丝杂质,清爽得让整个人都心旷神怡起来,突见萧子神正在院中侍弄花草,认真地对着一颗白玉兰松土浇水,那么安静淡泊的样子,那么温柔的笑。心想,逍遥大叔虽然周遭透着怪异,却也不乏豪爽磊落,要不是他的收留和指点,师兄恐怕也就……,于是欲上前表达感激之意。
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便听有人吒呼:“姓萧的,给我死出来!”未及反应,就看见一娇小可爱的身影撞门而入,白灿的发,猩红的眼,额上隐隐现出一骷髅的印记,披一件蓝色小短裙,袒露半个肩膀,脖颈上还挂着鬼牙攫魂,这样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地拿刺状毒牙指抵萧子神的项间。精灵族?魔族的人怎会到此,虽然现在人魔仙三族表面上和平共处,互不侵犯,然而又有谁不想统一三界,一掌乾坤呢?实际上仙魔已是势成水火,仙界也有明令禁止异族相恋或是交友。人族因力量较弱为求自保而暂居中立,三方从不自相往来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那这魔族女子今又何来?
“姓萧的,帮主召集,你竟还有闲情在家种花?速度跟我走。”说完拖拽着萧子神的手,转身便要离去,萧子神一拍脑瓜,恍然大悟似的,边全无抵抗地跟那精灵移步,边回头对尹绣吼:“绣绣,我先跟我娘子回趟帮派,一时回不来,你们在这安住就是。”那精灵回眸冲尹绣一笑,嘴角露出很好看的半颗虎牙,全无戾气。
尹绣呆在原地半天,看这一吼一笑间两人没了身影。娘子?他原已是娶了妻的人了,他的娘子竟还是魔族中人。这又有什么不可的呢,自古只羡鸳鸯不羡仙,若真是心心相惜,又有什么能束缚的了爱情,更何况只是些凡尘俗规。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这千里莺啼,万绿映红的季节无不昭示着幸福安宁的每一天,仿佛寸寸空气都流动着平静。
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逍遥大叔家外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开尽,一树一树的粉红,鲜艳欲滴。尹绣细心地给每一棵树浇上水,让挂在枝叶上的水珠尽情地折射阳光,看似每一片叶子上都跳跃着一个灵动的生命。她孩子气地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又想到师兄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心里一畅,竟情不自禁地在桃花林中手舞足蹈起来,那绢丝织成的飘带穿过臂弯,顺着纤腰轻轻地随风飘摆,裙角飞扬,一抬手便是鱼潜潭底雁落碧天,一回眸便是百花羞色皓月无光。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一夕时常想,大师姐放弃了龙宫,也不要首席弟子的名分,但终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执手天涯,未尝不是件美事,自己又何必苦苦相思,只要她幸福就好,不是吗?天若有情天亦老,今生但求无牵无挂,从此平平淡淡地了却一生。只是,恐怕师妹的这份情意,又是辜负不了的了。
一夕倚在门边,看着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小师妹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看着她挂在嘴角无忧无虑的笑容明媚好比阳光,看着片片桃花瓣在她身边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看着她在花雨中旋转旋转,那高高束起的黑发如墨,顺滑如丝;旋转旋转,那闲散地搭在额上的珠链随着韵律一蹦一蹦的;旋转旋转,她竟和大师姐如此地相似,一样的舞动四方,一样的笑可醉人,只是多了份稚气;旋转旋转,像只跌落的蝴蝶扑倒在地上……一夕一惊,连忙奔过去,将她扶起来,却见尹绣咯咯一笑:“师兄,我转晕了呢。”
一夕曲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也笑道:“你吓着师兄了。”
“师兄,你知道吗,如果这次你死了,绣儿就更加寂寞了。”尹绣轻轻倚在一夕的肩上。
“傻绣绣,师兄现在不是好好地陪着你嘛。”一夕闻言,一阵心酸,于是安慰道。
“师兄,你能答应我,一生一世都不离开我,每一秒钟都陪着我吗?”
“好,我答应绣儿,一生一世都不离开你,每一秒钟都陪着你。”
尹绣咯咯又一笑,说师兄不许耍赖哦,一夕见其天真得我见尤怜,心想如果能永远这样平凡而又宁静地渡过一辈子,这样照顾她一辈子,那么这一生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轻轻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道:
“师兄答应绣儿,将来老了,一定要比绣儿多活一天,为绣儿安葬,然后再随绣儿去。”
尹绣扑闪着大眼睛,眼波流转,怔了怔,说:“师兄,你又想起大师姐了吧。”
一夕摇摇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这时,一只鸽子扑啦啦地在他们头上盘旋而过,打破了这份沉默,然后收了收翅膀,停在了一夕的脚边,一夕抓起鸽子,见其腿上系着一黑色布条,微微变色,略一考虑,便紧了紧搭在尹绣腕上的手,说:“绣儿,我在帮里有些事要处理,不如你随我一同去?”见其点头,于是心里一宽,稍稍舒了眉,展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尹绣知道,师兄永远都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把那样的笑容挂在脸上,那样平静而又暖心的笑容,那样既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惊心的笑容。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尹绣依然时常想,如果一夕不是狂神殿的长老,又或者那次他们没有去狂神殿,那么很多事都应该会不一样了,也许现在的他们会携手浪迹天涯,去方寸看流云,去北俱赏雪,去女儿看落英缤纷;也许会隐于凡尘,建一个和逍遥大叔家一样的小草屋,然后种上很多很多花,做一对世上最幸福的神仙美眷。只是她不明白,当命运之轮滚滚开始转动的时候,很多事又岂是人力所能企及。
狂神殿仿佛是一个独立于世外的帮派,不屑争名夺利,从不与人结怨,也不会与其他帮派结盟,它只是安安静静地维持着自己的运转,接纳着来自五湖四海同样淡泊的人,如此,竟也发展成了江湖上少有的几个大帮之一。
一夕拉着尹绣急急地在厢房之间穿行,脸色凝重,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都是微颔首。路过玄武堂,有帮众迎出来拱手曰:“夕长老,帮主有请议事厅。”一夕一点头,对尹绣说:“绣绣,我去去就来,你在厢房等我。”又对那帮众交代说:“带尹姑娘安顿下。”话完便向朱雀堂走去。
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桌上的青瓷茶杯,尹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心想一时半会师兄也回不来,不如出去逛逛,念想一起也就顾不了许多,留下张字条就迈出了门。
经过朱雀堂的时候,见帮中长老帮主齐齐列了两排,无不正襟危坐,还隐约听到说是左护法成湟被害,另有几名隶属龙宫的帮众也被暗杀,帮中的大唐弟子一夜之间全部下落不明。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事若要放在别人听了,定是震惊不已,但是尹绣本是心外无物之人,对江湖恩仇不关心也不会在意。只是成湟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貌似在龙宫中也算有点名望。如此而已。
远远望见一夕坐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低着头,神情黯然,怕是有什么苦恼的事吧,又一想就算天大的事,师兄也一定有办法化解的,于是便坦坦然然地悄悄溜了出去。
长安依旧繁华祥和,处处透露着歌舞升平的喜庆,熙熙攘攘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房子鳞次栉比,熙熙攘攘的小贩比肩接踵。每每走过一个摊子,总有人喊:“姑娘,我这里头饰项链应有尽有,过来看看。”或是“姑娘,带个宠物回去吧,看,多可爱!”尹绣微笑地摇摇头,一路走一路看。
不多远,来到一拐角处,见有个看似江湖郎中的乡村医生眯着眼瞌睡,瓶瓶罐罐铺了一地,心想,上次水遁半途失败掉了下来,正是在这里砸了逍遥大叔的摊子,不禁觉得好笑。又见那郎中身边立着一面招牌旗子,上写:“残阳落兮,长虹凌空当独秀。”看着眼熟,张口便咏道:“大风起兮,乱云飞渡仍闲悠。”是了,正是在逍遥大叔家的踏春图上见过这联子。
谁知那郎中霍地睁开眼,定睛端详尹绣半天,尹绣被盯得不好意思,谦虚一笑,匆匆逃离他的视线。
逛得有些饿了,正巧前方是三界最为知名的长安酒店,尹绣在龙宫修行时也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过,于是大步踏过。点了几个包子和一碗凉茶,小二看其清简也就不再招呼。掰开包子,肉香扑鼻,张口欲咬,突然看见刚才那郎中持了招牌旗毫不躲闪地站在面前,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尹绣着实吓了一跳,心里觉得毛毛的,怎地追到这儿来了。
那郎中也不避忌,对着尹绣大声念道:“残阳落兮,长虹凌空当独秀。”尹绣惊得手里的包子都掉了,幸好店里喧哗的很,没有人注意这里的怪异。难得出门竟遇到这种怪人,实在是前景不妙呀。心里暗暗叫苦,冷汗直冒,思量着该如何躲开这人,索性来个视而不见,低下头,丢下几两碎银,也不看那怪人,速速走为上策。
“哎哎,姑娘,你还没说下句呢!”郎中追了出来。
“说什么吖,我又不认识你。”
“残阳落兮,长虹凌空当独秀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尹绣一步不停,拼命往人群里钻。
“你应该说‘大风起兮,乱云飞渡仍闲悠’啊!”
“好好,大风起兮,乱云飞渡仍闲悠。”为尽快摆脱他,尹绣敷衍道。
“姑娘贵姓?”
“姓尹。”
“哈,是了,你就是帮主要我接头的香主了!”
“什么?!”尹绣大惊,突然驻足,谁知郎中未及反应,碰地撞了上来。
郎中揉揉鼻子,耐心地跟她解释一番。原来近来江湖甚不太平,许多帮中都有龙宫门下陆续被杀,因此天下第一大帮派叶子世家决定召集各帮首脑聚会参详一下这一系列的暗杀行动究竟所谓何来。于是凌云阁的帮主为安全着想,临行前交代暂时召回所有在外的堂主香主,而郎中的任务便是用凌云阁的接头暗语联系一位姓尹的香主,并且已经设那个摊等了将近半月。
弄清了情况,尹绣哈哈一笑,说大哥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香主,也从来不知道凌云阁。
郎中不依不饶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个暗号。
“这不是你逼着我说的嘛!”
“那你姓尹又如何解释?”
尹绣心里觉得好笑,这郎中真是执著的紧,父母延传的姓又叫人如何解释,只得说巧合而已。
谁知郎中愣是不信,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面说,一面硬拽尹绣非要她跟他回帮。尹绣无奈,想见了他们的管事,误会也就自然澄清了,只好随了去。
朱红的大门,上悬“凌云阁”匾额,三个字苍劲有力。尹绣随郎中踏进这朱门,很是糁的慌,无心注意周边的人或景,只是一路低着头,紧紧跟上郎中的步伐。走进一书房,光线有些昏暗,郎中对着桌后那人作了个揖,说:“护法,尹香主带到。”然后便退了出去。
尹绣细细打量四周,整洁利落,书柜齐齐地倚墙而立,上面除了书也放着些古玩做点缀,目光游移,瞥见桌后那个被称为护法的人放下书卷,幽雅地端起茶碗抿了口,也正打量着她。不知为何,尹绣甚觉亲切,于是上前几步,这一看竟失口叫了出来:“哎呀呀,逍遥大叔,怎么是你!”激动之余,不由自主地学起了他的口头禅。
萧子神也是一惊,差点打翻了茶碗:“哎呀呀,绣绣,怎么是你!”
两人相视而笑,尹绣说了个中原由,只盼早些澄清误会好快些回狂神殿,省得让师兄担心。谁知萧子神听完,无奈地一摊手,说各堂主香主都是帮主亲自安排,别说长老护法,就是副帮主也是不曾见过的,这事还只能等帮主回来了才能解决。尹绣暗暗焦急,却又不好让萧子神为难,只得拿了张纸写下个讯儿,说是遇见了朋友,在凌云阁玩几天,然后叠成小纸鹤的形状,施了个法让其找一夕去了。
却说一夕议完事,回到厢房,未见尹绣踪影,惟看到桌上留下的字条儿,只得叹气,这多事之秋,师妹还是这般贪玩。担心之余,不由地思量刚在议事厅听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据说,成湟是在帮里巡视的时候被杀,身上有多处刀伤,每三处为一组,干净利落,致命伤为靠近心脏处的一组,最后一刀直入心脏,很明显是大唐的横扫千军,怪就怪在其死前竟无任何挣扎抵抗的痕迹,这左护法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又怎会任人砍杀而无还手之力?其他龙宫帮众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三刀致死,也是横扫千军,同样的刀痕。为什么目标都是龙宫弟子,是巧合还是特别针对?还是有什么阴谋?
一夕只是难过,难过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拜兄弟惨遭毒手,他恍惚想起小时候和成湟一起躲懒练功而跑到东海抓海龟的情景;想起和成湟结拜那天喝了很多烧春香,把酒高歌的情景;想起两人打赌争神兵武器,终从成湟手里赢了霹雳的情景;想起后来成湟出去闯荡天下,而自己留在龙宫继续修炼……一夕唤出霹雳,抚着闪电状吐散湛蓝华光的枪头,前尘往事,尽成云烟。
正在暗自伤怀,有人敲门入,“夕!你真的回来啦,我还以为他们消遣我呢。”铃儿般清脆的声音未落,一纤纤女子飞扑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一夕,双手绕过脖子,久久不放,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一夕忙忙收起霹雳,慢慢转过身,嘴角扯开一个很好看的弧度,说:“羽皎,好久不见。”
“夕,听说你被升为左护法啦?恭喜啊!”
一夕唯有苦笑,他本淡泊,却步步为凡事所困,这不是天意弄人又是什么!
又近半月有余,尹绣在凌云阁恰似潜龙入海,对任何事都甚觉新鲜,不仅掌握了帮派的运作程序,还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乐而忘返,又有萧子神的照顾,更是如鱼得水。她原就聪颖,诸事自然一教就会,无论跑墒,打探敌情,或者帮派建设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还与帮里姐妹相约游玩,踏遍了每一个曾经听起来觉得很遥远的地方,非但对每一处地形了如指掌,更是在无意中提升了修为。
四月初,凌云阁帮主东九郎返,带回消息说原来的尹香主也已被害,他见尹绣人缘好,又伶俐,想正是帮派用人之际,于是极力挽留。其实这些天来,尹绣也早已与帮里的姐妹难舍难分,原想不久就要离开,心下竟有些难过,如此便好,正好顺势答应下来。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所有骇人的暗杀都只是一场噩梦似的。大家都善于遗忘,遗忘了仇恨,遗忘了生命,也遗忘了一股黑暗的势力正在悄悄滋生草长,如此乐天安命而已。
是日,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凌云阁内。
尹绣执起白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充满蔑视地笑:“你想欲擒故纵,可惜被我识破了。”
萧子神笑而不语,只是抓起一颗黑子,像是随意地放在棋盘一角上。
“哼,你想围魏救赵,没那么容易。”尹绣两眼放着光,好似胜券在握。
萧子神一抖兵器谱上所谓三十六种天地神兵之一,位列三大名扇之首的秋水人家,轻晃两下,稍稍驱赶飞虫,又似随意地放上一颗黑子,依然笑而不语。
“既是你步步为营,又如何能扭转的了局势!”尹绣得意地又落下一子。
本是一片大好局势,几个回合之后白子竟然所剩无几,“咦,怎么会这样?逍遥大叔你耍赖!”
“哈,绣绣,你又输了。”收拢秋水人家,萧子神倒转扇柄轻点了下尹绣的额。
“不来了,每次都是你赢,定是你施了什么邪术。”拨乱棋子,推开棋盘,尹绣开始耍赖。
“对弈本该用平静的心,只是绣绣你求胜心切,只顾眼前小利,焉有不败之理?”
“好好好,我现在就用平静的心去看看帮主让我负责的金库建的怎么样了,顺便帮下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腿,尹绣便向金库走去。
呵,平静?只怕这个世界已经平静的太久了。萧子神长叹了一口气,放眼凝望。
尹绣查看了金库的建设进度,发现尚缺些人手和材料,正愁如何解决,突见小厮来报,说有人运来一车材料停在门口,并留下一封书信。尹绣打开信封看,竟是一夕的笔迹,上面详细列出了可寻求帮工之人的名单和地址,另有些方寸山菩提老祖从奇门遁甲之术中演化而出的飞行符,可瞬间转移,曾经只在本门弟子中流传。
尹绣心头一暖,知我者师兄也。想到师兄,发现近来已是多日未见,不知他过得可好。于是顾不得金库的建设,一心向狂神殿奔去。
狂神殿中。
一夕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向椅子后背靠了靠,看着尚未拟定的商人名单和一堆如山的文件,还有追查暗杀事件断了线索的回报望洋兴叹不已。唉,不知道那些材料和名单师妹可曾收到,小丫头本事不小,短短几天竟然当上了凌云阁的香主,怕是初出茅庐,经验还是不够的,如何能独当一面,不过历练一下还是应该的。一夕轻轻摇了摇头,暗笑凌云阁帮主用人的手段真是匪夷所思,听有人敲门,随口说了声:“进来。”
羽皎端了个茶盘,兴奋地对一夕说:“夕,猜我今天给你炖了什么?是银耳莲子羹呀,你说昨天的虫草百合四喜汤太腻,今天就换个清淡的,快尝尝!咦,你面色不太好,是不是很累啊,帮主也真是的,怎么把什么事都扔给你搭理!”羽皎絮絮叨叨地咕哝半天,便放下茶盘,绕到一夕背后,轻轻给他捶将起来。
羽皎的心意,一夕不是不明白,然而他现在的心里却只有师妹一人,也许缘,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他仅把羽皎当成妹妹一样照顾看待,只怕是将来又得伤了她的心,为何世事总是这样的无奈。看着羽皎,一夕心中愧疚不已。
羽皎双手绕过一夕的脖子,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温柔地问道:“夕,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煮。”一夕正想说不用了,却见门口站了一人,泪眼婆娑,面无表情地瞪着这边,不是尹绣又能是谁!尹绣见其望过来,扭头便跑,一夕赶紧推开羽皎追了出去,也顾不得答理她在后面拼命地喊:“夕,你要去哪里!”
羽皎眼睁睁地看着一夕离去,暗想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而你的眼里却根本没有我?又看到自己辛苦炖的银耳莲子羹静静地待在桌上,一夕一口未喝,于是甚觉碍眼,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啊!顿时怒从心起,一把抓起那瓷碗往地上猛摔,目露仇光。
一夕追着尹绣,语无伦次地喊“绣绣”、“师妹”,直悔没趁早把事情跟羽皎说清楚,如今师妹看到了这等暧昧又不知道误会到哪里去了,也顾不得捶头顿足,追上师妹先解释了再说。转过一个墙角,竟不见了尹绣身影,只好丧气地回了帮。
尹绣跑啊跑,没有方向没有思想,只为尽快摆脱一夕。师兄从未喜欢过我,他对我好只是因为我长的像大师姐罢了,他把我当妹妹而已,是我太自欺欺人了。什么海枯石烂,什么此情不渝,都是骗人的。尹绣一面跑,一面擦干尤挂在脸上的泪珠,无意中从怀中摸到几张飞行符,于是顺势原地转身,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她更加不知道自己正在气头上,正拼命地往牛角里钻。
天地之大,该往何处容身?尹绣想自从上次从龙宫偷跑出来也有些时日了,突然心里怪想念师傅的,不如回去看看。
龙宫位处深海之下,毗邻东胜神洲,夜光珠折射的光芒伴着太过熟悉的景物禁不住让眼前的一切开始荡漾。尹绣想起小时候与虾兵蟹将大闹,还恶作剧拔了龟相爷爷的八字胡,忍俊不禁。可是为何今天的龙宫这般安静,全宫上下竟是空无一人。
尹绣越想越不安,疾步向师傅东海龙王的宫殿走去,远远传来哭声,难道……
“师傅!师傅!二师兄,师傅这是怎么了?”尹绣见龙王平躺榻上,师兄弟姐妹们齐齐臂上挽着黑纱跪了一地,不由地眼泪已是滚滚下落。
“师傅被奸人给毒害了。”二师兄带着哭腔。
“你……你说什么!”尹绣实在不能相信曾经这般和蔼可亲的师傅,曾经将她抱在腿上拿糖葫芦逗她的师傅,曾经手把手教她背法术口诀的师傅,他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是阴阳相隔。
“报告二师兄,有大批敌人自东海湾潜水入侵!”
“报告二师兄,花果山方向也有敌人入侵!”
“保卫龙宫!”二师兄一呼百应,急急调兵遣将,并派人向所有龙宫弟子发出救援信号。自从大师姐不在了以后,二师兄龙弋已经俨然成了首席。
一夕回到帮中,懊恼万分,想起刚才师妹梨花带雨的模样,除了心疼还是心疼,见羽皎还在书房等他,稍稍平静了下心情,说:“羽皎,我只是把你当妹妹。”“我哪里不如她了,妹妹?哼,我在你心里竟只是个妹妹?!”恨恨离去。
满地的碎碗残羹,一夕心中不由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随身佩带的珍珠突现奇光,莫不是龙宫有难?急急找到各位长老将帮务交代一番,正欲使水遁回门,却被羽皎拉住:“夕,此去小心,将这个带上。”目光留恋。一夕接过递来的护身符,心存歉意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龙宫杀气弥漫。大唐弟子重重围住龙宫,扬言要血洗龙宫,为死去的弟子报仇。一夕恍然惊醒,想起那次天宫门下假扮龙宫之人追杀大唐弟子的情景,这一切莫不都是天宫的阴谋?也难怪他们只采用物理攻击,尽量避免留下不属于龙宫的法术痕迹,更难怪他们要放走一个活口。难道近来陆续有龙宫高手被杀也是天宫搞的鬼?
一场大撕杀瞬间起,一夕见不远处尹绣正艰难地抵挡着攻势,于是唤出霹雳,一道电闪,风起云涌,龙卷雨击袭向对方,趁虚空将尹绣拉到一边,说:“绣儿,速回凌云阁去。”尹绣并不理睬他,展开双环帮别的师兄姐妹去了。
一夕欲拉住她,却被大唐弟子缠住,忙施起法咒,唤起水柱,似蛟龙出海,龙腾!那大唐弟子微一摇晃,又迅速站稳,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丝。
“哼,狂神殿的夕护法果然有两下子。”背后转出一人,一样的金冠束发,一样的绣袍裹身,白玉龙冠,神喻披风,幻彩玉带。盛气凌人。这不正是那天所见的暗夜的主人!
“你想怎么样!”一夕横持霹雳,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想怎么样?要不是你盯着成湟的死追查不放,我们的计划会更加顺利,哈,你说我现在想怎么样?”一阵冷笑,透人心骨。
“原来果真都是你们的阴谋!你们想挑起大唐和龙宫的斗争,好渔翁得利?”
“这个你就不需要知道的太多了。”话音未落,执起暗夜,一念“镇妖”,明晃晃的光圈袭来,一夕迅速躲开,暗念龙腾法咒,上挑霹雳欲还击,竟然力不从心,心口一疼,嘴角渗出丝丝血痕。
“哈,看来羽皎已经得手!”速又挽起一朵枪花,光圈再次袭来。
“羽……皎……?”一夕被封,动弹不得,莫非是这护身符……
“夕护法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道你没听说过女儿村的毒无色无味,死后不留痕迹吗?你更加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会是个暗雷吧?哈哈……”那人张狂地笑道,“这下你总该明白成湟是怎么死的了吧!”收起暗夜,扬长而去,只留下那个大唐弟子手握冷月宝刀,狰狞地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一夕闭目仰头,不想今日竟要命丧于这。那大唐弟子飞身过来,扬起冷月,发动横扫千军向毫无还击之力的一夕攻去……
血溅芳华,殷红的血滴像朵桃花飞下,就像那一日的桃花,那一日师妹在桃花底下跳舞,落英缤纷。一夕无限留恋地望向尹绣……
尹绣像是有感应地转脸过来,见一夕已是摇摇欲倒,那大唐弟子正疯狂地袭出最后一刀,心惊一跳,顿时凉意透了全身,下意识地扔出手里的双环斜月狼牙,挡了下刀势,于是那大唐稍稍有些砍歪。飞扑过去,眼泪汹涌地滚滚而下,歇斯底里地唤起一记龙腾,将大唐击退了两步。一夕已是伤痕累累倒地,手边的霹雳也正渐渐地淡去光芒,伤心欲绝。
“师兄,师兄,快起来!”尹绣抱着一夕死命地摇晃,期待他真的会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师兄你不是说一生一世都不离开我吗?你不是说要比我多活一天好为我安葬吗?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尹绣趴在一夕身上号啕大哭,全不顾那大唐正虎视着,酝酿发起下回合的攻击。
待尹绣再次抬头,却见那大唐竟莫名地已然气绝,旁边站了一人,尹绣顺眼看去,眼光迷离,凄楚道:“逍遥大叔,难道连你也要杀我吗?“
“笨绣绣,快跟我回凌云。”萧子神急急拉起尹绣的手,她却挣扎地抽回,说我要陪着师兄。
“笨绣绣,你师兄还有得救。”
“真的?”
“骗你我是猪啦!”萧子神背起一夕,又拉上尹绣,扔出一张飞行符,瞬间回到了凌云阁。
江湖传言,东海龙王被害,龙宫几被灭门,天昏地暗的厮杀,大唐龙宫两败俱伤。此后,龙宫第二大弟子龙弋登上首席,开始掌管龙宫所有事务。
不要怪我,夕。宁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除了你,夕。我曾经爱你,现在爱你,将来也只爱你,始终是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羽皎回到女儿,继续修行。
曾经听闻凌云阁隐居着一位圣手妙医,乍见之下,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眉似青山秀,身带百花香的清丽女子即是传说中的人物。
“茉姑娘,他的伤势怎样?”萧子神站在边上,一改往日的不羁。
“如果能有化生的九转还魂丹,再加上我的普渡众生,尚有一线生机。”
“化生?”尹绣跃起,冲着门外奔去。
化生寺内。
“九转?你拿什么来换?”绛海冷笑道,手上的逍遥江湖一闪一闪。
“拿我自己!”尹绣不屑地望着他。
“你这么自信我会答应你的条件?”绛海目不转睛地注视尹绣。
“凭你看我的眼睛!”
“成交。”绛海将九转递过来,“三天后我来迎娶你。”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将来是不是会有人说尹绣应悔换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绝对不后悔,为你,甘愿飞蛾扑火,甘愿烈焰焚身,甘愿舍弃一世的幸福,只是为你。
“茉姑娘,我可否知道你的名字?”
“姓茉名姑娘,你可以叫我茉茉。”
“茉茉,你既是隐居又为何身入江湖?”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隐居是不是可以无忧无虑?”
“何处无尘埃。”茉姑娘看着尹绣,一笑倾城。
方寸山。
“师兄,你看这些流云是不是很美,可以这样自由地飞翔。”
“绣儿,为什么要把自己这样匆忙地嫁掉?”
“师兄,你说紫霞仙子是不是很笨,她幻想她的意中人会驾着七色的云彩来娶她,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美满的事情呢。”
“……?”
“师兄,是不是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
“是的。醉卧迷城不见酒,生不尽欢泪空流。梦回长安人消瘦,死已无痕生亦忧。”
“师兄,我终于明白世人为什么都爱喝酒了,这里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太多,我们总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师兄,你说如果没有云,天空会不会寂寞?”
“……”
“如果没有绣儿,师兄会不会寂寞?”
“会的。”
“绣儿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明白吗,师兄?”
好好地……
一如想象中恢弘非凡的婚礼,一如想象中觥筹交错的场景,一如想象中光彩夺目的凤冠霞帔,当所有的这些都触手可及的时候,却原来全不是那样的心情。尹绣只是明白,月老唱起三拜,这一生的葱荣岁月,过往曾经,哪怕是隽秀的明天都已经随之扑向盛大的死亡,只剩得年华似水,似水年华。
那一天,一夕送上绢丝流云,此祝幸福。流光溢彩,幻生幻灭。
那一天,萧子神质问一夕可否明白什么叫做争取,却换得两声叹息,一阵闲愁。
那一天,尹绣三敬一夕,若他年相逢该何以致候?以沉默,以眼泪。三杯小酒竟是喝得不省人事。
那一天,宴终人散,绛海流连青楼,彻夜未返。烛炬成灰到天明。
此后的日子并非如事前想的那样难过,未见过一夕,未见过绛海,甚至连萧子神也没了踪影,却乐得清净。尹绣埋头帮务,时而也与姐妹们帮钟馗大叔抓抓鬼或是杀杀祸乱人间的妖孽,兴致好时也会挑战二十八星宿。很多年后尹绣想,也许这一段日子也算得上有过快乐的影子。
凌儿时常说,绣绣你怎么可以这样淡薄,这样宁静,你不计名利,没有爱恨,甚至没有感情,清透一身,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可是为什么你的笑容总是那么彷徨?于是尹绣回答说,我在乎你们啊,我最亲爱的姐妹们。笑闹成一团。
从那一天起,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哪怕是听闻绛海夜夜宿青楼,哪怕是看到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更哪怕是在家里看到他和凌儿相拥相抱。
握住凌儿冰冷的手,看着凌儿尴尬通红的脸,尹绣一如既往的微笑,说:“天冷了我来拿件衣服就走,不会妨碍你们的,我们依然是好姐妹,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转身欲走。
绛海抖开逍遥江湖,拦住尹绣的去路,怒视道:“我是你丈夫,堂堂的化生首席,在你心里难道一点地位都没有吗?你以为我要的只是你这漂亮的脸儿?”
沉默。
“我夜宿青楼,走马似的换女人,你都不闻不问,真的什么都无所谓?”
沉默。
“你到底在乎什么?在乎什么?”
尹绣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交易。”
“好,好。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你的师兄嘛。那天在方寸山上我都看到了。我会让你记住我一辈子的!”
是日,江湖传闻,狂神殿左护法一夕被剔去仙骨,断了龙鳞,逐出龙宫,生死不知。
第二天,尹绣在长安最大的歌坊醉梦楼找到绛海,平静地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我说过,要你……记住我……一……辈子。”酩酊大醉的绛海竟是口齿清晰,话完,扑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不久又有江湖传言,化生首席绛海饮酒过度,死于醉梦楼,其新婚妻子尹绣亦下落不明。
日影黄昏,拉长了漂泊者的身影。尹绣一路走一路走,满目的纸醉金迷任是如此苍凉,满目浮华的背后任是阴谋重重,只是想要那么一片小小的宁静,却成了奢望。这天大地大,怎地竟是无路可逃,无路可逃。
刚才的一幕幕不停地在尹绣的脑海里翻滚再现。绛海说要记住他一辈子,一辈子能有多长,短短数十年,值得为此而谋害师兄吗?如果他确实那么做了,说不定我真会记他一辈子,可是他没有,尹绣眼前浮现从绛海房里走出来的情景:
醉梦楼里歌舞升平,处处莺声燕语,毫无意识地从绛海的房里走出去,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尹绣忙说对不起,抬头却见其眼熟,那不是上次带队追杀大唐弟子的暗夜的主人吗。他一摆手,匆匆走入旁边的厢房,开门的一瞬间,尹绣瞥见里面正坐着大唐首席,还有二师兄龙弋,也就是现在的龙宫首席。暗觉奇怪,于是躲入一旁偷听。
“恭喜龙弋兄登上首席之位。”暗夜的主人举杯敬道。
“不敢不敢,若不是两位相助,岂能这么容易铲除那些反对者。”
“还是飞雨兄棋高一着啊,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干掉了老龙王,又帮龙弋兄谋得首席。”大唐首席匡叶称赞道。
飞雨?莫非他就是天宫首席的弟弟,剡飞雨。
“哼,那个老匹夫,死不肯归顺我们天宫,阻挡我们的统一大计。不过这次若不是龙弋兄鼎力相助,将这奇毒蛇蝎美人放入老龙王的茶杯,又提供避水珠给大唐,诸事怎会这般顺利?”
“过奖过奖,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哈……”
“恩,不知你们天宫的统一大计进展的如何了?”匡叶问道。
“除龙宫外,普陀,五庄也已归顺,人族方面还剩得方寸没有表态,这小门派不足为患。我哥正酝酿收服魔族。”
“噢!不知天宫首席剡飞雪有何打算?”
“嘿嘿,匡叶兄,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哦!”
“就是就是。”龙弋道,“小心跟一夕一样的下场。”
“呃……我也只是想知道大概,好助你们一臂之力。”
“哼,一夕,那小子知道的太多,碍手碍脚。”
“你放心,我已经照你的吩咐除了他的龙籍,逐出师门,怕是已在黄泉路上了。”龙弋得意地笑道。
天宫!天宫。原来江湖腥风血雨,杀机连连,不过只是一场阴谋。杀我师傅,灭我门派,害我师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落得如此一无所有。尹绣珠泪涟涟,为何偏要我承受这么多。
从醉梦楼里出来,不知归处,尹绣漫无目的地闲逛,只是想找一僻静处,那么安安静静地,没有喧闹,没有声音,然后沉沉睡去,一梦好多年,醒来的时候依然可以看见师兄笑容可掬地在身旁,轻轻地唤,绣儿,你看那阴晴圆缺的月儿,可像你时哭时笑的脸?绣儿,你看那并蒂比翼的花鸟,师兄定也一生一世陪伴你。绣儿,你看那雁去雁回雁不散,而你,什么时候才能归来……
“绣儿!”尹绣蓦地回头,却见凌儿朝这挥手。
“绣绣,你还在恨我吗?”凌儿黯然道。
“为什么要恨你?我们是好姐妹啊。”尹绣笑着抚她头上的羽毛。
“绣绣,我杀了绛海,他骗了我所有,却说从未爱过我。你知道吗,他是我第一个全心全意爱的男人。我把心都给了他。”
“哦。”木无表情。
“绣绣,不要再回凌云了,东九郎不服龙弋的领导已被他杀了,现在帮主是剡飞雨的妻子,第一普陀筱瑶,正在帮里铲除异己呢。逍遥大叔也陪他妻子毕荸修炼去了。”
天宫,又是天宫。真的是要我一无所有吗。
“绣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冷风凛冽,尹绣打了个激灵,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极苦寒之地,北俱芦洲。冰天雪地的白,看起来仿若一片净土。这大雪分飞的无人之地却也有些许商人正耐苦耐劳地顶风赶路,尹绣缩了缩胳膊,无意中触到怀里的一方绢丝帕子,这是狂神殿帮主托人转交来的,说是一夕留下的,上写着:“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如今已是物尤在而人面全非,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不知人事。
悠悠醒转之时,望见近旁一堆篝火,甚是暖和,四处阴暗昏沉,冷风瑟瑟,莫不是到了地府?尹绣起身摸索,见到处都是石窟硬壁狰狞可怖,地上也是坑洼不平,像是曾经与姐妹一同来过的龙窟。慢慢入得深处,穿过一小石洞,豁然开朗,有一浑然天成的大冰块矗立在中央,近前细瞧,里面竟冰封着一个人。柔姿绰态,胜似海棠醉日,兰心惠质,颠倒众生万千。这玉雕般的人儿不正是,大师姐施雅!
师姐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冰封成了雕像?震惊不已,她不是应该跟姐夫夜冥浪迹天涯去了吗?尹绣不由地伸手去抚她的脸,却听背后一声怒吼:“住手!”倏地缩手,猛回头:“夜冥哥哥……?”见一人形的虎头精怪倒竖眉毛,手持锈渍斑斑的巨斧肃魂,正怒目盯来。“你们休想伤害她!”那老虎跨步上前,一把捏住尹绣的手腕 ,眼神凌厉,冷如霜。尹绣吃痛,却又甩不开手,龇牙咧嘴地喊:“夜冥哥哥,是我啊,尹绣,你成亲那天来给你们道贺的小师妹啊,你还给了我好多喜糖,你都不记得了啊?”那夜冥微微一怔,似在思索:“绣绣?”略略松手,尹绣忙把手抽回来,揉着淤红道:“是啊,是我呢。”
“夜冥哥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大师姐她……?”尹绣透过火光,小心翼翼地打量对面盘腿而坐的老虎。“唉……我跟施雅成亲以后,本来打算游遍大江南北,然后归隐大漠,从此不问世事,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途中遇得大批天宫弟子,说施雅与我这魔族相恋,触犯天条,要捉拿她回去惩治,无奈我们寡不敌众,施雅被他们冰封在这,而我也就一直守护着她。”夜冥收回思绪,无限爱怜地望了一眼那雕像。
“相见即是有缘,绣绣,你是雅儿最疼爱的小师妹,雅儿生前留下一颗她千年修行的龙珠,我想把它给你,雅儿一定也会赞成的。”话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发着蓝荧荧的光。
“不……”
“还有我这内丹,对我也已无甚用处,魔王与龙宫的法术本一脉相承,若你能好好融合,定能获益。”
不等尹绣回答,便出掌将一蓝一红的珠子和内胆打入尹绣体内,再一挥袖将她送至龙窟门口,耳边尤萦绕着“诸事小心。”外面又是冰天雪地的白。
尹绣只觉体内气血沸腾,两股灵力四处穿行,相斥又相吸,却是手脚渐暖,再也不觉得冷,心里不由地翻滚要为师傅、师姐,师兄还有死去的同门报仇。她却不知这夜冥的内丹本是魔中之物,魔性之强实非其现在的修为所能控制,反而在不觉中已受它的影响。
不久之后,江湖出现一魔王寨的高手,随身佩游龙惊鸿,天地三十六种神兵之一,一舞动云霞,束起高高的马尾辫,金发耀眼。名唤白小晓。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我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我要众生都明白我意,
要那诸佛都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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