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姑老爷要做四十五的生日，华家自然要有所表示，三太太又派了不少抄抄写写的事给华成做。那日正琢磨着写个帖子，就听见门外传来二房小丫鬟娟娥叫“七少爷”的声音，于是说了一句：“进来。”
　　“大少爷请您过去呢。”娟娥进门就说，她对华成说过的话不多，这句要占一半。
　　“哦。”华成答应一声，把手里的笔放到笔洗里涮了涮，要站起来，心想一定又是老太爷吩咐了华兴什么事，他应付不了了。
　　“二少爷，三少爷，二小姐，四小姐都在呢。”娟娥又说。
　　“都在？”这是华成没想到的，这说明事情和往常有所不同。“三姐不在吗？什么事呀？”他问。
　　“不知道。”娟娥摇头回答。
　　华成不再多说，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笔纸，盖上砚台盖子，一边思索最近有什么事可能让哥姐们一起找他。
　　“七少爷，您去吧，我来。”娟娥跑过来帮忙收拾桌上。
　　“别忘了关门。”华成嘱咐一句，转身去了。
　　“我们几个同学还商量着排演一些外国戏，又练习英文，又能做宣传！”华成走到大少爷的屋门外，就听见里面三少爷华民的声音传出来，然后二少爷华峰又说了些什么，不过没有华民声音大，听不清。华成放重脚步，走过去，屋里果然没了声音。
　　“大哥？”华成在窗外试探地叫。
　　“七弟呀，进来吧。”华兴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华成打帘子进屋，见大少爷华兴坐在书桌后，二少爷华峰倚在他身后的小几上，一边坐着二小姐华凤和四小姐华蕾，三少爷华民站在桌前，显然刚才正说着什么。华成依次见了礼，见他们都答应了，就垂手立在桌前“大哥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七弟呀，”华兴本是靠着椅背坐的，此时便直起腰来，十指交叉握着，双手放在桌上“二弟定亲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一些。”华成不知华兴的意思，不敢多答话。
　　“这事情退了，你也知道？”华兴的语速很慢，好像藏着很多说不出的意思似的。
　　“听说是八字不合。”华成小心地回答。
　　“什么八字不合，他们找的借口罢了！”在一旁被华兴慢悠悠的语速弄得不耐烦的华民插话了“是二哥逃婚的意志坚决，他们也没办法，给自己找的台阶下罢了。”
　　华峰听见夸自己，心里很得意，补充道：“八字这些鬼话，原没什么可信的。”
　　“这话也对，”华兴也说“你看那些合八字的，合出来的永远是‘夫贤妇惠，大吉大利’，为什么偏这次合出‘大凶’来了呢？可见是骗人的。”
　　“大哥，别扯那些了，快说正事吧。”边上华凤提醒。
　　“对，哪个……”华兴才想起来还有正事却又忘了话头
　　“大哥刚才说二哥的亲事退了。”华成忙提醒他。
　　“是，退了。”华兴恍悟，继续说道：“可这回定亲的白家，是极有门第的大家，你晓得他们不想就这样失了一次攀亲的机会。他们想在咱们兄弟中换的一个，娶这位白小姐过门。”
　　“啊？”华成还是头次听说这话，可按说，往日他的消息总比这些哥姐们灵通些，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我爸不想叫三弟娶这门亲，四弟又是自小定了赵家姑娘的”华兴慢悠悠地掰着手指头数“六弟……”
　　“大哥你就别兜圈子了，”华民又不耐烦了“七弟，爷爷想让你娶那位白小姐！”
　　“我？”华成着实受了一惊，脑子里“嗡”的一下，忙克制住情绪，把思绪理理清楚“定下了吗？三哥怎么知道的？”
　　“虽没全定下来，也十有八九了。”华凤回答“全家都知道，就瞒着你呢！”
　　这也难怪，华成心想，这种事不到最后，在商量的时候总是瞒着本人的，三太太不对他说也是自然的，不过他想“全家都知道了”多少有点夸张，不然他不会全然不知。
　　“娶妻”，说实话，华成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提出，他也思索不出个所以。就听华峰用劝导的语气说：“七弟，你看，你今年才……”
　　“十月份满十七。”华成忙接上话。
　　“对呀，”华峰继续说“那位白小姐已经满二十了，听说是一月份生日，比你大不到四岁呢。这门亲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况且你还太小，你懂得什么叫‘爱情’？”
　　华成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答了个“二哥说的是。”
　　华民还要开口，忽然门帘一掀，三小姐华芸边叫着“大哥”边冲了进来。
　　“慌什么！”华兴微笑着抱怨她“刚才到哪去了，谁也寻不着你。”
　　“我去了花园。”华芸一甩又黑又粗的辫子，压低声音很急切地说“大消息！我是跑着来的。”
　　“什么事那么急？”华民边把窗边的竹椅让给她坐边问。华成忙到屋子一角放茶壶的小几上到了碗茶，送到了华芸手里。
　　“多谢你，七弟。”华芸道了谢接过来“怎么你也在这？”
　　“来和大哥说两句话，”华成淡淡地回答，又问“三姐有什么大消息？”
　　“上回那个算命的，给二哥和八字。”华芸把声音压低，弄得神秘兮兮的“是收了大伯钱，才合出个‘大凶’来的。”
　　“什么？我爸？不可能吧！”二少爷华峰冲口而出“哪的消息？”
　　“是真的，听差陈三爷告诉我的。”华芸很肯定“我初也不信的，陈三爷给我看了张纸，上面写着‘夫妻互克，大凶’，还有大伯的名字。陈三爷说，那天算命的从咱家走，手里拿了个信封，信封里有钱和这纸条，算命的收了钱，把这字条看了一遍，随手扔了。陈三爷就捡了这纸条来看，才晓得。”
　　“可是，”华兴缓缓开口“当初这事就是大伯撮合的，他怎么会自己……”
　　“是不是二哥逃婚，大伯这才……”华民猜测着。
　　“不会，不会”华兴连连摇头“二弟在外头那会儿，三婶去劝大伯说算了，他还把三婶骂了呢。”
　　“那么，陈三爷胡说了？”华凤猜测着说。
　　“不应该吧。”华芸歪着头，略皱起眉说。
　　大家都很疑惑，各自猜想，华成也在暗自思索，最后还是觉得把实话告诉他们比让他们胡猜胡说强得多。
　　“我知道，”华成轻声说，华兴们俱是一惊，都掉了目光来看他“那字条是我交给算命先生的。”
　　“是大伯给你的？”华芸急着问“他说什么？”
　　“不是大伯给我的，大伯并不知道，是我。”华成轻声地解释，感觉得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字条是我写的，钱也是我装的，不过是借大伯的名义罢了。”
　　“天哪，是你。”华芸惊呼出一声来。
　　“你也太大胆了，七弟。”华兴说不好是责怪还是赞许“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
　　“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怕二哥在外受苦，想叫他能早点回家来，才想了这么一个主意的。”华成在沉稳的语气中舔上一点悔过的调子“以为不要紧，就擅自作了主，不想被陈三爷发觉了。”
　　“那么，你给了多少钱？”华凤问。
　　“五十。”华成回答“并不是现洋。”
　　“你也太……，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了。”华兴使劲地摇着头。
　　“七弟办的是好事嘛。”华民高声插嘴，原是为了警醒众人“无论如何是帮了二哥的。”
　　“是呀，”华峰应合“要不然，不知我爸还要倔到何时。”
　　“好事是好事，只是太唐突了些。”华兴毕竟是大哥，话是有分量的，此时带了些责怪的调子，这让华成心里不稳当“下回要和我们商议着定夺才是。”
　　“是，下回一定不敢私自做主了。”华成恭敬地垂着手，低头回答。
　　办这件事，华成自然不是私自做主，主意是三太太出的，老太爷也知道，并且默许了。只是怕这事被人发现，毕竟不好收场，才叫华成去做的。没想到算命的这样粗心，竟把字条给人看到了，华成知道，陈三爷那里又得去打发了。
　　陈三爷是三房丫鬟铃儿的父亲，在这公馆里有些日子了，华成晓得他的油滑。得到了这张纸条，他一定像得到了宝一样，要借机敲主人们一笔，可他为什么偏把这字条给华芸看呢？
　　“大少爷，”孟妈忽然打了帘子进来，也不招呼房里的其他人“老爷叫你去呢。”
　　“什么事呀？”华兴不掩饰他的厌烦。
　　“来了几位从未见过的先生，老爷叫您陪客去。”孟妈回答。
　　“知道了，你去吧。”华兴挥着手。
　　“那您……”孟妈不放心。
　　“就去，就去！”华兴和谁急了似的，孟妈这才走了。
　　“哎，又是什么没见过的先生，见我干什么？”华兴叹口气靠在椅背上。
　　“孟妈是去年二娘娘从娘家叫来的，”华成插了句嘴“她没见过的，不一定是生人。”
　　华兴点点头，极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立起来说“你们好好商议吧，我先去了。”
　　华成走到门边，掀起帘子来，看着华兴皱着眉去了。一屋子人仿佛没了话头，都静下来。
　　“刚才的话，可千万别叫人知道。”华成过了半晌才轻声地说“要是叫大伯知道了，还不知要生多大的气。”
　　“嗯。”华峰沉吟着，又问“那你自己的事呢？”
　　“我？”华成稍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主意。”
　　“你好好考虑吧，我们都会帮你的！”华峰带着坚定的微笑，向华成点点头，鼓励似的说。
　　“哪，谢谢二哥。”华成说着向前低了一下身子，也向他小心地微笑一下。
　　“七弟，”华成感觉到一只手有力地拍在他的肩上，转过头去看，华民很是真诚“你能帮二哥，我很佩服你。你自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的。”
　　“七弟的什么事呀？”华芸问，显然她还不知道。
　　“爷爷要给七弟说亲，还是那位白小姐。”华凤说。
　　“啊？”华芸睁大了眼，打量打量华凤，又打量打量华成“这可真是位煞星，一个躲过了，又缠上另一个。”
　　“你这样说也不对，”华峰看事还是比较全面的“这位白小姐也是可怜的人罢了，要怪，只能怪是制度的问题，就连我爸，也不过是一个制度的受害者罢了。”
　　“他受了害，还要来害别人，这是什么道理吗？”华芸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不多考虑的。
　　“制度，制度！”华民在喊“这就是我们不合理的制度！七弟，你明白吗？”
　　华民他们这样一提起“自由”“平等”“博爱”和“制度”“礼教”这些词就激动，华成早已习惯，于是不过含糊答应，心里琢磨着应对陈三爷的方法。
　　“七弟，你要好好想想办法呀！”华凤也嘱咐。
　　“二姐，我会的。”华成的声音不高，却也算坚定。等了半晌，也没有别人说话，于是问“二哥还有别的事吗？”
　　“噢。没什么了。”华峰说着又环顾一周，见其它人也并没有还有话说的意思“你还有事就回吧。”
　　“是，我那还有几个字要写，就先回去了。”华成垂着手，略略弯腰，华峰点了一点头，华成见没有人再说什么，才转身去打帘子出了屋。
　　“我觉得七弟怪怪的。”华芸的声音在屋中响了起来，华成顿住脚步停在门外。
　　“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容他想一想。”华凤的声音倒是轻缓沉稳的。
　　“七弟就不像我，有什么说什么。”华芸似乎有点不满意。
　　“是呀，”华峰调笑的口吻传出来“要都像你，那还了得？”
　　“二哥你说什么？”华芸假装嗔怒。
　　“二哥小心！”随着华民叫，华峰“哎呦”一声，在一屋子人的笑声中求饶：“三妹我错了，我错了。”
　　华芸得意地哼了一声，笑声又响了起来。华成只是摇摇头，悄没声地走了。
　　回到屋里，见铃儿在屋里正拿这个毯子扫书架子，见他回来招呼了一声，又犹犹豫豫，有什么话说不出似的。
　　“有什么事吗？”华成问。
　　“噢，”铃儿缓过神来，垂下眼，却不语了。
　　华成见她这样，也不多质问，忽然想起“陈三爷在哪呢？”
　　“我爹？应该在二门吧，没听说他出去。” 铃儿答一声，又问“您找他？我给您叫他去？”
　　“嗯——”华成犹豫了一下“算了，我去找他吧。”
　　华成说着进了里屋，拿钥匙打开衣柜，从柜里取出个木匣子，扭开铜口，他平日攒的银钱全在里面，数出五快来放在兜里。又把匣子放回原处，锁好柜放好钥匙。要出门时看见刚才娟娥把他抄了一半的帖子压在了砚台底下，便走过去，把那几张纸理了理，收在抽屉里，这才来门要走。
　　“喝碗茶再走吧。”铃儿见华成要走，托了个茶盘追到了门边。
　　华成愣了愣，看看铃儿的表情有点怪“你，真没事？”
　　铃儿咬咬自己的下唇“没，嗯……，等您回来吧。”
　　华成疑惑地看看她，接过茶碗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她“那，我快些回来。”
　　“不着急，我等您。”铃儿低了头说。
　　华成犹豫着，还是出了门，经过五太太的窗下，五太太极高的声音伴着四少爷华昆的呻吟从里面传出来出。
　　“哎呦，大哥怎么下手这么狠！瞧瞧这……”
　　“妈你轻点！嘶——”华昆抽冷气的声音。
　　华成听说是华昆挨了打，好像是因为大老爷遇上他戏弄一个丫鬟，把人家的小褂都扯了，那丫鬟躲在墙角里直寻死。六少爷华曾也连带着挨了两下，他当时也在。
　　华昆兄弟这样胡闹早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回恰巧被大老爷发现了，大老爷当时火冒三丈，接着就打了他们。很多人都去看热闹了，回来争着诉说华昆挨打的样子有多惨。
　　华成对这些没兴趣，很快地走到了二门，远远地就看见陈三爷坐在一条板凳上抠脚丫子。
　　陈三爷见华成来了，忙把脚套进鞋里，也不提后跟，趿拉着迎上来“呦，七少爷，打发人叫我一声就是了，您怎么还自己来了。”
　　陈三爷这意思像是知道他要来，华成没想到，心里一惊，没说什么，向陈三爷似笑非笑地稍咧咧嘴。
　　“七少爷您放心。”陈三爷带着一脸贱笑“那张纸条除了三小姐，我谁也没给看。就是跟三小姐忘我也没提您。”陈三爷用脏手掸掸那条比他的手还干净些的板凳“七少爷您坐。”
　　华成坐了，看着陈三爷一脸的坏笑，半晌才问了句：“三爷怎么知道是我？”
　　“您的字我认得呀。”陈三爷还笑着 “您这做法也当真妥当，只是那算命的欠些心眼。这亏得是到了我手里，要是哪个不知事的随便给人看了，还不知要捅出什么事来。”
　　“这么说，倒要多谢三爷了。”华成呵呵笑着说，大概明白了陈三爷的意思，把口袋里的洋钱摸出两块来，放在身旁。
　　“您这也太把我看低了，”陈三爷忙把钱拾起来，边往华成手里塞边说“我陈三虽是个穷命，也不至于为这两个小钱讹您不是？”
　　“那……”华成接过钱来，也不晓得他的意思。
　　“也没什么，想求您点事……”陈三爷展示了一下他的黄牙。
　　“什么事？”陈三爷的笑容恰到好处地保持在最令人厌恶的程度上，还不停地向他眨眼，这让华成很不自在。
　　“没别的，求七少爷和太太说一声，还得赏我们爷儿俩饭吃呀。” 陈三爷把笑容扩大，露出更多的黄牙来。
　　“这话什么意思？”华成是真不明白。
　　“您还不知道呀，我那闺女，太太跟前的铃儿，叫太太辞了。”陈三爷终于收敛了笑容，略带着些愁苦地说。
　　“辞铃儿？为什么？”华成心想怪不得刚才在屋里，铃儿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是那什么，四少爷……”陈三爷摇了摇头“嗨，年轻少爷胡闹点，能有什么，我那丫头也年轻，长得也不赖……”
　　“您是说，四哥他……的是她？”华成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陈三爷。
　　“怎么，您还没听说？”陈三爷似乎并没有因为女儿这件事情而感到很难过“我想三太太是怕我们爷儿俩嘴碎，让四少爷，六少爷面子上不好看，才叫我们走的。可我们并不是那种人呢。
　　“原来竟是她。”华成低下头来，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自语。
　　“四少爷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陈三爷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只是太太要是辞了我们，我们可就真没法子了，您看她娘死了，姐姐又嫁出去了，我身边就这么个姑娘，爷儿俩在您这公馆里混口饭吃，要就为这么件事辞了差事，不是叫我们饿死吗？”
　　“那，铃儿自己怎么说？”华成问。
　　“她要有句话就好了，”陈三爷颇有点嫌铃儿不争气的意思“她要是和太太哭一哭，求一求，还用得着我这替她求您？自打出了事，傻了似的，话也没有一句。”
　　华成很想这就回去，问问清楚，可知道陈三爷这要交待。铃儿她愿意留在公馆里倒好说，要是她不愿意，陈三爷又非留下来不可，他怎么办呢？陈三爷手里攥着张字条，他能为这给就害了铃儿？
　　“我是她亲爹，我能害她吗？”陈三爷似乎看穿了华成的心思“在这公馆里头，她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什么不知足？七少爷，您就跟太太说说，求太□□典。我这呢，嘴严的很，您的事，我一点不会透出去。”
　　华成知道陈三爷是在要挟他，不愿意那么被动,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三爷也是晓得的，我没多大胆子，也没什么主意，做什么事情都是妈和爷爷让办的，您就是叫人知道了，我也没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七少爷。”陈三爷以为华成不肯答应，忙说“太太肯把事情交给您办，自然是看您平日里妥当。再者，这叫太太知道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要单单是留住你们的差事，倒也好说，”华成话一出口，陈三爷又笑出来“不过，”华成接着说“我还想问问铃儿自己的意思。”
　　“她懂什么。”陈三爷手往边上一挥“您可别听她的小孩子话。”
　　华成又想了想，陈三爷使劲坏笑“好吧，我去跟妈说，保证留住你们的差事，我拿张字条呢？”
　　“这——”陈三爷面露难色。
　　华成明白他的意思“你敢给一个人看的。”
　　陈三爷立刻喜笑颜开了“不会，不会，您还不信我吗？三太太一发下话来，我立刻就还您。原也不是为了这个，您看，纸条我拿了半个多月了，我这嘴，□□似的，紧着呢，要不出了这事，我也决不会跟三小姐说的。”
　　陈三爷叨唠着，华成已然站起来：“罢了，我回去了。”又顿了一下，还想嘱咐两句。
　　“您不用嘱咐，我都知道，您放一万个心”陈三爷抢过话来“我常说嘛，别看七少爷年纪小，办起事来，倒是比大少爷还妥当呢！”
　　华成都走出去好几步了，还听见他叫着“七少爷您走好。”
　　华成回到屋里，天色已然渐暗了。铃儿呆坐在他常做的椅子上，也不开灯，眼里一点精神都没有，见他回来，才受了一惊似的站起来“您回来了……”
　　“回来了，”华成答应着，把电灯打开，并没有多问她话，因为怕她碍着脸面，不肯实说，所以给她一个扯谎的机会。
　　铃儿看看他，双手扯住小褂的下襟，低了头，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了。“七少爷，我不会扯谎，和您说实话。上回四少爷挨打……”
　　“这是干什么，”华成吓了一跳，忙打断她“你快起来，我都知道的。”
　　“您都知道？”铃儿抬起头来。
　　“你快起来，快起来。”华成不好拉她，只好一遍遍地催，铃儿才又站起来。
　　“我刚打你父亲那来。”华成提醒她。
　　“哦，”铃儿想起来“我爹跟您说什么了？”
　　“他叫我求求妈，保住你们的差事。”华成坐下来，看看脸色惨白得有些可怕的铃儿“你怎么想？”
　　“我爹说的对，总不能出去饿死。”铃儿说，声调平平。
　　“你不喜欢这，是吗？”华成问。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铃儿似乎想明白了“我就是个丫鬟，我爹是个听差的。他没有别的能耐，可人总得活着。我怕见四少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肯留下来也好，我在和妈商量商量，总有办法的。”华成安慰她说。
　　“我爹也这么说，”铃儿冷笑一声“他是巴不得从这件事上捞两个钱，去喝，去耍。”
　　华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问了一句“妈什么时候和你说的这些话？”
　　“今天上午。”铃儿回答“太太叫我和爹收拾收拾，今天晚上就走。”
　　华成点点头“我晓得了，你别着急，先回去歇一会儿吧，我就去找妈说。”
　　“哪，谢谢七少爷。”铃儿弯弯身子，华成像她点点头，她才转身出门去了。
　　铃儿走后，华成把写了一半的帖子从抽屉里拿出来，打开砚台盖子，研一点磨，膏上笔，把贴字写完，然后拿着写完的帖子到了三太太屋里。
　　三太太听华成念完帖子，点点头。又交待了两件事，华成都答应了，把正事说完，他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我听说妈把陈三爷和铃儿辞了？”
　　三太太抬起头，看了华成一会儿，见他神色有些心虚，反而笑了“谁叫你来劝我的？”
　　华成低了头，也笑了笑“瞒不过妈的，陈三爷和铃儿都说叫我求求妈。”
　　“你知道我为什么辞他们？”三太太问。
　　“妈是不愿意让五婶觉得您护着自己的丫鬟，怕和五房不合？”华成推测着回答。
　　“这话道也没说错。依你五婶的脾气，我怕她要怨铃儿的不是。”三太太微微一笑“不过我原以为，出了这样的事，铃儿她自己也不愿意再留下来，既然他们都不愿意走，那就留下来也没什么，不过你五婶那边也要交待一下才好，毕竟……。”
　　“那您就叫铃儿给她陪个不是好了。”华成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笑笑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看看华成，又垂眼思量一回，终于说：“你把陈三爷和铃儿都叫来吧。”
　　华成松了一口气，忙答应个“是”，就要出门。
　　三太太轻声笑出来“陈三爷都和你说什么了？”
　　华成一惊，忙转回来“没什么呀。”
　　“哼，你不说也罢了。”三太太仍是面色缓和，带着微笑，却是一种什么都猜到了的感觉“去吧，把他们叫来。”
　　“妈……”
　　“去吧。”三太太笑着轻轻一抬下巴，催他走。
　　华成答应一声，又强笑一下，这才转身去了。
　　这也怨不得他，看着他的背影，三太太想，和陈三爷这老狐狸比起来，他毕竟还太年轻。又想起老太爷最近和她提到的儿子的婚事，她也终于快“媳妇熬成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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