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大滴的墨汁晕染在雪白的玉版纸上，溅起一小串黑色的水珠，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尖转瞬就逝，那样淡雅的香气，香得有些寂寞和伤心，崔一醉握笔的手顿了顿，最后手腕轻扬，价值千金的紫毫笔旋即就重重的跌落在纸笺上，烛火通明的军帐中立刻就传来“咯”的一下脆响，崔一醉的手掌随之也一凉，他低头一看，原来有墨汁飞入他的手心，他击了三下掌，示意帐外候着的军士绞了帕子送进来，未料掀开帐帘的却是一位眉眼和煦的中年汉子，崔一醉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孟叔，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不经我召唤就进来呢？”
　　唤着孟叔的中年汉子陪着笑，朝崔一醉鞠了一躬道：“小王爷，属下虽是您帐下的主薄，但同样也是崔王府的幕僚，请恕属下无理了，实在是王爷有话要属下传达给您，所以——”
　　崔一醉手一扬，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父王要你传什么话，你速速讲来。”
　　孟叔笑容可掬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大皇子近日趁五皇子出征，不断调动大批死士进府，朝堂不久恐有大变，王爷要属下问小王爷，这个时候小王爷应该做些什么？”
　　“哼！”崔一醉冷笑道：“莫非父王想让我在这里除掉五皇子李麟，等大皇子谋反成功后，他老人家就可借谋反之罪扳掉大皇子，□□两位势力最强大的皇子被推倒后，这天下自然就归他所有了。”
　　孟叔差一点就鼓起掌来，他赞叹连连道：“小王爷果然是当世不出的奇才，王爷的计划被您一点就中，话说回来，小王爷此时若是想除掉李麟，也不是难事啊！”
　　崔一醉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一字一句道：“父王应该知道的，我决不会这么做。”
　　孟叔笑得老奸巨滑：“不错，王爷的确猜到了，但王爷知道，小王爷最近好像看中了范大人府上的表小姐——”
　　崔一醉霍地转过身去，亮如白昼的烛光下，他俊逸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但那双狭长的双目却微微的动了动，他唇际浮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平静问道：“我父王怎么说？”
　　孟叔一理嗓子道：“王爷说了，这是好事，范大人家的门庭虽然低了些，但也不是过不去，可是那位表小姐的身世好像有些离奇，据王爷派人多方查探，范文英范大人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位侄女，而且，她的过去谁也查不出来，小王爷不觉得奇怪吗？”
　　崔一醉的手慢慢的握成一团，黏在他掌心的那滴墨汁早就干透了，可他还是觉得那里湿漉漉的，仿佛那夜洛雁书洒落在他手掌的泪水，至今仍未化去，他不动声色道：“我父王还真是有心。”
　　“那是自然，王爷就您这一个儿子，他能不上心吗？”孟叔几乎是苦口婆心道：“小王爷，你也该体谅体谅王爷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到最后还不是为了您——”
　　崔一醉手指轻弹，缓缓的敲击着书桌，他敲断了孟叔的话，又重新执起笔道：“父王太小看五皇子了，他老人家也许不明白，其实我是在救他；再说了，我从来也不稀罕什么君临天下，能征战边疆为国立功也好，一壶酒浪迹天涯也好，都好过于在朝堂之上你虞我诈，父亲斗了一辈子，就不觉得累吗？”
　　孟叔丝毫也不气馁：“李氏皇族能铲除砚石洛家，就有可能对你们崔家动手，当年洛家有多么的惨，相信小王爷也是知道的。”
　　一听到他话中的那个洛字，崔一醉的手不由自主的有些虚空，他怔了怔，再一次抛掉笔道：“当年若不是父王相助，李成业又怎能灭得了洛家？现在崔王府的势力也不是他李成业或者某个皇子动得了的，孟叔就不必危言耸听了。”
　　孟叔笑了笑，高深莫测的对崔一醉道：“假如不是王爷当年留了一手，小王爷以为崔王府能撑到今天吗？”
　　崔一醉问道：“此话怎讲？”
　　孟叔抬起头道：“当年李成业本可以将砚石洛姓歼灭得一干二净，但结果呢？结果就是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还有诸多砚石洛姓前来找李成业寻仇，而那些残活到今天的砚石洛姓人，就是当年王爷故意放走的，王爷知道，只要有一个砚石洛姓活在这个世上，洛家与李家的纷争就不会完，李成业也腾不出手来对付崔王府，所以，王爷必需得让一批砚石洛姓人活着，让他们来对付李成业，让洛家与李家一直打下去，只有这样，你们崔王府方可大安。”
　　一刹那间，崔一醉呼吸沉重，他的心倏地冷了下去，几乎不带一点温度，他忽然觉察到，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可以残酷到这个地步，他别过脸去，不发一言，他不是不能说话，而是根本就不想说话。
　　孟叔叹气道：“王爷甚至早就知道，洛王爷留有两个女儿在民间，有一个自小到大都在王爷的监视下长大，另外一个因为去得太远，王爷一直不得而知，但这一段时间，王爷总算是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孟叔顿了顿才道：“王爷知道的那个现在的名字叫燕雨，老实说，如果不是王爷暗中帮了她几次，凭她的道行，只怕早就被李成业发现了，她如今是大皇子的宠姬，这一次大皇子敢起兵造反，这位洛家的小姐可是吹了不少的枕边风，看样子，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李成业的命了，另外一个——”直到此时，孟叔的神情方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避开了崔一醉的目光，仿佛在仔细斟酌话辞——
　　崔一醉似有所悟，他极力自持，认命般问道：“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她，她是谁？”他忽地朝孟叔大喝了一声：“说，她是谁？”
　　崔一醉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澄净如星的俊目，忽然间布满了血丝，他向来最是平淡如菊，风云崩如眼前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这一刻，他看起来太可怕了，可怕得让孟叔心悸腿慌，孟叔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道：“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就是范府的那位表小姐，王爷派去监视燕雨的人曾多次见到她们两人碰面——”孟叔的话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崔一醉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崔一醉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光，他的心里一开始是挣扎，然后是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最后是心疼，他心疼洛雁书，心疼如凄厉疯长的野草，肆无忌惮的在那里漫延着，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起在汾城的那一夜，洛雁书面对着足以置她于死地的滚滚怒涛，那样绝然的纵身一跳，全然不把他与李麟放在眼梢，她的声音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过：“我只要你们记住，我救过你们的命，你们一定不能忘了，我这样辛苦救过你们的命，因为，我这个人向来心肠不大好，说不定有一天——”她的声音幽幽而来，一点感情也没有：“说不定有一天，我要你们把命还给我。”
　　崔一醉终于支撑不住，颓然的跌坐了下去，他记得，她是那样飞扬洒脱的女子，他们每一次的相逢，都生动得像一幅画，可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她的命运却捏在别人的手中，她与她的亲人在那里痛苦挣扎，生不如死，可是，那样多的痛苦早就在别人的计算中，她们仿佛是笼中的困兽，放她们入笼的，既然有他父亲的一只手，而他的父亲，只是闲散的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看她们血流成河，叫崔一醉怎能接受，怎能原谅？
　　孟叔硬着头皮站在一旁，战战兢兢道：“王爷还要属下提醒您，那女子肯定是有意接近小王爷您的，她必定是费尽心思想取得您的好感，这样她才能借您的手报仇，王爷请小王爷务必不可感情用事。”
　　“你放屁！”崔一醉忽然凄然一笑，他咬牙切齿道：“你叫人转告崔王爷，就说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儿子在费尽心思想取得她的好感，她还没有把他儿子放在心里过。”
　　孟叔愣了愣，一张老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崔一醉倏地一抬眸，眼神如坚冰利器，他那样从容的说道：“既然我知道了，那么，以后我决不会让你们再伤害她，决不会。”

　　小儿臂粗的牛油烛已经燃去了一大半，那鸟儿还在远处不停的聒噪着，李麟双眉紧锁，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帐外有暗探蔚然屹立，正等待着李麟的召唤，但李麟并没有传他进来，他只是呆愣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只要一传那暗探进来，就等于放进来一只魔鬼，那只魔鬼，有着最狰狞的面孔，最残忍的心肠，最恶劣的行径，他在它的面前，只怕连乞怜的份都没有——
　　夜已经很深了，草原上的烈风鼓吹着军帐，发出轰隆隆的回声，李麟用力的一握拳，眼睛凝聚成一线，罢了，就听听上天对他的审判吧！
　　他的手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最后终于一击掌，迸出了一个字：“传！”
　　一身黑衣的暗探脚步利索的步了进来，他跪倒在地，朗声道：“禀王爷，据手下刚刚探明的消息，洛小姐在回鹘游都救出的人是回鹘王的九公主，九公主仍是我朝御赐清华公主洛雁云之女。”
　　洛-雁-云！洛-雁-云！
　　洛-雁-书！洛-雁-书！
　　李麟脸色煞白的站了起来，他脚步虚浮，好似仍旧行走在旬月前的戈依拉沙漠上，一辈子也走不出那时的煎熬，那时的绝望——
　　“王爷，王爷，你怎么了？”那暗探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李麟，李麟大力的一推，狠狠的将那暗探推翻在地，他拔足狂奔，迎着烈风发疯似的冲了出去——天啦！雁书，你的心该有多么的苦，多么的苦！
　　夜无边无际的漫延着，北风席卷着帐篷嚣张而过，灯花摇曳了两下，眼看就要燃尽了，光影昏暗中，洛雁书困难重重的睁开了眼睛，一点黯淡的光旋即就投入她的眼眸，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的抖了抖，两行殷红的血泪立即就夺眶而出，狰狞的爬在她消瘦的脸颊上，与此同时，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轻的落了下来，缓缓的替她拭去了那些血泪，跟着就响起低低的抽泣声：“小姨，你可算醒了。”
　　那抽泣声起先很低很低，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洛雁书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抬起手臂，纤长的手指抚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她恬静的笑着，喘息道：“雪儿，只要——”话说到这里，洛雁书的喉咙忽地一阵窒息，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立刻就渗出，淌了她一头一脸，她剧烈的咳了起来，直咳得一颗心快要夺喉而出，洛雁书痛苦的蜷缩在那里，身体孱弱得好似不堪一击，那个哭声越发的彷徨无措：“小姨，小姨，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好生厉害的毒药！洛雁书眼前一黑，只差一点就昏厥过去，好容易才支撑着忍耐了下来，那个头发凌乱的脑袋早就扑到她的怀里，湿冷的泪水溅了她一胸：“小姨，小姨，雪儿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洛雁书的心颤巍着，又坠下了一行血泪，怎么办呢？我的雪儿，前路艰险，你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是你这样的柔弱，小姨怎能忍心让你受苦？
　　洛雁书冒死从回鹘游都救出的侄女雪儿伏在她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洛雁书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柔声道：“傻孩子，我，我这不是没事吗？”
　　雪儿依旧哭着，哽咽道：“雪儿真是恨父王，他害死了我母亲，又差一点害死了小姨，雪儿再也不会认他了，真恨不得杀了他。”
　　洛雁书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她怔忡了许久才说：“傻孩子，那些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只需要记住一点，那就是让自己好好的活着就行了——”洛雁书重重的强调道：“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这话说毕，帐篷之内悬着的油灯忽地越来越暗，在“噼啪”一声后，油枯灯灭，整个帐篷顿时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帘外大风急撞，像凶猛的野兽即将破帐而入，雪儿瘦瘦的身躯哆嗦了几下，紧跟着就钻进洛雁书的怀里，牙齿咯咯作响道：“小姨，雪儿好怕。”而后又自言自语道：“我父王为你解毒后，伯伯就把他送回□□军营去了，也不知道伯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洛雁书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好了，周伯伯武功高强，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雪儿亲昵的抱着洛雁书的肩膀，忽然“啊”了一声，乐滋滋道：“我倒忘了，母亲送了我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在夜里可以发光，它发出来的光，比蜡烛照出来的光还要好呢，我们就拿它来当灯吧！”
　　“好啊！”洛雁书轻轻的捏了捏雪儿的脸，忍住毒未散尽的痛苦道：“没想到我们雪儿身上还有宝贝呢！”
　　雪儿清脆一笑，擦了擦眼泪，献宝似的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缓缓的递到洛雁书的眼前，笑语殷殷道：“小姨，你看它像不像一个小小的月亮？”
　　一团熠熠生辉的白光，璀璨的从雪儿的手掌流转了出来，仿佛一个小小的月亮，皎洁的掉入了这个帐篷中，洛雁书的脑子轰鸣一声，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发着愣，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儿歪着头问洛雁书道：“小姨，它漂亮吗？”
　　洛雁书闭上了眼睛，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木然的回答道：“漂亮，很漂亮。”
　　天下最珍稀，最名贵的玥，能不漂亮吗？这是洛雁书见到的第二颗玥，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颗玥，她记得，当她在沙漠中从李麟手里接过那颗玥时，她甚至不知道李麟是谁？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多么的简单，但是世事难料，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洛雁书的眼睛酸涩莫名，她偏过头去，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而是，她问雪儿道：“这颗玥，是你娘给你的？”
　　雪儿乖巧的点头：“是的，这是我跟我娘之间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玥的存在。”
　　洛雁书又是一怔，是啊！回鹘国虽然富庶，但像玥这般名贵的东西，他们的国主还不一定能够拥有，即使有，也不会赐给姐姐这样的异域女子；可是，洛家也没有玥啊！那姐姐的这颗玥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别人送给她的？还是偶尔得到的？为什么姐姐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件事呢？洛雁书的脑子乱成一团，仿佛千头万绪拥挤而来，她却找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正惴惴不安时，帐帘被人从外掀开，一股冷风过后，周寒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洛雁书一眼，接着神情古怪的望了望雪儿手中捧着的玥，最后大笑道：“我们是不是太奢侈了？居然用这样的东西来取光。”
　　洛雁书挣扎着要起身，周寒忙按住了她，他又是疼心又是责备：“唉！想我周寒纵横江湖一生，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我的徒儿这么傻，几番差点送了性命，还好老夫只有你这样一个傻徒儿，否则的话，老夫这把老骨头早就没了。”
　　洛雁书低着头，像认错的小孩一般：“师傅，都怪徒儿没用。”
　　周寒吹胡子瞪眼睛道：“要怪就怪你这个没用的师傅，教了你一半武功就半途而废，要不然，你哪里用得着怕那两个小子——”话说到这里，周寒又感叹道：“不过，那两个小子的武功着实不错，你啊！就是学了师傅的全部本事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洛雁书不服，一时振振有词道：“谁说的，他们都怕你徒儿呢！”
　　周寒忍不住哈哈一笑：“看来你快要好了，说这样的话也不害羞，他们怕你吗？哼！我看他们是喜欢你。”
　　就是这一瞬间，洛雁书的眼角忽地沁出淡淡的泪来，因为剧毒未尽，那泪里渗着鲜血，点点血泪浸湿了她的眼帘，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师傅，这一次我失手，他们肯定猜到我的身份了，这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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