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艳枫散尘

　　独白:
　　如果生命是一场游戏的旅程，那么我宁可坐上刺激的云霄飞车而不要悠载于旋转木马……

　　9月13日温哥华晴

　　醉红的枫叶在霜露中凋残,死亡的黑色阴影越拉越长，仿佛在预兆着什么，然而，那却是个金黄色的九月，渗着温柔的甜蜜。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未脱乳牙的纯真小女孩时，我曾扯着爸爸的衣袖，嚷闹着要去乘云霄飞车，爸爸却毫无理由地疾言厉色，对我说：“不行！”很多年后，当我亭亭初长成，怆然凝伫于爸爸空旷萧瑟的墓碑前时，我知道那是宿命。那是因为我体内跳动着的赤色心瓣与别人的不同，不同于藤真瞳茵、不同于神代绯岚、不同于仙道彰的．．．．．．
　　彤云映染的天际，血辗铺地的枫叶、嬉戏追逐的男童绯脸。仿佛万物生灵都是红色的。红色，世界的心脏。镶嵌出朝晖与晚霞，我醉了，就像儿时无数次拖着爸爸厚实的大手颠簸着步履，在暮色中映出拖沓的两个孤影。
　　函馆如云的樱花飞扬下、札幌初化的雪水滴漫中，神奈川沿岸的咸海清爽里从来都没有母亲的身影。我的家庭是个隐缺的圆。但我依旧爱它，渺小到犹如篁竹热爱雨水、紫堇热爱阳光；伟大到就像拿破仑爱着他的皇冠、希特勒爱着他的权杖。
　　父母的婚姻像只夭折的蝴蝶，美丽却短暂。
　　一个初夏的早晨，四处弥漫着金叶菖蒲的清香与鲜嫩樱桃的诱惑。而我的家里却深凝着破碎的伤痕。那一天，母亲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温馨的平顶小屋；离开了这个曦露润林的古城；离开了她年仅４岁的小女儿――步品遥。
　　忘了多少次，我站在二楼的窗棂前，踮脚透望那扇深红色的铁门，幻想着母亲会迈着优雅的步履轻盈地跨过，重新回到这个简陋的小窝。但是无数次的望眼欲穿只换作无数次的泪眼蒙胧，５年，10年就这样在每一个守望的寂夜中流逝了。那扇曾经巍峨的铁门早已脱落了所有的红漆，像只掉牙的狮王，迟暮的将军再也等不来它的枯木逢春了。就像我永远等不来我那出走的母亲．．．．．．
　　爸爸涩笑着摸过我的头说：“小遥，妈妈去了华丽的宫廷当皇后了，不会回来了．．．．．．”他浅褐色的瞳仁蕴藏着多瑙河的无奈诗歌。很多年后，当我也住进那个父亲口中的深庭皇院时，我了解到：那个皇后原来并不幸福。

　　忧郁的天空是孔雀撑破尾翼编织出的遗憾，深澈的海水是人鱼公主摇断鳞片染散的泪城。
　　一个绿翳鸟鸣的仲夏午后，心底的缺口如弯刀第一次割裂了我健康的历史。父亲，将生命的精华醍醐一并给我，却也把那致命的顽疾也带进了我的血液．．．．．．
　　槐影斜荫下，是我孱弱蜷缩的身体。小朋友们在上体育课，在阳光下恣意淋漓，而我被世界遗弃了，千代姐姐说我的心脏不能承受剧烈的运动量。所以，我只能安静地留在阴暗的囹圄中，像午夜钟鸣后，丢失水晶鞋的仓皇公主、像新年焰火下，划失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女孩．．．．．．
　　若干年后，当我坐在午后的暖阳中轻呷手中的卡布奇诺回想起那个明媚的下午，一个掖着篮球的散辉男孩在我无数次的记忆更新中永恒地存在着。
　　他乌黑飘逸的刘海，他冰凛冷清的脸颊，他干斛蓝澈的眼睛，他抱起滚落在我裙边的橙色大球，蓦然地旋身揪眉：“松了，你的鞋带．．．．．．”
　　我兀然低头，凝视那松了鞋带的秀致皮鞋，白，真的很白，白得莹洁透亮，白得纤尘不染。我心里一阵触动，我要让它继续白下去吗？就像遥山上严埋着的璞玉，空谷里盛开着的幽兰。它还没去过阳光下沐浴，没踏入花丛中薰香，没在草坪上奔跑过，没在舞台央翩舞过．．．．．．
　　我站了起来，对着太阳深深地发誓：我要快乐地活着，无论10年、20年都没关系，永远不能做让自己遗憾的事。
　　从此以后，我一直牢记着那个下午，牢记着那个装着一麻袋阳光灌入我生命的小男孩，一个名叫“流川枫”的男孩．．．．．．
　　９年后，当我在医院花园的树阴下再次遇到他时，他的蓝瞳依旧冰洌、他的冷俊依旧攫魂。只是他早已忘记了我，忘了那个松了鞋带，满脸啜泪的小女孩，忘了那个眉宇长着一颗朱砂痣的落寞小丫头。而我，却忘了，想他道谢．．．．．．

　　独白：天上的星星是梦的影子，原来平凡的幸福已是摘星的奢望。只是不知道灾难会如此地猝不及防、如黑色的乌云瞬间倒塌下来，没有给我喘息的瞬息。

　　父亲死了，心肌梗塞。在我１４岁的时候，永永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昏黯的24小时。我站在医院的天台深望远端苍凉的废弃公园，那儿有一群少年在挥洒青春，追求奔跑。就像儿时的我坐在那生锈的秋千上在爸爸的推扶下飘飞如紫翼的蝴蝶。憧憬着成为下一个南丁格尔、下一个撒切尔夫人、下一个黛安娜王妃．．．．．．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个护送保卫着公主的老国王会有离开城堡的一天。我以为他会一直陪着我，拉着我的手走进玫瑰环窗的神圣教堂，幸福地听着我说：“我愿意！”可惜他，没有。
　　医院的门口，田冈雅美蹰立在一辆豪华的别克旁，她裹着褐色的貂皮披肩，宛如丹红妖冶的曼佗罗。她在等我下去，等我和他一起回那个陌生的神代家。她，是我的母亲．．．．．．
　　我固执地站着，直到双腿发颤，眼睛发涩。只是幼稚地想让寒风吹醒这可怕的梦魇。潮湿的空气近乎能拧出水来，冰凌真实地让我无处遁形。巨大的刺痛不是来自卡拉什尼科夫的冲锋枪、不是来自剑客长虹贯日的冰冷锋口而是我内心瓦解的求生意识。我发誓再也不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永远也不要！可是上帝终究不是牛奶摊上的好脾气大婶。６年后，这个久违的不速之客还是再次侵蚀割破我的血管骨髓，膨胀起又一次的惨痛的裂伤。那一次，是我在日本的最后一晚，当我离开仙道时。而那时，当我追叙起这感觉的滥觞时，我总会想起凉风飕飕的神奈川海边。
　　失去父亲的少女只想纵身一跃，让理智与灵魂完成美好的分割。然后，一个庸散懈怠的呵欠拦截了我绝望的梦。他带着一筒鲜活的鱼闯进了我的生命。他有着张扬的竖天头，自信的笑容就如通透的葡萄，在销魂的海湾摇曳起一轮旭日。他告诉我――每一条生命都是一个奇迹．．．．．．
　　然后挥着鱼竿在我的眼眸中消失，在苍冷的天空下淡去，却为我留下了那一筒生命的记号。
　　多年后，当清水珑月向我抱怨他丈夫每次钓鱼回来都徒劳无获时，我笑了，应该笑得很美，就像绽放的藿香蓟。心里暗忖：也许他在做着比钓鱼更有意义的事。就像当初在海岸沿线网回我的的信念与自信。

　　父亲死后，我理所应当地住进了神代家的府邸。无论是流彩的玻璃吊灯还是满院的醉蝶花粉都不可能融汇进我的血液。还有那个宛如蜘蛛兰的小魔女――神代绯岚，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她轻佻地桃眼泛着诡谲的光晕。幸好我从未想过要和她成为朋友。她漂亮得像朵随处散隅的野玫瑰，而我，是高贵的火百合．．．．．．

　　邃密的记忆铁门里，蜿蜒的岁月通道中一直有条不会结痂的伤口：我坐在公园长凳的一角，另一边坐着仙道彰。我像每一个怀春的少女般信奉着凡尘的缘分，可惜，它，不青睐于我。明天，我就要去温哥华了。森也医生给出了明确的理由：对于我的病，那里有更好的环境。我迷茫地飘荡中居然遇到了失魂的他。
　　那一天，他的一个朋友患骨癌离开了人间．．．．．．
　　我们幽静地坐着，黑云肆虐地压着天空的蔚蓝，要下雨了。也许是我的天空．．．．．．
　　对街的超级市场，霓光闪耀，人头孱动。而这里，是但丁的诗园。
　　我给予他的永远是最彻底的笑容，就像夏娃对亚当纯粹得没有任何杂物。我牢牢地捏着呢绒大衣口袋里那张单薄的机票。深深地陷入指腹。心里的防线在脱落，就像陀螺抽着滚。可是我依旧在笑，笑得和平时一样旖旎灿烂，就像五月的草莓。虽然我的心是腊月的霜凌。不过我在他眼里依旧是往常那个乖戾、张扬的步品遥。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年迈得只能蹒跚慢步。他都不会知道，那个曾经的轻狂美少女其实只是个内部剥落的隐伤瓷娃娃。
　　我摊开他的手掌，那是一只厚实而温软的手、是一只无数次扣球入篮的手、是一只高扬奖杯的手，是一只递给我生命希望的手。我奋力地拔下耳钉，很痛。放在他的掌心。等待他狐疑失航的紫色瞳仁与我相撞，我说：“替我保管，等到下一次见面时给我！”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见面。但是至少我看到了他简约的笑容。
　　生命，真的不像我们想像中那样坚强．．．．．．
　　后来他睡着了，像个玩累了的孩子。我认真地望着他。生怕他会稍纵即逝，烟消云散。然后在失控的治疗后迷失遗忘．．．．．．
　　我哭了，泪水滴落。就这样，双子座的眼泪倦着洗尽铅华的裂痛，像辗碎的玫瑰花瓣滴进他圣白的胸口上。却永远也割不破他坚固的水瓶防线．．．．．．
　　我起身离开，没有等到他醒来，因为我害怕自己会舍不得。我想起了父亲死去的那个傍晚，正是这个撕心的痛折磨着我，而今，它又来了．．．．．．

　　辗转而逝，我已心醉神驰在绚红的枫叶中。在加拿大的温哥华。游乐场里的孩子们笑靥如花。都是懵懂的天使，无忧的精灵。奔跑、追逐、嬉戏，我迷幻着是否走入伊甸园的神秘。我捋过发，耳垂上的血痕已经痊愈了。我抬头望了望另人眩晕的蓝天郎空，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排在逶迤的长队中，我要完成４岁时的梦想。我要坐上那悬魂攫魄的云霄飞车。我要储存那心跳的回忆。我兴奋地跨上飞车，在和自己赌博。
　　飞车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我暗暗发誓，就像７岁时对着太阳的那份信誓旦旦。当我再一次从这截车厢中走出，当我再一次踏入到青色的地面，吮吸到人间的氧气，我就马上飞去东京。去找仙道彰，去要回我为绛珠仙草的灌溉一瓢。去告知他我的感受，从14岁的那个海滩说起．．．．．．
　　我笑了，仿佛已经看到他诧异的眼神，惊讶的表情。
　　只是，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十分钟后，当所有的游客都抚着狂乱的心跳走下车时，他们会发现少了一个；也许当一双稚嫩的皎手推着我谨慎地呼唤：“姐姐”时，我将毫无反映；也许当工作人员小心地打量端详后，会发现我冰冷的遗体。也许明天的报纸上会出现这样一条让人很快遗忘的消息：一亚洲女子猝死游乐园内。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是――步品遥。
　　隆隆声起，云霄飞车，即将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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