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罪歌

　　◎ ◎ ◎

　　夜幕沉沉，落雪无声。在那冰封河道上，跨着一座石质拱桥，桥头上停着一盏白灯笼。那星点火光，在这无垠暗夜之中，仿若无常游魂一般，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在这隆冬子时，呼啸的北风像是刀子般刮在少年的面上。明明冻得全身打哆嗦，可赖小五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桥头，掌中的银票已被他的手汗打湿，湿漉漉皱巴巴地拧成了一团，却被他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不多时，在漫天雪羽之中，行出一个壮硕魁梧的身形，正是侍天商。而尹飞灵像是货物似的，被他提在手中，也不知是死是活。癞骨子心弦一颤，忙大声呼唤：“小叫花儿！你倒是吭一声啊！”

　　“放心，这小鬼还有气。”侍天商大掌一拍，解开尹飞灵身上的穴道。

　　少女虚弱地仰起头，在看清了赖小五的面目之后，她费力地扬起唇角，勾勒出一抹苦笑来：“你这呆子，何必要来送死……”

　　“爹说了，得人恩果千年记，我赖小五有仇必报，有恩也必还！”少年挺起胸膛，大声说出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曾出口的话。

　　听他之言，侍天商冷笑道：“少耍嘴皮子，东西呢？”

　　“这里。”赖小五拿出木盒，在对方面前亮了一亮，随后又塞回怀里。只见他戒备地瞪着侍天商，沉声道：“你云天大侠的承诺，我可不敢信。你先放了小叫花儿，我自然会把东西给你……”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前黑影一闪，侍天商竟已逼至他的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将赖小五提在了半空之中。少年两腿在空中乱蹬，双手死死抠住侍天商的铁掌，涨得面色通红的他，连话都说不全了：“你……我……有口令……”

　　侍天商挑了挑眉，单手从癞骨子怀里掏出那木盒，掂量了两下。在看见盒上的簧片锁后，他松开掐住少年颈项的手，将人扔在了地上。伏倒在地的赖小五重重地喘着粗气，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尹飞灵，又抬头望向侍天商，猛咳两声顺过气后，冲对方讥笑道：“就知道侍大侠的承诺向来是个屁，既然如此……”

　　说到这里，他忽扬手将一件物事塞入口中，猛地吞下肚中，而后咧嘴笑道：“如今普天之下，知道这开锁秘钥的只有我一人。侍大侠，只要你放走她，我就将口令告诉你。”

　　原来，赖小五吞下的，正是那张写有秘钥的的银票。少年心中只想，以此做威胁，侍天商必定有所忌惮，即便不能言听计从，至少会放走尹飞灵，只抓他一人就好。然而，涉世未深的普通少年，还是低估了对方。侍天商游历江湖数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会将他小小的威胁放在眼中？只见侍天商猛地抓起尹飞灵，一剑划上女孩的胳膊，登时划开一道血线，血珠蜿蜒流淌：

　　“识相的就把口令叫出来，否则我将她千刀万剐！”

　　反过来被对方威胁，赖小五心下一沉，他忽掏出随身携带的锥子，将那尖刺对准自己的心窝所在：“你敢伤他，我就自杀！你一辈子别想知道那口令！”

　　见癞骨子以性命做要挟，侍天商面色一沉，抬手挑剑：“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侍天商刚要再伤尹飞灵，谁知赖小五动作更快，他两眼一闭，竟当真扬起胳膊，重重地朝自己心窝刺下！眼看那尖刺就要扎进他皮肉，侍天商赶忙出剑去拦。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尖挡住利锥的那一刹，赖小五整个人扑向侍天商，一锥向对方脸上扎去！

　　利锥擦破侍天商面颊，留下一条血痕来。侍天商勃然大怒，当下一脚踹向少年，将他狠狠踹飞了出去。赖小五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好容易才慢慢爬起身。他不住地咳嗽着，抬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轻声道：“好吧，我认输。反正我打也打不过你，杀也杀不过你，横竖是个死字。可怜我赖小五一世英名，要跟你这小叫花儿死在一块儿。”

　　“哈！英明？”尹飞灵轻笑一声，可只是这短促一笑便让她咳出血来，看来她内伤更重。只见那满身泥污的娇小姑娘，一双眼却如同星子一般明亮，她望着赖小五笑道：“你这人虽不识好歹，但有你作陪胡扯，黄泉路上倒也不嫌寂寞。”

　　“死到临头，还在聒噪？”侍天商冷笑着走向少年，提起手中长剑——

　　雪映寒光，血溅三尺。

　　赖小五的左眼眼窝被瞬间刺穿，一行热血从少年面颊上滑落，流淌在无瑕雪地之上。

　　侍天商抬起长剑，冷眼望向被刺穿在剑尖之上的眼珠，随即又望向伏在地上的少年，冷声道：“你说是不说？”

　　赖小五扬起脸来，已成空洞的左眼正不住地流淌着血泪，剧痛几乎要让少年发狂尖叫，但他死死咬紧牙关，竟是费力地咧开嘴角，向面前的死仇，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来。

　　这嘲讽的面容，让侍天商大怒，他刚要举剑插向赖小五仅剩的右眼，忽听风声掠耳。侍天商立刻回身出掌，却见那个身受重伤的豆蔻少女，以豁命的架势向他扑来！

　　先前暗藏的兵刃早已掉落，尹飞灵手无寸铁，她将衣带扯下，竟如武鞭般向面前的彪形大汉击去！侍天商当下旋身挥剑，斩断长索的同时，手中蕴出十分内劲，重创尹飞灵胸膛。后者登时被击飞，可在呕血倒飞之中，女孩手中长索再出，如灵蛇一般缠上侍天商壮实的身躯！

　　下一刻，尹飞灵双足重重蹬向桥上石柱，借力向侍天商面门窜去。她左手一翻，长索绕过汉子双臂，阻滞了他的动作。侍天商立刻运起内息，想以内力震断绳索，可就在这转瞬之间，尹飞灵竟是以折断了手骨的臂膀，牢牢地圈住了对手，纵身向石桥外翻去！

　　桥下是如镜坚冰，冰寒彻骨。尹飞灵这同归于尽的打法，摆明了是要抓侍天商投入冰破寒潭，一起溺毙在这蚀骨冰河之中。侍天商怎会让她如愿，当下运起雷霆一掌，对着尹飞灵胸腹拍去。可怜那尹飞灵虽是抱定死志，但终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童，在这一掌之下，她再也提不起内劲，双臂桎梏终是被侍天商挣脱，整个人向冰面坠落。

　　只听一声脆响，冰面应声碎裂。少女娇小的身形，顿时被冰窟吞没。

　　而侍天商旋身飞纵，几个腾挪便跃回桥上。就在这一霎，眼角黑影如风划过，那独眼少年翻身跃下石桥桥栏，一头扎进了那破碎冰面之中！

　　冰水如尖针一般扎入肌肤，钻入骨髓。左眼的创口中涌入冰水，痛到极致，反倒是麻木了。须臾之后，四肢便像是脱离了躯干似的，再无知觉。在这蚀骨寒河中，赖小五费力地睁大仅剩的右眼，望向那幽深漆黑的河底，想要搜寻女孩的踪迹，却是一无所获。他拼命地挥动胳膊，在水中不停晃动，捞向那个与自己不过数面之缘、却有救命之恩的小姑娘。

　　忽然，指尖传来异样触感，赖小五立刻攥紧五指，抓住了尹飞灵的手臂，拖着她拼了命地向上方游动。

　　在这新月之夜，月光朦胧，哪里能穿透这残碎冰屑？好在桥上还立着一盏白灯，在水面上隐隐显露出一点微光。

　　就着这星点光芒，赖小五咬紧牙关，抬高双臂，将尹飞灵向冰面上推送。在他因寒冷而混沌的脑中，已经没有什么侍天商，没有什么报仇雪恨，只剩下一个单纯的信念：绝对、绝对不能让这个真心帮过自己的人，就这样死在这里！

　　近了，近了……粼粼寒河之中，那孤零零的光点越发切近。

　　当赖小五终于将尹飞灵推上冰面的时候，他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这个以惹祸闻名、满口脏话、看谁都不顺眼的少年，直直地向幽暗的河水深处坠落。那映照在冰水上的星点微光，随着被北风吹皱的波浪，漾在少年狼狈不堪的面容上，漾过他紧闭的右眼与空洞的左眼，也漾过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爹，对不住，小五子没用，没法儿给你报仇……但小五子没忘记你的教诲，总算没给你丢人……

　　落雪无声，缓缓飘落在残碎的冰面上，似是要再次将之尘封，连同冰下沉睡的少年，一同静静埋葬。可就在这一刹，冰面上忽晃过一个黑影，一个高瘦的身形骤然跃入河中，瞬间又飞身跃起，将少年的身躯从冰窟中提了上来。

　　只见那人身形颀长，五官俊朗，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眸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他虽是武者打扮，却不像是其他习武之人那样站如青松，而是拄着一把长剑，歪歪斜斜地靠在那里。他将赖小五丢在一边，又从腰间掏出一只酒葫芦来，昂首灌下一口，咂嘴叹了一句“好酒”之后，他满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方才转而望向侍天商，笑道：

　　“呦，这不是紫云门的侍前辈嘛，久仰久仰。晚辈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江湖闻名的侠士，竟然会欺负两个半大的娃娃，果然是文武双缺，见面不如闻名啊。”

　　这时，樊华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眼见赖小五躺在冰面上一动不动，他大惊失色，赶忙低下身伏在少年胸膛上，听了好半晌后才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好容易才把赖小五和尹飞灵都唤醒。尹飞灵自昏厥中悠悠转醒，听见那酒鬼声音，立刻瞪大眼，冲癞骨子小声道：“就是他，他就是那财神庙里的酒鬼。”

　　“原来是几个小鬼搬来的救兵，”侍天商微微蹙眉，沉声道，“素闻天波楼大弟子殷少离得问道子真传，剑术了得，只是好酒贪杯，言语多有不逊。今日一见，果然如江湖传言。”

　　“好说好说，”殷少离懒懒散散地抬手抱拳，咧嘴一笑，“其实是江湖朋友不太了解我。我这人好说话得狠，不过都是对人客气。至于那些不是人的家伙，我也就用不着说什么好话啦。”

　　殷少离虽是眉目带笑，但句句讥讽。侍天商眼中杀机已露，他握紧手中长剑，冷声道：“既然你前来送死，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哎呦，我好怕，”殷少离一手捂住胸口，佯装惊惧，“原来侍大侠竟对我手下有情，这这这，这可让我怎么拒绝才好？”

　　调笑讥讽之后，殷少离敛去笑意，正色望向侍天商。他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向对方晃了晃，沉声道：“账簿在我手中，这个闲事，我是管定了！”

　　“找死！”

　　侍天商厉声喝道，手中剑招已出。只见他飞身跃起，凌厉剑光直冲殷少离面门而来！殷少离拔剑而起。敌手出招虽快，但他出手更快！只见他疾速一剑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忽如醉倒似的，剑势忽变，从急如骤雨变得轻若柳絮，落点飘浮不定，剑尖斜斜轻点，忽左忽右，指向侍天商周身数处大穴。

　　侍天商忙急退数步，挥剑格挡。殷少离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只见他剑尖微斜，一人一剑已如离弦之箭，向前极速飞出！荧荧剑光，如星辰流火！剑吟不绝，如青龙长啸！他飞身旋起，出招之快，只让人觉得眼前剑光连成一片，仿佛他一人十化，有三头六臂一般。纷乱雪尘之中，森冷剑光如流转星火！

　　这招太急太快，侍天商挥舞手中长剑，只听短兵相接之声，铿鸣不绝。就在二人斗剑之时，侍天商剑尖划破殷少离的衣衫，被收在怀里的书册竟掉落出来。

　　殷少离神色微变，一脚踹上那书册，将之挑飞上半空。见状，侍天商立刻提气上跃，踏足腾空。殷少离则立即飞身争抢。两人在半空中又过了数招，只见相击的剑刃上迸出数道火星，但最终是那侍天商轻功更胜一筹。他一把攥住那书册，再不恋战，竟是撤剑跃出，几个翻腾便消失在茫茫落雪之中。

　　“有种你别跑！”

　　殷少离冲侍天商离去的方向大吼，佯装追击之态。可实际上，他却是反手将长剑插在冰面上，用以支撑自己的身形，同时他一手捂住心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见状，三个少年都是大惊，樊华忙上前扶住他，担心地问：“殷大侠，你怎么样？”

　　“什么大侠，我不过是个酒鬼，哪点像大侠了，”殷少离嘴角溢红，却仍是扬唇苦笑道，“你们若不嫌弃，喊我一声‘大哥’就是。”

　　眼见殷少离重伤至此，再想起尹飞灵先前所见，赖小五多少也能将情势猜个八九不离十：定是樊华在与他分别之后，想起这个斩杀了邵功名的高手，因为尹飞灵提及这高手心窝受了一刀、身受重创，必是走不远，便逐个客栈寻找，终于找到他前来救命。而殷少离自知伤重，不是侍天商的对手，于是他先祭出十成功力应敌，假造必胜之姿，而后又故意卖个破绽，让侍天商夺得账簿。

　　想到这里，癞骨子又是感激，却又有些失落：“多谢殷大哥救命之恩。可惜账簿还是给侍王八抢走了，这下子要怎么揭穿他的真面目……”

　　“谁说他拿到的是账簿？”殷少离笑道，他从靴筒里掏出卷着的书册，塞进赖小五手里。

　　“那侍狗贼拿的是什么？”赖小五大惊，他慌忙起身急道，“咱们快走，那王八蛋发现账簿是假的，扭头杀回来怎么办？”

　　殷少离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摸上腰际的酒葫芦，又灌了一口，方道：“放心，他不会追来。”

　　“为什么？”两名少年同时疑道，可殷少离却是笑而不答。尹飞灵思索片刻，忽讶道：“难道你给他的，是你天波楼的武功秘籍？”

　　殷少离挑了挑眉，凝视着尹飞灵的眼神中，混合着惊讶与赞许。只见这聪颖的姑娘，继续推测下去：“你身为武人，说话亦是通俗粗陋，并不像是喜好读书之人，又怎会随身携带书卷？必是你天波楼的典籍，也唯有这样东西，那侍天商就算发现拿错，也不会再掉头追踪。”

　　殷少离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摇首笑道：“小姑娘确实聪慧过人，可惜啊可惜，和你相比我实在老了些，配不上你这株七巧玲珑的小小解语花呦。”

　　顾不上他的调笑之语，尹飞灵急道：“就算你是为了救我们的性命、戳穿侍天商的阴谋，可将门派武学典籍交给旁人，这可是江湖上的禁忌啊，轻则逐出师门，重则杖击致死。”

　　听她这一说，樊华对殷少离肃然起敬，而赖小五心中，更是掀起轩然大波：从前，他只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从不相信世上竟有人会为他人之事，罔顾自身利益。然而时至今日，当他遇上了为了两个包子而数度相救的尹飞灵，遇上了明明可以逃跑、却搬来救兵救他于危难的樊华，遇上了这个明明和自己无关、却为了道义救他于水火的殷少离。少年过往种种执念，在此时竟是土崩瓦解。

　　殷少离哪知癞骨子心中所想，他只是随意笑道：“怕什么，抢回来就是！不过那玄坛牵连甚广，侍天商必会派人再寻账簿下落。你们三个娃娃性命堪忧，不妨与我先回天波楼，以策安全。至于揭发侍天商、为你们父母报仇之事，相信回到门派，师尊自有安排。”

　　说罢，殷少离拄着长剑，起身前行。三名孩童慌忙跟上。可怜那赖小五刚失了一眼，在雪上走出一条歪斜的线来。然而下一刻，尹飞灵与樊华便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侧，搀扶着跌跌撞撞的他，一齐迈向前方漫漫雪帘之中。

　　人生十六载，这位恨尽世间不平、踢裆泼粪、顽皮赖骨的箍桶匠之子，此时才初尝“情义”二字。少年不由垂下高傲的头颅，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在他下颚右侧，凝下晶莹水珠，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上。

　　大雪纷飞，天地无声。

　　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少年心田之中，却有从未有过的暖流涌动。身侧的伙伴，那交握的双手，支撑着身受重伤的少年，一步步迈入前方未知的旅途。

　　曾经的愤恨与不忿，则随着那失落的左眼，隐于茫茫大雪之中，埋没在这无垠暗夜里。而善念与情义之种，却从那一刻起，在少年心底深深扎了根，驱散了悲伤与苦难。

　　至于此后，赖小五与樊华投入天波楼门下、而殷少离却因丢失典籍被逐出师门，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斩罪歌》卷一降财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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