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琴操

　　（一）
　　多年之前，我躺在西安近郊的屋顶上看到完整的淡白色银河，晚夏的风已经带着些微的凉意，吹走了留在身上的浴水的味道。白天被阳光加热的水，冲在身上温暖干练，层层落下，又层层溅起。照明蜡烛的光芒摇晃着，在细微的“滋滋”声中燃烧殆尽。
　　水的声音，没有变化的干净清澈，不论是滴落还是流淌，总是让我喜欢。忧愁的，遗忘的，所有和淡漠有关的事情，似乎都和水这种物质有关。所有被水滋润的事物，总是美丽的，清淡的，如同我那么喜爱的夜昙花。
　　“你看哪！花开了呀，这朵花开了，那朵那朵……叶子后边的那朵啊，也开了！好白好大喔，这么美的花！”每一个有星星的夜晚，我们总在大院墙角处的那株昙花树下等着看一次次惊喜。这些像云一样洁净，清香的昙花，短暂地开放，无数朵，盛放的美丽，浮动的异香，熏染了我们共同拥有的少年时期。
　　“你看，从这边往南方看，远远的那个地方，有点模糊喔。”小馨握着我的手，热切地指着远处淡淡的影子。她说：“看见了吗？以后我就会在那个地方住下来。你会来看我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等你喔。”看着花，小馨突然侧过头，盯着我说，她想了想，补充道：“记得通知我一声，到时候给你机会请我吃饭。”
　　“这个……”我一愣，“我会的。就算是最后一天离开这个地方，我也会去看的。不过，好像应该是你为我洗尘的。”
　　“傻瓜弟弟！等你洗干净了再请我好了呀！我先走了，记得联系我喔，不然容易忘的啦。”小馨笑着，跑远了，笑声闪闪烁烁回荡在夜色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馨的笑容。星空下，那种清明的、象盛放的夜昙花一样美得让人震惊的笑容，最后一次展现在我面前。而那种笑容的震撼力，将在我的有生之年力无止尽地追忆和怀念。小馨爱着这个城市，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而她以同样的热忱爱着我，这一点，却是在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的。
　　只是那个时候，她已无法得知。

　　（二）
　　九月的夜空，火红的天狼星闪烁旋转，光芒缥缈，像透过水纹看见的虚空。光线汇聚成的光点，仍然夺目的明亮。在上弦月的城市红色光污染中，群星寂静，我在灯光熄灭的操场上慢慢荡着秋千，风吹过来，天凉了。
　　天开始凉了，连猎户座也在下半夜才能慢慢看清。一字排开的三颗星，斜配的腰带，模糊的昴星团，一点点湮没在淡薄的空气里。
　　真正心仪的东西，总是在失去后才独自体会那种刻骨的伤心。我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小馨已经不在了。

　　“春宜绘墨，秋宜操琴。秋愁如此，最是消磨意气。”她说，带着笑。心中有无名的哀愁。
　　“和我在一起，就不会了。”我笑着说。小馨身后的梧桐在风里瑟瑟落叶，一片一片悄然滑下。一身素白的小馨明艳如阳光，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走在不见尽头的梧桐林荫道上。我们身旁，苍黄的梧桐枝干斑驳，十月的秋光洒落在扶疏的枝叶空隙，偶尔有被食堂喂饱的麻雀耗子一样嗖嗖地窜过水泥路面。
　　那时的小馨，因为长得小，面容年轻，又喜欢穿一身运动装，常被认为是新生，间或被低年级学妹误当小妹妹对待。

　　——很多年之后，我慢慢回想，在沉淀了很久的记忆中仍看见小馨清澈的笑容：嘴角微微向上，脸颊上轻轻泛起小的笑涡，恍如春花绽放突然间就盛开出清秀的笑容，生动鲜明。一般人都是从皮肤开始笑，她是从眼睛开始泛出笑意。浅浅的，先专注地看着对方，然后仿如夜昙花展开一样在轻微的“嚓嚓”声中绽放了笑容。她荡漾在眼眸中的清波，明澈干净，然而是深的，看不到底。
　　那时候，我至少应该有所察觉，这样明净的笑容是容易消失的。如同遇见小馨只是偶然，不经意的邂逅，相视而笑，相知，诀别。
　　应该是这样，而我曾经期望更多。

　　（三）
　　如果你将去西安的话，请顺路去一次小雁塔。极好的是微微下着小雨的清晨，路上梧桐树一滴滴流下雨水，淡淡的风吹过来，天空有薄薄的云层，见不到阳光。
　　请你穿过正门，向前，顺着一条间隙里长着青苔的青石板路走，大概500米之后，你会看到那座存在了千余年的小雁塔：塔身塌陷了一半，古香古色的泥黄。塔的正面是一座两层高的仿古建筑。请顺着右边高而陡的扶梯上到仿古建筑的二层，里面有关于塔的历史简介。这时候，你能清晰看到塔身上层层叠叠的纹路，干净有如掌纹。此时的天色最好带点阴雨，风比刚才更大一些，周围疏朗的树木将瑟瑟发出声响。
　　请你下梯，顺着青石小路来到塔前，需要买一张登塔票，价格是多少我已经忘记了。拜托你买一张，然后沿着高而陡的楼梯来到塔顶。在最后一层的时候，顶层天花板上会有大约50厘米见方的石洞，从那里上去就是小雁塔的顶部了。当然，如果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可能有点不方便，需要先把包送上去，人才能顺利通过这个窄小的方洞。然后，你已身处西安比较高的地势上了，看不见身下坍塌的塔顶——千百年前它并不是这副残败的样子。你举目四望，透过塔顶四周高高的铁丝网栏，你能看到这座古城平铺开的四条大道，它们仿佛以你所在的塔为中心向外延伸，像千百年前平直开阔的大汉官道。
　　此时，请你面向南方：那里，远远地看，隐约有烟一样黯淡的丘陵或者诸如此类的物体在视平线上出现。好了，谢谢你啊，借助你的行走，我能再一次回忆到曾经的脚步。很久之前，我途经这个古老的苍黄色城市，在此做过短暂的停留。
　　谢谢你，不知名的朋友，你让我的记忆变得鲜明，然后进入再一次的沉寂。
　　谢谢你啊，助我完成了对那个人的许诺。我答应过，在离开西安的星空前，会再一次遥望她安葬的地方……
　　在你已经看到的那个地方，我曾和生命中深爱的人离别。而明天，我将去往星空灿烂的另一个古国。

　　（四）
　　小馨，在那年的秋日永远留在了西安正南方的某处墓园。这里，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只是她的父母深信，让女儿安眠在最后居住的地方，是符合她心愿的。
　　那方小小的汉白玉墓地，我不曾去过。
　　所以，谢谢你啊，不知名的朋友，谢谢你助我完成了承诺。
　　这片枝叶萧索的地方，曾经有小馨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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