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秋日天高云淡，往日里风送黄叶去，水带清波来的渭水之畔的静谧秋色，现在已经被兵刃甲胄的清脆撞击声、兵士列队的整齐脚步声、口令的呼喊声等等这些兵营里特有的声音给打破。
　　常宁和初辰所带的人马，已经按照之前李世民派人传来的军令驻扎在指定的地方。按例，她们二人安顿下兵马，就该去大营见主将。
　　二女策马沿着渭水而行，一路上只见往来军士行动整齐划一，显见得训练有素，营帐排列也是井井有条。
　　常宁一边看，一边笑道：“想不到我二弟还真有一手。先前我还净当他是个风流纨绔子弟，整日里游手好闲，能当上右翼军的主将，只不过是因为爹的缘故。可是这一次这么看来，他还真有些真本事，倒是我小看他了。”
　　初辰点了点头，道：“我和二公子从突厥回晋阳的一路上，偶尔谈些对天下大势的看法，为将用兵之道，二公子深明兵法，却又不拘泥于古法，见解独到，我也很是佩服。”
　　常宁笑道：“要不你们怎么惺惺相惜呢。”
　　两人正说着，忽见远处一行数人，风驰电掣般向这边奔过来。奔到近前，这行人纷纷勒住缰绳，当先一人一身白袍银盔素甲，映衬着脸上明朗的笑容：“姊姊，初辰。”
　　常宁抿嘴笑道：“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呢，可就来了。”
　　李世民目光落在初辰脸上，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常宁：“姊姊你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常宁笑道：“我哪儿敢啊？现在你是右翼的统帅，我佩服还来不及呢。”
　　李世民摇头笑道：“姊姊又来打趣我。我倒是佩服姊姊，这么快把李三公子的名字弄得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我们入关中营造了大好形势。姊姊你这可是白手起家呢。”
　　常宁瞪了他一眼：“你这才是打趣我。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初辰的功劳。”
　　李世民举起双手笑道：“初辰自然是大大的功劳，姊姊的功劳也不小啊，就算是双簧，也得两个人才演的成。”
　　常宁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他姐弟二人感情甚笃，刚一见面就不住的斗嘴，初辰抿嘴微微一笑。李世民身后的侍卫们也不由得忍俊不禁，虽然想笑，又觉得于敦煌公面子上不好看，一个个低着头板着脸，忍得甚是辛苦。
　　李世民笑道：“我刚才去检查兵械军需，这才来迟了。姊夫在右翼军负责粮草，我已经派人去请他来和姊姊相见。”
　　听李世民提起柴绍，常宁面色一沉。
　　初辰眉尖微微一蹙。
　　自从在大兴柴绍自顾自而去之后，常宁再也没提过他的名字，初辰知道常宁的心事，自然也不会提。李渊让她们支援李世民的右翼军，补充右翼军实力是真，因为柴绍也在右翼军中，李渊希望女儿女婿团圆也是真。常宁和初辰虽然都猜到了李渊的心思，都知道柴绍就在这里，一路上却也没提和这个人有关的半个字。
　　李世民正向远处望去，还没发现常宁的神情有异，他一扬握着马鞭的手：“这不，姊夫已经来了。”
　　说话间，柴绍的马已经到了近前。
　　柴绍脸上的神色也颇不自然。当日他独自逃离大兴，过后每每想起，心中免不了有些惭愧。当他得知常宁要率兵来右翼军支援，甚至连续数夜不能安睡，反复在想该如何面对她、求她原谅自己。他也想过是否该假借押运粮草的名义，暂时先不与常宁相见，可是想到即使能躲得了一时，终究不能躲得了一世，因此才硬着头皮前来。
　　柴绍先向李世民拱手道：“敦煌公，末将迟来了一步。”
　　李世民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拘泥礼节？姊夫，你来得刚好。”
　　柴绍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常宁：“常宁，大兴一别，今日才相见。你实在辛苦了。”
　　他不提大兴还好，听他提到大兴，常宁冷冷哼了一声，一扬手中的马鞭，纵马绝尘而去。
　　柴绍面色阵青阵白，僵在当地。
　　李世民扬了扬眉，看了柴绍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向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立即有人纵马向常宁离去的方向追去。
　　初辰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看了柴绍一眼，一提缰绳，也要往那个方向而去，忽然又想起一事，勒住马缰，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向她点了点头。
　　初辰嘴角微微一抿，这才追下去。
　　李世民打开手里的信封，展开信笺。
　　他认得这封信原是他让刘文静转交给初辰的，“托君潼关”这四个字是他亲笔所书，他还记得写下这四个字时他心中复杂的心情，征战关中的踌躇满志，对伊人的坚定信心，牵挂，期待，盼望，尽在不言之中。
　　此时在这四个字下又多了笔迹隽秀挺拔的四个字：幸不辱命。

　　月上中天。
　　军营之中，静寂无声，操练了一天的兵士都已沉沉睡去，只有担负起夜间巡逻任务的兵丁往来巡视。
　　李世民问过守营军兵，知道初辰往渭水方向而去，也往这边行来。远远地，只看见少女白衣胜雪，临水而立，仿佛正要踏波而去。夜风微微吹起她的秀发和衣襟，月光如雪，洒在她的发间，衣上。
　　相距还有三丈距离，李世民已经停住了脚步。眼前的情景非诗非画，却又胜过一切诗画，让他不忍心走上前，惊破这一刻的静谧。
　　初辰转过身来，淡然道：“敦煌公也有兴致月下游赏渭水？”
　　李世民知道自己虽然放轻了脚步，但是却瞒不过她，干脆走上前来，笑道：“你千万别叫我敦煌公，本来好好的，这不是生分了吗？”
　　初辰点了点头：“二公子。”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嘴角轻扬，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她身畔，向渭水看过去。
　　月光下的渭水，波光粼粼。眼中是如此水色波光，初辰忽然想起当年在雁门关中，大业天子让她为画作拟句，她用的大业天子巡幸江南时的旧作：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叹道：“渭水东流不尽，人世变幻，朝代更迭，都不能更改它分毫。”
　　初辰夜晚独自来到渭水之畔，瞧着渭水东流，想起往事，本来也是心绪万端，没想到李世民踏月前来，手握重兵、本应踌躇满志的他，竟然也是这般。
　　“爹这几十年做过不少地方的官，以前我们年纪还小，无法随行，无论爹去哪里，我们都留在大兴的旧宅，因此对我们来说，大兴就是家，比陇西的故里还要亲切。这几年来，我也东奔西走，从军，替爹做事，无论走到哪里，每次想家，想到的都是大兴，每次回来，远远看到大兴城，就觉得无比的亲切，因为我又回家了。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带兵来攻打这座代表着我的家乡的城池。”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充满着无限感慨。
　　初辰侧头向他望去，只见他的目光远远投向渭水上游，大兴城就在那个方向。
　　初辰忽然开口道：“我上次来大兴城的时候，还是以秀女的身份代替桂枝入宫。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见到洛如，见到义父、大哥。时光荏苒，不过是数年时间，有些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而有些人，即使能再相见，也已经物是人非。”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间沉寂下来。
　　李世民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想起以前的事，无论是谁，都难免有些感慨。不过过去的总是要过去，咱们更多要想的，还是以后该怎样。”
　　“二公子所指的可是唐国公所下的合围大兴城的命令？听闻大兴城中已经没有什么强兵猛将了，刑部尚书卫文昇重病卧床，左翊卫将军阴世师和京兆郡丞骨仪两个人虽然被代王杨侑所倚重，其实却没什么行军打仗的经验，破城不过是早晚的事。”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打下大兴城是不难，但是要平定天下，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单说起洛阳城，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蒲山公李密从洛口仓兵发洛阳，久攻不下，远在江都的隋天子又派王世充召集勤王之师围剿李密，现在洛阳城外就是一场混战。无论最后谁输谁赢，都不易对付。更何况天下义兵纷起，窦建德、刘武周、梁师都……这一个个一场场，只怕都是硬仗，未来的十年，只怕都不得安生了。”
　　说起这些，李世民带笑摇了摇头，又抬起头来，看向初辰：“初辰，你可愿和我一起剑试天下，策马中原，一统这大好河山？”
　　初辰看向他的眼睛里。
　　此时此刻，眼前这人既不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也不是刚才满怀感慨的怀旧少年。剑眉微扬，扬起的是对自己强大的信心。星目闪烁，闪耀的是对未来的满怀希望。渭水之畔、月光之下的这个少年，仿佛一柄宝剑，无论怎样的剑鞘都无法遮住名剑的光芒流动、剑气冲天。
　　这一瞬间，初辰心中闪过师傅的预言，义父的嘱托，自己与李世民从初识之后的每一次相见，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令得她心情激荡之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咱们一起剑试天下，策马中原。”
　　李世民凝视她，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这笑意越来越深，直到化为欢欣的笑容。他举起一只手：“一言为定。”
　　初辰伸出右手和他清脆地击了一下掌，笑道：“一言为定。”
　　李世民握了握掌中的柔夷，只觉得生平快事，不过如此。
　　初辰从李世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笑道：“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眼前这件，你倒是想想该如何解决？”
　　“什么事？”李世民不解地问。
　　“洛如啊。洛如现就在大兴宫内，你打下大兴城后，打算如何待她？”
　　李世民双手抱住头，叹道：“这是最令我头疼的事，偏偏就让你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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