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初辰策马徐行。
　　两旁树木参天林立，枝繁叶茂，将炎炎暑意遮挡得一丝儿不剩。啁啾鸟语，碧影花香，这山中是另外一个天地。
　　杨玄感离开洛阳去宋州已经有些日子了，初辰却还留在洛阳。一方面，这一次杨玄感去宋州没带家眷，孙氏和两个孩子仍然留在杨府。杨玄感临走之时，托付初辰照拂她们母子，虽然杨府现在的人口也不多，但上上下下毕竟也有十数口人，往来农庄账目、人情过往，平日里杂事也不少。
　　另一方面，初辰心中时时有茫然之感，不知究竟该往哪里去，才能寻得师傅所说的真命天子。她初初下山之时，虽然对师傅所言，浑无头绪，却依然信心满满，这一年多过去了，才知这天下人海茫茫，寻找一个又不知该如何寻找的人，殊为不易。
　　初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师兄袁天罡这几日因为公务去了大兴，她在洛阳城里更是无聊，终日都留在杨府之中。还是杨安劝她到城外走走，这才想着借了个打猎的名头，这样信马由缰在山林里闲逛。
　　或许，这也是该离开洛阳的时候了。
　　可是，又该往哪里去呢？
　　蓟城吗？宋州吗？还是都城所在的大兴呢？
　　想到大兴，初辰不由得就想起了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一袭青衫，一抹笑意，蕴满月影风清的眸光。
　　每次想起他，初辰心中就软软的，暖暖的，甚至忍不住就想直奔大兴而去。
　　可是，去了之后呢？
　　虽然初辰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来历，却知道他必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她可愿意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江湖生涯，换做高墙深院锁清秋吗？
　　她可愿意放弃自幼的志愿，从此收起汗血马和灭魂剑，只陪伴在他的身旁？
　　他家中已经有结发妻子，她可愿意低眉俯首，和其他人分享一个人的怜惜爱悦？
　　每每想起这些，初辰的心就又冷了下来。
　　初辰出身在大户高门，她的祖父和父亲想必也是妻妾成群，可是她出生时家境已经败落，没见过家中婢仆成群的盛景，也从来不曾将富家男子倚红偎翠的齐人之福视作理所应当。
　　江天一收她为关门弟子，全心全意栽培她，除了传授她不输于男儿的一身本领外，更培养出她不输于男儿的开阔胸襟，如非这样，她也不能在兵法战策上传承江天一的衣钵了，更不可能被杨素慧眼看中。
　　正是因为这样，她从未曾像寻常女子一般，将自己的欢欣幸福一定要与一个男子连接在一起。也是因为这样，她也不可能会因为分得意中人的一份爱怜就喜悦满足。
　　义父的托付，师傅的期许，和一个知心真心的人之间，本来就难以取舍，更何况这个人并不能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心意，是不是真的能分成数份？而她能拥有的，只不过是其中一份罢了。
　　初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匹马，拦住她的去路。
　　马上一个人，一身黑衣，黑纱覆面，手中擎着丈八长枪，粗声粗气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想了想，这人又补充了两句：“敢说半个不字，某家一枪一个，管杀不管埋。”
　　刚见到这个人出来的时候，初辰不免一怔。又听他念了这么一段切口，初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阵，这才道：“你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我却一个字都没听懂。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说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那人反而怔住了，呆了半晌，道：“拦路抢劫的，快给钱。”
　　初辰好整以暇，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哼，天是老大，王是老二，某家是老三，还有什么可怕？”
　　“如果没钱呢？”
　　那人又“哼”了一声，道：“如果没钱，你就给本少爷，不，跟某家回到山上，给我家寨主当个压寨夫人，也就罢了。”
　　初辰侧着头，怪有趣地瞧着他：“那要是我给你钱了，你就走吗？”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这么问，呆了一呆，才道：“那也不行，那你也得跟某家走一趟。”
　　初辰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马上大笑起来：“四公子，真有你的，你这究竟是在玩什么呢？”
　　黑衣人一把扯下蒙面的黑纱，果然是李元吉。他一脸的尴尬恼意，道：“初辰，你早就看出来了是我，还这样戏弄我。”
　　初辰好不容易才将身子坐直，脸上还是忍不住笑意，道：“你刚出来的时候，我还没看出来。不过你说了第一句话，我就觉得口音好熟。再仔细瞧瞧，这么青天白日的，还穿着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布，出来打劫，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来能有别人。”
　　这时，从树后又转出来一匹马，马上之人含笑道：“我就说四弟这一身打扮行不通，可他却非要来试试不可。”
　　初辰一见他，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热，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得招呼一声：“大公子。”
　　李建成微笑着凝视她。初辰虽然心胸开朗，从来也没有闺阁女子的羞涩扭捏，却也不由得低下了头。
　　李元吉瞧了瞧李建成，又瞧了瞧初尘，忽然笑道：“我穿这一身确实是不伦不类，我先回去换件衣裳。”
　　说着，他一催马，不多时就跑得看不见影子了。
　　李建成又策马走近几步，柔声道：“初辰，数月不见，你一向可好？”
　　初辰此时已经镇定下来，抬起头来，道：“还好。不知道大公子和四公子怎么会突然动念来到洛阳的？可是有什么事吗？”
　　李建成轻轻一叹，又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不肯去大兴，那么自然是我来洛阳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是里面的心意却诉之不尽。
　　初辰心中一颤，心头百转千回，一时也言语不得。
　　好在李建成却也没再往下说，只是说了声：“走吧。”
　　两人并辔而行，默默无语，可是此时此刻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言语。一时之间，只觉得芳草青青，花香细细，连迎面吹来的微风都多了几分缱绻。
　　走了好一阵，初辰才想起来：“这是要到哪里去？”
　　李建成道：“前面不远处是我们家在洛阳附近的一处庄院，我和四弟现在就在那里落脚。”
　　初辰又想起一事：“常宁姐姐这次可来了？”
　　李建成摇了摇头：“常宁再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现在每日里在家试妆试衣，排练礼节，忙个不休，总不能像以前一样，说出门就出门。”
　　初辰一怔：“常宁姐姐要出嫁了？”
　　“是啊，我这位未来的妹夫，姓柴名绍字嗣昌，也是一位世家子弟。常宁和他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只不过今年秋天才要行大礼。”
　　初辰想起从莱州回洛阳的一路，和常宁相依结伴，姐妹相称，不由得叹道：“没想到这么快。我一定要好好想想，备一份什么样的大礼，恭贺常宁姐姐新婚。”
　　李建成笑道：“你要是能来，常宁就比什么都欢喜，礼也不用了。”
　　初辰抿嘴一笑，道：“礼是要备的，人也是要去的。”
　　两人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一处庄院门前。李元吉正站在门前等着他们，已经换了一身银白箭袖衣衫。
　　初辰瞧了瞧他，笑道：“四公子这样的打扮，倒是好多了。多日不见，四公子丰采更胜往昔呢。”
　　李建成听了初辰这话，看了看李元吉，又想到他刚才一身黑衣，黑纱覆面的装扮，不由得也微微一笑。
　　李元吉见了他俩的神情，又有几分尴尬，可是转念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做了个鬼脸，道：“你们俩，一个是我大哥，就算打我骂我也是应该的。另一个嘛，说不定以后就是我的长辈，随便你们怎么嘲笑了。”
　　看着李元吉脸上的戏谑笑意，初辰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微微低了头。
　　李建成暗中瞧了李元吉一眼，李元吉吐了下舌头，连忙道：“咱们快进去吃饭吧，酒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哥和初辰你们来呢。”
　　厅中早布下酒菜，样式不多，但都清淡精致，酒也碧绿清澈，入口芳醇柔绵。
　　李元吉喝了两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初辰道：“初辰，你听说了那个罗小兄弟罗士信的事了吗？”
　　初辰摇了摇头，道：“我自从离开泰山，就没再听人提起过他。怎么，你有他的消息？”
　　李元吉道：“前些日子，有我爹爹的旧部从山东来，闲谈之间说起了这位罗兄弟，现在在张须陀麾下，可是大大有名。”
　　初辰听了，也有几分欢喜，道：“罗兄弟本来就想凭着自己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出来，现在也可算是如愿了。怎么？他也去了东征的战场吗？听说大隋东征一败涂地，难道这位张须陀将军却打了胜仗？”
　　李元吉摇了摇头，道：“倒不是这样。听说齐郡出了一个叫王薄的人，起兵造反，自称‘知世郎’，短短不过年余时间，就召集了数万乱民。”
　　初辰道：“这个王薄的名字，我倒也听过，我在去莱州的路上，听人说起他对朝廷征兵征粮打辽东不满，还做了一首《莫向辽东浪死歌》，四处传唱。我也曾动念去寻访他，不过当时他因为作了这个歌谣，被官府通缉，行踪无定，因此也没见过。”
　　李元吉道：“就是他了。他后来势力可大得很，在山东各郡纵横无阻，最后到了鲁郡，却大败于张须陀。当时张须陀麾下的先锋官就是罗士信小兄弟了。”
　　初辰闻言微微一皱眉，李元吉却没有发觉，继续道：“听说罗兄弟一杆长枪，一招‘长虹贯日’，所向披靡，无人可敌，在变民军中纵横往复，直杀得王薄大败而逃。连皇上都在蓟城听说了罗兄弟的名字，还派了画师去专门给他画像呢。”
　　初辰双眉微蹙，低声道：“那些变民，也是为生活所迫，情非得已，才铤而走险。我传罗兄弟三招，却不是为了让他去平民变的。”
　　李元吉世家子弟出身，不识得民间疾苦，也不明白初辰为何听了罗士信的勇武事迹却闷闷不乐。
　　李建成自然是明白初辰心思的，他本不愿将这些事让初辰知道，却没料到李元吉口快，倒先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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