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赋

　　大漠中没有一点绿色，茫茫的黄沙一眼望不到边。天空没有云彩，空气也是燥热的，灼热的风吹起黄沙，拂在白衣的沈星河脸上，将他的脸颊硌得生疼。
　　他此番离开江南，其实只为了找失散的弟弟，寻了数月，却没有一点消息。正想返回江南，却接到父亲的信，要他去西域阻挡魔教入侵中原。他曾听闻魔教杀手云集，且个个是高手，皆有狠毒厉害的手段。援兵还未到，他只得先到这里来。也不知仅凭他一己之力，能够阻挡这些人多久。
　　左手中的白玉面具光滑温润。这是他出师之时，师父赠予他的。师父曾说，人的弱点都会显露在脸上，对敌之时，若被对手看穿心思，便先输了三分。于是每次对敌，他总会戴上这白玉面具。在中原与各路江湖人士交手，未逢敌手。
　　等了许久，身后终于传来沙沙的声响，他仰头喝干水囊中的最后一口水，顺手把水囊扔开，右手握住腰间的通犀剑，左手一抬，将手中的白玉面具扣在脸上。
　　不远处大约有数十人，全部身着黑衣。几十人在这松软的沙漠上行走，竟是步伐飞快、如履平地。可见武功极高。这是西域大光明宫为入侵中原而派出的先遣部队。
　　不过片刻，这些黑衣人便已行进到沈星河面前。领头的年轻男子见有人拦路，极为不悦，抬手止住了队伍的前行。
　　他将沈星河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然报出自己的名号：“西域大光明宫教王座下，右护法寒蝎。你是何人，竟敢挡我大光明宫的路？”
　　沈星河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诧，微微摇了摇头，白玉面具的遮掩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你就是寒蝎？真是没想到，魔教的第一护法竟然……”
　　“你是何人？”寒蝎有些不耐。
　　“我么……”沈星河转了转手中的剑，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挡你路的人。”
　　“口气倒是不小。”寒蝎冷笑一声，把手放在腰间轻按，机簧将暗藏在腰带中的软剑弹入他手中。
　　寒蝎手中握着的并非普通的软剑。虽然表面上与一般的剑无异，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剑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血槽，从剑尖延伸到距剑柄三寸处。更为怪异的是剑尖上有两个分叉，像毒蛇的信子一般。在这两个分叉的边缘镶了一排金刚钻，在阳光下反着光，带着势不可挡的尖锐，似乎能划开世间的一切。
　　软剑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刺向沈星河，沈星河的剑却并不出鞘。眼看寒蝎的软剑攻到他身前，他也只是抱着剑往后退，仿佛想要看看寒蝎的剑法如何。他退的这一步似乎并无奇特之处，却堪堪避过了寒蝎的剑尖，连衣衫都不曾被划破。
　　寒蝎的剑一向以快与准著称，像这般一击仍不得手的尚在少数，能避过他的剑锋且不受一点伤害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眼前的白衣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让他稍微产生了一些兴趣。
　　软剑如灵蛇一般绕了个弯，换了个方向攻向沈星河。刚才仅仅是试探，这一剑却带着强烈的杀气。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封锁了他所有的退路，沈星河不得已用剑鞘挡住寒蝎的剑尖，身体向上腾起，顺势拔出剑鞘中的宝剑通犀。
　　通犀剑刚一出鞘，便有一股冰凉的水意扑面而至，似乎能够消退沙漠中的干渴烦热，令沈星河全身一凛，脑海中顿时清明许多。他看了看冰蓝色晶莹通透的剑身，面具下的脸上不禁浮起淡淡笑意。这是他前几年偶然得到的上古宝剑，当时只觉它造型古朴、锋利坚固，此刻在沙漠中才体会到它的妙处。
　　犀牛皮制的剑鞘被刺了个对穿，落在沙地中。寒蝎的剑被这剑鞘阻挡，也稍稍停滞下来。
　　“好剑。”见这软剑竟能毫不费力地刺穿坚韧无比的犀牛皮剑鞘，沈星河也不禁赞叹。
　　“好身法。”这一次又没能伤到对手，寒蝎不免有些气恼：“阁下只会一味躲闪，未免太没胆量。”
　　“……也罢，不能让你看扁了。”沈星河玩笑般答了一句，手中却未停歇，通犀剑在手中挽了个花，开始出招。
　　通犀剑直直攻向寒蝎，寒蝎却没有闪避，手中一动，软剑便像蛇般缠上沈星河的剑，在通犀剑上绕了几圈，牢牢限制住通犀剑的移动。毒蛇信子一般的剑尖晃动着，迅速向沈星河执剑的手腕靠近。
　　凌厉的剑气张扬着扑来，欲斩断他的手腕。
　　沈星河身体悬空，右手一缩，放开宝剑，令寒蝎的软剑剑尖扑了个空，左手又在宝剑未下落时以极快的速度握住剑柄，运气一弹，软剑便旋转着离开通犀的剑身。而他自己也在这一刻稳稳落在沙地上。
　　“二星交会，必殒其一！”当两剑相交时，这句奇怪的话突然如电光一般在寒蝎脑海中闪现，令他感觉有些晕眩。
　　十年前父亲便是为了这句诡异的批语将身体羸弱的他赶出家门，差点冻死在北疆。幸得有人将他带回大光明宫救治，身体恢复之后他刻苦修习剑法，成为大光明宫的杀手，经过无数杀戮才坐上右护法的位子。儿时在江南生活的情景已经模糊，而在大光明宫的每一天都历历在目。那些充满血腥的日子，他如同生活在地狱。然而这些都是因为十年前那个术士的一句“二星交会，必殒其一”。
　　失神也只是一刹那。杀手的秉性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专心对敌。
　　面前的白衣男子并不容易对付，仅凭这几招，寒蝎就能够断定对手的功力足以与大光明宫中最顶尖的杀手媲美，甚至可能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样的对手更是不能轻视。寒蝎全身紧绷，一面警戒，一面严密观察着对手出招的套路。两人浑厚的内力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强烈的气场，令那些跟随寒蝎的黑衣人内息一滞，纷纷退后一丈，不敢再靠近。
　　剑气在沙地上划出道道剑痕，又很快被风吹来的沙掩盖。
　　两人拆了数十招，身上都有些不大不小的伤口，好在两人的剑上都不曾淬毒，这些伤也只是皮外伤，因而并无大碍。沈星河的剑法并不算顶尖，轻功却是不弱。寒蝎虽然武功略高于他，且招招凌厉，也总是无法伤到他的要害。
　　交手中，寒蝎发觉对手的身法有些熟悉，一边猜度一边攻击，速度就慢了许多，偶尔也会露出一两个破绽。沈星河似乎并不想杀他，即使看出了这些破绽，也不抓住机会攻击，反而一退一移，换了个方向迂回前进。
　　然而也就是这一退一移让寒蝎看出了端倪。
　　“凌霄步？你是江南沈家的人？你是谁？”寒蝎一惊，止住剑势问道。
　　沈星河的剑也稍微顿住，面具下的表情变了变：“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你们入侵中原。”
　　话音方落，又执剑攻向寒蝎。
　　寒蝎心中疑窦丛生：这个戴着面具的人会不会是他的哥哥？那个唯一不在乎术士的批语，对他比对自己还好的哥哥——不，决不可能！父亲对哥哥如此保护，为了那句批语，甚至不惜将他赶出沈家以保全哥哥，今日怎么可能让哥哥只身前来西域送死？眼前之人，想必不过是沈家的一个弟子罢了。
　　他心中有了答案，手上也就不再犹豫，发出更凌厉的杀招攻向对手。太阳快要落山了，在这个人身上没必要浪费那么多时间，他需要速战速决。
　　眼看对手已经支持不住，他终于等到了下手的机会。寒蝎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手中的软剑弯曲着刺向对手，却在即将接触到对手胸口时突然向上一扬，像鞭子一般从高处狠狠劈落。在杀死对手之前，他还是想看看对手的真面目。
　　镶着金刚钻的剑尖划开了沈星河的白玉面具，又顺势切割着他的肌肤，刺进他的心脏。精准快速，没有一丝迟疑。从伤口涌出的鲜血瞬间将沈星河的衣襟染红。他跪倒在地，白玉面具也裂成两半，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面具下的脸仿佛也被切成了两半，一道血痕在他的脸中间，沁出点点血珠。
　　这张脸同他如此相似，令寒蝎入坠冰窟。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寒蝎的胸口蓦然一痛，忙将剑从他身体里拔出，跪下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哥，真的是你？为什么……”
　　“暮云……你真的出息了……你有现在的修为，哥哥很是高兴……”沈星河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是和煦的微笑。
　　“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的喉头却似被什么堵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上天注定的事情……看来……看来真是无法更改……”沈星河断断续续地说着，终于用尽了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头垂下来，通犀剑也从手中坠落。
　　寒蝎将手抵在他的背后，向他体内输送内力，却没有一点作用。
　　沈暮云。当这个他已经摈弃多年的名字再度出现之时，他终于让十年前的那句“二星交会，必殒其一”成为现实，他终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寒蝎将沈星河的尸身平放在沙漠中，拿起了他的通犀剑和半块白玉面具。沙漠中风沙骤起，寒蝎却屹立不动，也不让跟随他的黑衣人靠近。流动的沙丘不一会儿便掩盖了沈星河的尸体，再也不留一点痕迹。
　　寒蝎戴起那半片白玉面具，握着通犀剑继续往前走，那群黑衣人得了命令，也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们走到沈星河倒下的地方时都纷纷避开了一些，他们不明白这个被掩埋在沙漠下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让素来冷酷的右护法露出如此悲痛的神色。
　　寒蝎知道哥哥拼了性命也要阻止大光明宫，但他却不会停止住自己的脚步。
　　入了大光明宫，他便不能回头。自软剑刺入哥哥胸膛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回头。
　　他的命运早已注定。
　　他是寒蝎，大光明宫的右护法寒蝎。他如今已不是沈暮云，那个唯一牵绊着他过去的人也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要带着大光明宫教王的命令到中原去，也带着他心中唯一的疑问——他要去江南沈家亲口问问那个十年前他还把他当作父亲的人，问问他沈星河为何要只身到西域来。
　　风沙稍住，太阳刚刚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孤独的发出夺目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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