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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所有对于友谊、家庭、未来的希冀,就像是一个个七彩的肥皂泡,而现实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它们全都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只余满地叹息。
梦想大概是入不敷出的,永远都有一批接一批的人阵亡在追逐它的路上。然而梦想有一件外衣,人人都以为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殊不知她就是个衣冠禽兽,温暖怀抱中裹着匕首,烈焰红唇上涂着毒药,馥郁的舌尖暗藏杀机。她分明是个吸人精魂的狐狸精。
骄阳炙烤着我的皮肤,我相信很快自己就会变成一堆灰烬,消散在汽车尾气和香烟袅绕的妖雾里。我随意坐上一辆公交,也不管它开往郊区还是哪里。不知是不是天意,它正好经过我最熟悉的天桥。星巴克的绿女神慈爱地微笑。
正值下午四点,铅灰色的马路还很空旷。我缓缓搅拌价格不菲的咖啡,闻着醇厚的香气,眼前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嬉笑怒骂追逐打闹。然而现在她们中的一个不知去向,另一个站在原地深深怀念。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找不到她,就像那四辆绚丽的跑车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背影。
我走下了天桥,把心中对四盏霓虹的怀想和依恋连同手里喝完的咖啡纸杯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太多的梦想都是不现实的,就像是我始终渴望接近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但最终或许只会有冷眼和嘲笑回报给我。
大概摆在我眼前最触手可及的就是挽救我的家庭。与其去追逐不切实际的幻梦,不如先拼尽全力避免现状变得更糟糕。然而市中心的繁华拥挤是容不下一部陈旧的公用电话的。我只好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四处观望有没有破败的副食店或是报亭。
我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已经到了二环,往前就是夜店聚集区,再过三个小时这里将会变成一座小小的不夜城,香车宝马停在辉煌的灯牌下,锃亮的皮鞋和色彩迷离的高跟趾高气昂地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叩击出响亮的声音。即使几年前“天上人间”已经被抄查,但这些夜店依然能打法律的擦边球,敛起财来理直气壮。
虽然对夜总会深恶痛绝的妈妈曾经无数次警告我,夜店绝对不能踏进一步,但我想到夜店前台大概有让人使用的座机,还是打算违禁一次。
以前姚菁菁告诉过我,酒吧里的人最多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听驻站歌手弹吉他,或者去舞池随便摇晃一下,不像迪厅和夜总会,有吸毒和□□。于是我走进了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吧。但奇怪的是,这家酒吧没有店牌,自然也没有名字。
酒吧里面的灯光很昏暗,这个时候对于夜店的经营时间来说还有些早,酒吧里没什么人,偌大的舞池也是平静无波,几个兔女郎在擦拭钢管。角落里乐队正在调试麦克风和音箱,偶尔有服务生端着一些酒品从他们面前经过。此时客人也很少,但在我后面有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说笑着进来了,熟门熟路地去往酒吧前台——后背整整一面墙上镶嵌着各色酒柜,大大小小颜色绚丽的酒瓶让人眼花缭乱。
待他们点了酒,我凑到前台上小声说:“请问,这里有电话可以给我借用一下吗?”
前台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年轻男子,看上去有点像某个香港影星。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红酒,从柜台底下搬出一台电话机:“这是内部电话,外拨在手机号码前加86,座机前加区号。”
“谢谢。”我小心翼翼地拨打了家里的电话,连打两次都是忙音,我只好又打了妈妈的手机——
等了十多秒电话才接起来,但是没有人说话,电话那头嘈杂不堪,隐约有尖叫哭声和辱骂,紧接着手机好像倒在了地上,就听见木地板被跺得震耳欲聋,又有什么玻璃狠狠杂碎在地上,听那规模估计是玻璃茶几。
我连忙叫道:“妈!”
然而我才叫了一声,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砍刀在地面上狠命剁着,中年男人发疯似的吼叫着:“叫你这娘们儿看不起老子,叫你这娘们儿看不起老子!”
我心里一惊,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嘴上一个劲儿大喊:“爸,你别……妈妈!”
然而回应我的只是剁刀的钝响和女人的尖叫,我吓得手一抖,听筒掉在了地上,连着电话线把主机也带了下去,一声巨响。
我趴在酒吧冰凉坚硬的台面上,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放声大哭起来。没人能理解什么叫做五雷轰顶,震惊、后怕,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吧?家里究竟会有什么在等着我?玻璃碎片、满地鲜血、惨不忍睹的尸体?
这时有人轻轻推我的胳膊,听声音是前台的服务生:“小姐,注意这是在公共场合,请不要影响我们的营业。”
我惊讶地抬起头——这时候难道他们不应该来安慰我吗?至少也应该默默地同情地看着我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然而对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擦起酒瓶:“如果您没有其他的需要,请离开酒吧。”
他的神情着实引起了我的愤怒,但是我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抄起前台的高脚凳把他背后所有名酒砸个稀巴烂。我掏出一叠钱扣在前台上,红着眼睛瞪他:“谁说我没有其他需要?我要买酒,给我浓度最高的!”
然而对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见到钱就成了孙子,事后想想,开在这种地方的酒吧什么样的人没接待过,这点钱简直不抵小费。
他依然面无表情:“请出示身份证。”
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狠狠拍在他面前,然而他看了一眼就退回来:“我们有规定,不能向未成年人出售任何酒精饮料。”
我抹了一把眼睛,不知是不是在恐惧愤怒和焦虑的作用下壮了胆子,骂道:“你长没长眼睛,我明天就成年了好吗!”
“那就请您等到凌晨。”他指了指墙上挂钟,“还有四个半小时。”
“你不卖给我我就不走!”我撇着眼睛看到门口又有一对年轻人要走进来,看见前台正吵得厉害,又退了出去,“你看着办!”
服务生马上变了脸色,掏出手机迅速拨了一个号码:“喂,马上到前台来,有人闹事。”
就是这句话忽然把我拉回现实。付令萱,就是个平民家庭的孩子,没人在身后撑腰,甚至偶尔要为吃穿用住发愁——就是这样一个人,怎能够肆无忌惮地在别人的地盘像个疯子一样哭闹叫骂?
然而我有什么退路?刚刚才经历了灭顶之灾,既然都没有人管我,我还管什么道德管什么规定?!
脑海中轮番出现血腥画面——飞溅的血肉,迸出的脑浆,四处乱滚的眼珠,连着头皮的毛发……这是不是世界末日?还是仅仅是我的一个噩梦?我双手死命抠着大理石台面,任凭几个保安怎么拖我,就是不松手!
“啊——”左边一个保安被我狠狠咬了一口,当即破口大骂,不堪入耳。
前台服务生很明显没有料到我一个文弱的小姑娘能倔强到这样,马上命令道:“你们马上给我把她弄出去!别让她影响客人!”
“我不走!”我紧紧抠着台子边沿,骂道,“你们这些混蛋!”
酒吧前台一片混乱,器皿碰撞的声音、凳子倒地的声音、叫骂的声音混成一团。在这样的混乱中又有个当事人的内心和这片混乱毫不相干,被痛苦恐惧和后怕折磨着。
那个被我咬了一口的保安,走到一旁拿起一个空酒瓶高高举起,就要砸向我死死抠住的手!
我害怕闭上了眼睛,倒希望有人不是砸我的手,而是给我脑后结结实实来一棒——
“你们在吵什么?”
这时一个男人的冷定的声音穿过重重混乱在我的头上响起。
狠狠抓着我把我往外拖的几双强有力的手竟然松开了。
接着是前台服务的恭敬的声音:“顾先生,这个小姑娘非要买高浓度酒。我们有规定不向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出售任何酒精饮料。”
我睁开眼睛瞄那个“顾先生”,却发现对方也在看我。
这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穿着黑色哑光西装,很不符合周遭酒吧夜店的环境。我敢确定这个人我之前从未见过,但奇怪的是他却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人只看了我一眼就把头转过去,对前台服务生说:“给她拉菲和果汁。算在我们的账上。”
“好的。”服务员转向我,态度马上缓和,“这位小姐,请稍等。”
局势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本来我肯定会被轰出酒吧,在众人指指点点中颓然滚回自己支离破碎的家中。但是没想到半路却遇到一个救星,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我难收的覆水勾回来了。
正低头踟蹰着不知该怎样道谢,这个年轻的男人却先开口了:“先喝果汁,好么?”
闻此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他的面容有些冷刻,但是眼睛却是温柔的,忽然我想到了“父亲”这个词语,即使我的父亲并不是这样的。我一时神情恍惚,茫然地看着他“哦”了一声。
他点了下头,转身向酒吧门口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茶色玻璃门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生命中会遇到很多让你难忘且感激的人,然而很可能你们只是见这么一面,之后便分据在世界的两端,永生不相见。听上去很残忍,但不可否认这是事实。
酒吧里的灯光主色逐渐调暗,大提琴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角落吟唱。壁灯变换着华丽的色彩,被用作隔断的珠帘折射出绚烂的光团,投射在端着托盘穿行的酒侍和客人的脸上,光怪陆离极不真实,大概永远都是我融入不了的世界。
果汁清甜的味道从口腔延伸到胃里,渐渐冷却我发热的头脑,看着桌上那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酒,我忽然没有了喝下它的勇气与冲动。大概顾先生让我先喝果汁,就是这个意思吧?
被人关心的滋味就像是心里的一轮暖阳,然而最应该关心我的两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他们还好吗?
我依然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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