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断红尘

　　【三】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九千胜离开了庭院，向约定的地方走去。
　　清风习习，湖边杨柳依依，时不时有蝴蝶在垂下的柳枝间穿过，白的，红的，黄的，煞是好看。
　　银发褐衣，身背长剑的少年站在湖边，似是在等着什么人。
　　看到九千胜远远地走过来，少年转过了头，除了苍蓝的眼眸，眉眼与九千胜有八九分相似。
　　九千胜走近了也看清楚了少年的模样，心下一惊，难道当年那紫衣人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这样的话……………….
　　少年拿出了一把折扇，然后慢慢展开，上面绘了一株红梅凌霜而放，美中不足的是，扇面上不知道是被什么泼到，有浅浅的暗黄色，在暗黄色上还有几滴暗红，看起来似是已干的血迹。
　　少年开口，声音也如那人的清冷，九公子是不是也有这样一把扇子？
　　此时九千胜手上拿的是一把绘了大片大片牡丹的描金折扇，听闻少年之言，神色略微黯淡，说，是有一这样一把一模一样的扇子。
　　那么，从何而来，现在又在何处呢？
　　九千胜涩然道，是一位好友所赠，现在，我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少年说，好，我知道了。九公子可有兴趣听晚辈讲一段故事？
　　九千胜盯着少年，说，我想先知道你是谁。
　　少年笑了笑，天真烂漫的样子。
　　我叫意断尘。
　　九千胜想起了最后收到的那封信笺上的几句话，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今，一纸断红尘。
　　意断尘扯了扯九千胜的衣袖，说，名字我告诉你了，现在我要开始讲故事，九公子你在听么？
　　九千胜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意断尘的头，说，听着呢，讲吧。
　　意断尘说，十多年前，有个人喜欢他的好友，但是从未想过要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友的性子，一旦得到了他想要的，便不会再珍惜。这点，他看得清楚，他的好友却完全不知道。不是不喜欢，他只想这份感情能持续地长一点，再长一点，若是能那么不明不白下去也好。然后，有一天，他毁了一把好友心爱的折扇，心里终究过意不去，便亲手画了一把送给了好友。他的好友很喜欢，拉着他上了画舫，两人都喝了酒，他不胜酒力，才饮了一杯便身形不稳被好友抱在怀里。本来清醒之时就不是他那好友的对手，醉酒之后更是招架不住好友的循循相问，终于逼出了他埋在心里多年的话。于是，他的好友便肆无忌惮，他也不再遮掩。如此，红烛帐暖，春宵一刻。次日清晨，两人温存之时，他的好友说想去各地走走，游历四方。他不是女子，性子更是倔犟，也没做挽留，只说，多加小心，等你回来。江湖诡谲，他的好友被人暗算性命垂危之际得人相助，一个月月相处下来，他的好友便与那人成了生死相交的挚友，感情似乎比他们近二十年的竹马之谊更加深厚。两人策马江湖，行侠仗义，好不快意。半年后，他的好友与那人厌了江湖恩怨，一道归隐。他们两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没有半点忌恨，他为他的好友终于知道珍惜得到的东西而放下心来。他还知道他的好友在行侠仗义的时候惹了不少仇家，即便是身形不便，他仍在暗中替他好友解决了大部分上门来寻仇的人。有一次，解决了几个仇人之后他也受伤了，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离开了他的好友与人结庐而居的地方后，吐出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被路过的粉衣人给带回家救治，刚好跟粉衣人一起住的紫衣人会医术，虽然紫衣人目不能视物。替他诊断过之后，紫衣人便不准许他出门半步。他几次挣扎着起来要去那处，都被紫衣人给点了昏睡穴。最后，是粉衣人去了那里帮他解决那些上门寻仇的人他才安生下来。紫衣人心思玲珑，又亲切近人，莫名地就令人将他当作了亲人。他与紫衣人说了自己的事，流了他此生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泪，然后写了一封书信，是紫衣人替他送给了他的好友。遵照他的交代，紫衣人没有将他所做的事说出来，但是在离开之前紫衣人还是多说了一句，他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不知是紫衣人说=得太轻他的好友没有听到，还是他的好友听到了却不相信一个男子会生孩子，反正是半点反应也无。距他与他的好友分别十月之后，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他给他取名叫意断尘，所以我就是那个孩子。
　　听到这里，九千胜脸上已经是一片死灰。
　　意断尘偏着头看了看九千胜，说，还要，听下去么？
　　九千胜抓住了意断尘的肩头，你说，继续说，意琦行他怎么了他还在不在？
　　意断尘拨开了九千胜的手，说，因为爹亲体质特殊，作为一个男子，虽能生孩子，却要忍受更大的痛苦，危险也极大，再之又受了重伤，所以在生下了孩子之后也将近油尽灯枯。好在枫岫叔叔医术不俗，拂樱叔叔又搜来了各种珍贵的药材养着，爹亲的身子好像也慢慢有了起色。我记事极早，记忆中的爹亲虽然脸色苍白，话也很少，但总是坐在院里花树下的荫处微笑地看着我。情况稍微好一点的话，他会招手让我过去他那里，然后俯下身子抱起我，教我说话，对我说一些他的好友的事。三岁那年，爹亲的身子似乎好得差不多了，我生日那天，他带着我去了山脚下的小镇游玩。他给我买了一条白色的缎带，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送我礼物了。我不懂啊，我那时就在想，爹亲肯定是逗我的，以后每年爹亲都会带我出来玩给我买东西，真好。第二天，爹亲躺在花树下的椅子上休息，我在院里的石桌上看拂樱叔叔给我的画本，听到爹亲喊我。我回头，最先看到的是掉在地上的折扇以及折扇上的鲜红，我走过去拉住爹亲的手，只觉得爹亲手上的温度慢慢变凉。我想，爹亲一直很怕冷，要去喊枫岫叔叔拿一件衣服出来才好。枫岫叔叔正在房间里研究药方，我说，枫岫叔叔，爹亲的手好凉，你去拿件衣服给爹亲盖上好么？枫岫叔叔一怔，然后说了一句我那个时候十分不懂的话。枫岫叔叔说，撑了这么久，你也很累了吧，放心，我们会帮你把断尘养大的。我看到枫岫叔叔只在那里说些奇怪的话，都没想去给爹亲拿衣服，我就走过去牵着枫岫叔叔到了院子里。看到拂樱叔叔正抱着爹亲向我们走过来，我看不到爹亲的脸，只能看到爹亲垂下的手和银白的发。那天，我看到枫岫叔叔和拂樱叔叔都哭了。他们将爹亲葬在了院里的花树下，没有立墓，只在那棵树上刻了爹亲的名字。每年，那棵树都会开满一树的花，不是梅花也不是牡丹，就是很普通的桃花，经风一吹，花瓣会覆满爹亲的坟头。
　　意琦行、意琦行、意断尘，一纸断红尘，是我负了他，是我负了他，是我负了他。
　　听着九千胜的悔不当初，意断尘与他那九分似的面容冰霜一片，恍然又像极了意琦行。
　　意断尘说，你的悔从来只是你的悔，爹亲他不悔他也没怪过你，除了让知道到这个故事的人，譬如我，譬如枫岫叔叔、拂樱叔叔，对你存几分谅解，你的后悔便无丝毫意义。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让你去陪爹亲，但是想起与爹亲相处的三年间，除去不知世事的一年，仅仅是懵懂的两年，爹亲多少次笑意融融地对我说你的事。现在想起来，爹亲说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怨恨，没有半点不甘，只是略微的寂寥与怀念。我就想着，你是爹亲喜欢到骨子里的人啊，他都不舍伤你半分，我怎么能那么做？但是，不那样做，一想起爹亲在花树下离开的情景，我终究是怨忿难消。九公子，要不你教我怎样做好么？
　　九千胜双手紧握，看着意断尘说，断尘，你先带我去看看他好么？
　　意断尘闭了闭眼，转身，九千胜跟了上去。
　　初冬时分，桃花早已凋零的干净。
　　萧索的花树下，是微微鼓起的坟茔。
　　九千胜走上前去，半跪在坟前，看着刻在树干上年色已久的意琦行三个字，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第二年春天，意断尘在意琦行坟旁又栽了一棵桃花，那里，葬着自愿赎罪的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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