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

　　刘然听见关门的声音，把书桌上的习题集一把推开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客厅窗前往下观望，那么晚了还出门，即使什么都不说她也该知道了，两三个月前就开始了。

　　她打开电脑，windows2000的默认开机声响完半天桌上的图标才慢慢浮出来。自从宽带上网开始普及之后，即使刘然这个高三的大忙人也会在周末的时候打开电脑浏览各种网页，她喜欢逛各种论坛，看视频看照片，看一切形式色彩丰富的东西，她相信屏幕那边的世界比她的精彩得多，至少没有一个整天欲言又止行踪诡谲的父亲。

　　但现在她没有一点心情去逛那些花花绿绿的论坛，只是呆滞地看着屏幕，犹豫了半天终于点开了左上角的企鹅图标。刘然的好友里没多少人，虽然现在用□□的人越来越多，但学生总是没多少机会上网，接触的人又少，□□其实也是个流行的摆设。她看见欧萌的头像亮着，心下小小地松了口气，双击点开了对话框，
　　【他又出去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八点半啊，也不晚嘛】

　　刘然抬起头看看窗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就是黑而已，又转回身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八点三十八分，她撇撇嘴，虽然是不太晚，但这晚上又不加班的还能去哪儿啊，这不白痴也想得通嘛。

　　【我说然姐，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啊，万一刘叔单位有事呢，他现在不是刚提上副处嘛，说不定突然有人找什么的，再说了，你老是说他有女人有女人，你见过吗，知道是谁吗？】
　　刘然看着对话框里浅蓝色的字体，眼睛一阵阵地抽痛，喉咙也有些发痒，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
　　【不知道，没见过】
　　【那你想过跟踪吗，跟去看看不就知道真相了，之前张力就是这么干的。她昨天还跟我说她听见他爸跟那女的打电话说要准备离婚了】

　　刘然早就听过她班上的张力的事儿，她只是不懂为什么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要放在大庭广众下说，现在连隔壁班的都知道他爸被一个小他10岁的女人勾跑了的故事。刘然想起这茬来就觉得讨厌，她其实讨厌任何用自己的事博同情的人。

　　【当然不！怎么可能，那种上不得堂面的事我可干不出来。他要找就找，那是他的事，我才不学他！】
　　刘然嘴里念着“欧萌你怎么那么堕落了，还怂恿我干这种事”，便心下一气把□□关了，打开浏览器开始找些消遣的东西来看。

　　现在的刘然其实是看不进去什么的，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些对话，像有回音一样阴魂不散地在脑子里盘旋，有一个稳定的家就那么难么，她顿时眼眶湿透了，决定再也不管那些烂事，也再不多说一句，就让这些情绪坏死在肚子里，反正就要毕业了，一上了大学，谁也管不了谁，爱怎样怎样。
　　顺手点开某个著名论坛，刘然瞥眼看见首页有一个加精了的帖子，她还没回过神看完整帖子名字手就已经点进去了，好像叫什么XX摄影2000年度什么作品集锦之类的，她也懒得再去看最上面的标题，直接拉了滚动条往下看。

　　像几乎所有17岁的女生一样，刘然也是个爱文艺爱摄影的女孩，美的东西谁不爱呢。虽然此刻她泪眼婆娑心事重重，可是少年心事总是来去匆匆谁也不懂的，就像现在，她也被这一张张光怪陆离的照片吸引了，光影交替制造出的另一个世界，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她逃避的心愿。而那些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也满足了一个普通少女爱幻想的心。
　　她一张张往下翻，往往翻到下一张，眼睛还盯着上一张。没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一整年里从全国选出来最优秀的作品，至少在大部分人眼里，欣赏之余，是有着或多或少崇拜和羡慕的。
　　刘然其实早就不相信奇迹了，从她跟流星跟掉落的眼睫毛跟佛像许愿但是妈妈还是走了之后就不信了，她开始接受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的事实，也逐渐对自己没那么自信满满了，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天底下失去父母的人很多，她只是为自己悲哀，因为她是其中一个，她阻挡不了任何生老病死。

　　但是现在当她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其中一张照片中时，她身上的汗毛忽然都立了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强撑着那份去探求究竟的理智，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极度想把网页立马关了。刘然以为又是命运在给她开的另一个玩笑，一个接一个马不停蹄地袭来。是想看见她退缩认输吗，那这算盘打错了，她刘然不会那么轻易被任何东西吓退。
　　刘然此刻的确是冷静得过头以至于脱离了正常逻辑了，出现在一张莫名照片上其实没那么恐怖，顶多被偷拍而已。只是现在的她被自己紧绷已久的神经折磨得太过了，升学压力，家庭压力，被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点燃了。

　　如果刘然不抽风，她就会看出静静竖在屏幕中央的这张照片有多不寻常。并不是作者采用二次曝光的方法有多稀奇，也不是构图有多精巧，而是整张照片里每个角落都在说话，晦涩又强烈。由于本该曝在两张底片上的影像曝在了同一张上，导致这个合成品看起来是过曝的。照片的原背景色泽暗淡稀薄难辨，其上面像是生出了一朵朵亮度几近饱和的白花，吞噬了所有想要露出头角的房屋人群。而镇住这些贪婪乖戾的白花的，正是被它们包围在正中央的怪物。
　　那是个色泽及其浓郁夸张的狮子头，眼睛爆射出精光和嗜血之气，胡须和毛发纤毫毕现，张开的口露出森白的牙和鲜红的上颚。它含着一颗长满乌发的头，少女苍白的脸在狮子的口腔里，没有一丝惊惶与恐惧。她的脸上覆盖了薄薄一层血色雾霾，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呼之欲出的绝望与至死不休的偏执在她棕色的眼珠里激烈地撕扯。她并没有任何表情，大概因为那眼神像只贪食而冷漠的妖怪，把其他器官的精髓气血全都吸走了，所以除了眼睛，那张脸上的其它几乎被忽视了。

　　这幅作品叫《末日》，没有介绍，作者惜字如金。也就是这张没有介绍的照片引起了杂志编辑室诸多的争议，人们在讨论它是否契合参赛要求的【千禧年】这个主题，好奇地推测解读它的技术秘密，也有人怕这个不合主流不够正面的作品会触犯某条隐秘的底线，会议室里沸反盈天。直到支持派里一位年长者指着刚刚查到的资料对众人说：

　　“大家请听我说一句。圣经里，【千禧年】可以这样理解，在耶稣复临的时候，福音与最终审判一同降临，撒旦作为罪人，对他的复活与最后的审判在同时发生，因为永恒不受时间的限制，而审判结束后，新天地就会到来。”他敛声环视了一圈，确定了此刻每一个人都在安静地等着下文，于是继续到，
　　“这个作品，作者并没有介绍，大概并不想限定我们的思路。那么大家觉得，女孩绝望冰冷的眼神像不像预知了死亡，或者说，就算死亡和暴戾此刻就在她身后，她也无恐惧或解脱，只是了然，因为毁灭和赦免同时存在，在世纪末的最后一刻，而这幅作品，也许就是想表达，天堂深处，就是地狱门口，暴戾贪婪也就是冷漠执着，罪就是赦，毁灭就是新生？”

　　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此刻能想得出反驳的理由，也无法体会赞同的释然，只是像在听故事，指着这张照片，告诉你它在讲一个什么故事而已。没人想再去深究，因为任何事物遥远的背后，都是无法解释与被理解的秘密。于是在讳莫如深的话题戛然而止后，《末日》最终冲破重重关卡，获得了二等奖，因为没人敢把它推到最高的位置。

　　刘然终于平复下心情的时候，也被这张照片震惊了，当然她想不到圣经内容去，只是单纯地针对照片里的自己。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不上相的，所以逃避一切镜头，然而此刻她看着照片里自己潮湿的眼睛，居然也被这个刘然吸引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有那么多东西，坚定的，执着的，冷漠的，乖戾的，她一直觉得这些东西来自于与自己从不沾边儿的“自信”。这种“自信”对刘然来说代表敢于反抗敢于不屑，也意味着即使做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时，它也能让你保持镇定不受干扰。刘然从来都是个乖乖女，当她被她自己眼睛里的反叛与不屑吸引到的时候，她是恐慌的，然而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伴随而来。

　　人总是会被自己没有的东西吸引，而照相机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凝固了时间，把你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放大了几百倍，于是那些秘而不宣的，讳莫如深的，都赤身裸体地袒露在了日光下。
　　刘然开始放任自己去相信她也能坚定地做自己想做的，像照片里的自己一样，执着又不顾一切地。同时她发现自己不讨厌这个冒犯了她的摄影师，甚至有点崇拜他，她从心里愿意去相信这个人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把灰暗点亮。当再一次转移注意力时，她开始感受到了身体的兴奋，与一种异想天开的微弱的占有欲。

　　看了看作者信息，刘然就把电脑关了，她目前只知道这个人叫许晗，高而清瘦的个子，有一台黑色的照相机，其他的一无所知。一想到这，她觉得喉咙又开始发痒。

　　当刘然找到了她想要的信息时，高考已经结束了，人人都在紧张地准备填报志愿，但是刘然考砸了。
　　她的成绩在班里一直算是好的，至少一直保持在第十名左右，可是估分下来，她基本可以把重本堆一边了，普一也许冲一把能行，重点放在了二本院校。她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快走出低落期，也许是心理那个日益壮大的计划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那些失落。

　　过去那段时间，刘然会在整个网络上搜索【许晗】这个名字，然后出现了无数个结果。被她逐个排除后，在一个摄影论坛里找到了一个同名用户，观察一段时间后，她有十分强烈的直觉就是那个人。于是自己也注册了一个号，点开他少得可怜的资料一项项仔细地看。报志愿的时候，她把前面一半的学校都选在了那个资料里显示的城市，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就把我送去那里吧，她跟命运打赌，赌着自己的未来，也许也是自己的命运。

　　下不完的雨终于伴着八月的结束也停了，欧萌去了北方的学校，她说那里有她想要的气候与人，她喜欢一切爽直豪迈的东西，不管是沙尘暴还是人。刘然则忐忑地等到了录取通知书，从第一个志愿报的学校寄来的，看来她赢了一半，还有一半得靠自己了。

　　直到走的那天，看见了老爸身后站着的女人微微隆起来的肚子，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那列远行的列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