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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旧痕
第七章
1
那天晚上,秦仲卿回来的时候,秦仲恺正坐在客厅里等他,六姨太也在。他以为又要挨骂,也不说话,埋着头就要上楼。秦仲恺偏偏拦住了他,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该编个什么样的瞎话,不由得看了六姨太一眼。
苏玉倚在沙发里,摇着小扇子,瞥也不瞥他。他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哥哥开口,说白美凤打电话过来,已经原谅他了。
白美凤把白天的事对秦仲恺说了,秦仲恺为此很高兴。六姨太却脸色难看,摇着小扇子,慢慢走向楼梯,经过秦仲卿身边时,她咬着牙,狠狠地小声说:“骗子!休想了!休想!”
对于欺骗六姨太这件事,他很过意不去,也没敢辩解。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了,也没与六姨太碰上一面。
他先去了商行,可没什么他能帮上忙的,况且他也不喜欢那里的气氛。
他走到街上,买一份报纸,又找了个咖啡馆坐定,见报纸上有一则关于冯仁的消息——冯仁没能跟他太太离婚,因冯太太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打算离了。
秦仲卿猜测,一定是为了惠通才没能离婚。他想,穆子夜会不会已经知道这则消息了呢?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连有人走近,也不知晓。
“嗨!想什么呢?”来人重重拍上他的肩。他回过神,望向来人,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哦,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柳三宝。
“怎么就不能是我?”柳三宝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抢过他手里的报纸,看到关于冯仁的报道,不以为然地撇一撇嘴,抬脸来对他笑道,“你总喜欢坐窗户边儿,我在街上走,一眼就瞅见你了。”
秦仲卿注意到,友人身上的西装,是上回在柯林沾了咖啡的那件,上面的污渍还隐隐可见。
秦仲卿笑一笑:“真难得你起这么早,怕不是有急事?”
“敢取笑我?凭什么我就不能早起了?”柳三宝凑过去,小声且得意地说,“我去会情人了,天明要赶回家的!”
“情人?谁?”
柳三宝嘿嘿笑几声,摆摆手:“说了你也不认识,就别问了。”他又凑过来,很郑重地说,“我把你当哥们儿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抖落,特别是跟我爹,还有美凤那丫头!”
“怎么?”
柳三宝摇摇头:“我爹一定不答应,怕还要打折我的腿!美凤是个碎嘴。要叫她知道,弄得全北平人都要知道了,那还得了么?”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怕人知道?”秦仲卿故意打趣朋友。
柳三宝却没反驳,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小声嘀咕了句:“……确是见不得人的……”声音挺小,他好像自言自语,目光游移着,忽然后悔自己管不住嘴,即便如此,他也总想要向别人炫耀刚才那番话。他有那么点儿尴尬,但终于笑了笑:“别说我了,你呢?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
“你跟美凤?”
秦仲卿嘴动一动,道:“你别再搅和了,那不过是向她道歉,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
“没有。”
“那丫头可不这么想啊?”柳三宝有点吃惊,“以前,我跟她提起你,她就一门心思地憋着见你呢。我没法子,就把你寄来的照片儿给她瞧了,她美得了不地。后来,听她说在宴会上碰到你,你们又去看了戏,你还给她镯子,我以为你也……”
“不,不是那样。恐怕你误会,是她一厢情愿的。”
“哦,这就太难办了。”
“怎么?”
柳三宝盯上秦仲卿:“这么说我,还帮了倒忙?”
秦仲卿点点头。在白公馆那次,他还奇怪,为什么白美凤会认识他?原来是柳三宝多的嘴,他心里挺难受。刚才柳三宝的小声嘀咕,他也听见了。不知怎地,他就是断定,柳三宝的情人一定是穆子夜。心上像突然堵了块巨石,沉甸甸的,又不能向对方撕破脸,只好应酬着。
他们俩各怀心事,有一句没一句,说的竟是无关紧要的话。
太阳渐渐升高,咖啡馆里的光线亦亮起来,街上的闷热窜进店子里。
“这儿太热了!”秦仲卿再应酬不起,扯一扯衣领,找了个极不合适的借口,起身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要办……”
“哦?这么快就走?”柳三宝松一口气,把报纸递给他,“喏,别忘了这个。”
秦仲卿接过报纸,把它叠一叠揣进外衣口袋:“你呢?不回去?”他不希望对方跟他一起走。
“不,我再呆会儿。”柳三宝笑一下,笑得那么僵。
“好吧。”秦仲卿转身就走。
“……仲卿兄,等一下。”
“什么?”秦仲卿回过头来,见柳三宝正盯着自己,没来由地心上一阵慌乱。
柳三宝微皱眉,嘴唇动了动,迟疑半晌,似要说什么,终于说了句:“……不,没什么。”
秦仲卿点点头,朝他笑一笑,离开了。
外面阳光很烈,就要到小暑节气。
“馒头嘞!雪白儿雪白儿的大馒头!”街边吆喝的小贩掀起蒸笼,热腾腾的白雾弥散出来,正好吹到秦仲卿身上。白雾环绕他,他看上去仿佛身置梦中。
一辆洋车呼啸而过,又扯散了雾气,他被拉回现实,一步紧似一步,身体里被没来由地充起怒气。
他要赶去穆子夜家,打算质问对方与柳三宝的关系。他脸上没有笑意,面色铁青,怒气使然,他不一会儿就到了。
院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大踏步进去,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毫不迟疑:“穆子夜!”怀着愤怒叫了一声,却没人回答。
穆子夜家的院子挺小,不是标准四合院,一扇影壁也没有。只要人一进门,就可览尽全貌,这总叫人产生错觉——仿佛它的主人也应像这个院子,容易看清且没有隐藏,然而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认识它主人的都知道,它的主人有多么不坦诚。
院子角落里有棵粉桃,青石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里野生着白色、蓝色的喇叭花。喇叭花的藤子与爬山虎的交错着,纠结在一处。粉红喇叭花在北平人看来是滥俗的种,而白色,特别是蓝色则极少见,况且还是野生的。
风来,墙根里的喇叭花仰起脸笑一笑。白里透粉的桃花,也在这一阵风中乱舞。好像染了胭脂的花瓣,飘落,飘落。,有的是一整朵花,从枝儿上舞下来,旋转着它的裙,轻盈地落到屋檐下,落到穆子夜身上。
屋檐下支着一张竹躺椅,干竹条泛了黄。
穆子夜正躺在竹躺椅里,描了素色牡丹的纸折扇半打开地盖在他身上。他闭着眼,连花儿飘到身上也不知晓。
他正处在梦境谷底,秦仲卿叫他,他更没听见。阳光洒在他脸上,没有阴黧的脸显得格外坦诚,然而秦仲卿知道,穆子夜不是那样的人,他并不坦诚。其实,任何人都不能算是坦诚的。
穆子夜微微偏着头,风拂起他的刘海儿,露出白净的额头,竟有几分稚气。
风亦吹散了怒气,秦仲卿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望着,心里异常平静。他庆幸穆子夜睡着了,没看见自己刚才的丑态。他静悄悄上前,轻轻理了理穆子夜额前的发,害怕弄醒对方,敛着呼吸,一丝一丝地拨弄。突然间,他停下动作,呆住了。他仔细盯着穆子夜的脸,发现对方眉眼角处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秦仲卿拨开挡在那儿的头发,红线赫然闯进眼里。他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条细细的疤痕,好像一只全身充血的丑陋蜈蚣。
……讨厌照相。
……这儿,就在这儿划了个口子,流了好多血,连他脸上的妆都花了,活像个鬼。
触目惊心的红!
穆子夜的头发还缠在秦仲卿指头上。
秦仲卿立在那儿,盯着穆子夜脸上的疤,很想把那条蜈蚣扯下来,却又不能。蜈蚣正吸着穆子夜的血,牢牢钉在穆子夜脸上,谁也去不掉。穆子夜的发很轻软,像水,它们不愿多作停留,倔强地滑下秦仲卿的手指,那脾气秉性,像极了它们的主人。
额前的发又落回去,感觉有些痒,穆子夜微微一皱眉,睁开了眼:“秦先生?”他见秦仲卿站在面前,略一惊,坐起身,正好闯进一道影子里,那影子亦迎上来,急切地爬上了他的脸。
秦仲卿还盯着他的额头,忽然觉得失态,忙转开了视线:“我、我看门开着,就进来了。”
“里面坐?” 穆子夜移开了竹躺椅。
“不,不用,就在这儿坐会儿吧,这儿凉快。”秦仲卿说着,就要在台阶上坐定。
“坐这儿要着凉的!”穆子夜伸手拦住秦仲卿,“您等一等。”穆子夜走到屋里,不一会儿搬了把椅子来,却没叫秦仲卿坐,反请秦仲卿坐了竹躺椅,自己在那把硬椅子上坐了。
秦仲卿很在意穆子夜脸上的疤,原打算质问对方,现在却连白美凤讲的故事也不敢提起。除此之外,心上还有几分失落,他猜穆子夜决不会对柳三宝这么客套。他不愿跟穆子夜疏远,沉默半晌,竟一句话也没讲。
“有事吗,秦先生?”穆子夜先开了口。
“……没什么。”他说,“就是路过,进来瞧瞧。”
“这倒不碍事,反正我也一个人。”
“一个人?”秦仲卿还在意着柳三宝的话,对穆子夜道:“我刚才碰上了三宝。”
“三宝?哦!您放心,我没跟他提您住这儿的事儿。”
“不,不为这个。”秦仲卿抬眼看向他,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三宝说,他昨晚去会情人了,白天正急着往家赶,还不叫我跟别人说,可我不放心……你知道,他这人一向毛毛躁躁的,让人担心得很。我琢磨着,你兴许知道些?”
“会情人?他这么说的?”穆子夜不禁笑了,“我不知道他的情人是谁,不过您也不用这么挂心,他昨晚在我这儿过的夜。”
秦仲卿一听这话,心里好像汽水兑了柠檬汁,咕嘟嘟直冒酸泡。
“在你家过的夜?”秦仲卿想,子夜虽然不承认自己是三宝的情人,但三宝这么说了,还说得那么郑重,恐怕他们就是那种关系。
没来由地,火气又涌上来。他脑袋里突然闪出个念头,很想教训教训柳三宝,但对方此刻不在这儿,他又把目光移到穆子夜身上。他亦很想报复他,谁叫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说什么三宝昨晚在这儿过的夜!
……不,也许更久以前,久到还没回国,还没认识子夜的时候,三宝就经常到这里来过夜了。
一想到此番种种,秦仲卿就很想折磨他们,哪怕此刻只有他们中的一个。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把那故事告诉穆子夜,倘若故事是真实发生在穆子夜身上的,那么一定会给他巨大的折磨。
穆子夜不知秦仲卿的鬼胎:“昨天,三宝到这儿来,喝多了,醉得可以,就没能回去。你们跟亲弟兄似的,这么上心。”
“是么。”秦仲卿好像松口气。其实,他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他道:“昨天,我听说了一个故事……”
夏虫吱地鸣叫不止,日头划过中天,略略偏西。时下的风真是无情!狠命拍打垂头的花儿,连迎人笑的喇叭花也给打蔫儿了。终于,风又把枝上一朵桃花打到地上,却还不死心,又把那朵花卷到半空,将其撕了个粉碎,最后猛吹一口气,竟连残骸也不剩了。
穆子夜脸上惨白,没什么表情。
在秦仲卿印象里,穆子夜每每听见白儒的名字,都会这样。秦仲卿用眼衔着他,忽然觉得正在受折磨的不是穆子夜,而是他自己。他后悔了,悔得浑身上下的疼,指甲掐进肉里的疼,刀子剜心似的疼。他简直恨自己,恨自己成了在烧焦荒野里专门啃噬别人秘密的魔鬼。
穆子夜的嘴唇开始泛白,好像体内的血全被秦仲卿吸走了。秦仲卿亦觉得自己嘴里充满了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嚼了穆子夜的骨头。观察着穆子夜的表情,他明白,那故事就是穆子夜的往事。
穆子夜脸上丑陋的疤痕,就被碎茶碗画上的,永远抹不去的朱砂。
穆子夜怔了半晌,笑了,淡淡对秦仲卿说:“您不必拐弯儿抹角,秦先生。您说的那对母子就是我跟我妈。”他没问秦仲卿故事是打哪儿听来的,声音也还那么平板,听不出什么感情起伏——那是坏了嗓子的结果。对于秦仲卿的冒犯,他似乎并不生气。许是天热的关系,他额头微微冒了些汗,鼻子尖上也全是汗水。他说:“您讲这个是什么意思?是想打探我的私事儿?”
秦仲卿懊悔得答不上,听他又道:“我的事儿您还是别过问吧?”
“为什么?”
穆子夜一笑:“我这种人,您犯不着这么上心。”
“原来你这么想?你恨白儒?恨得想杀了他?”
“我没说过。”
“你就是这个意思!上回你跟冯仁说……”
“我说了什么?”
“……你虽没说什么,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打算干什么是我的事……”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因为脸上的疤?”秦仲卿说得激动,不小心漏了嘴。
穆子夜满脸诧异地盯上他,又笑了:“您知道得真多。”他顿了顿,接着说,“不全是。”
“还有什么?”
穆子夜没回答,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仲卿:“秦先生,你是个好人,我的事儿还请不要过问了。”
好人?我么?秦仲卿低下头,觉得自己愧对这两个字,特别是这两个字出自穆子夜的嘴。他更加惭愧:“我不是出于好奇才过问的,而是……”
“而是因为,你不只一次地救过我。”秦仲卿说。
“这种好事儿,我怎么不记得?”穆子夜冷冷一笑。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可以说给你听。”
那条青石板小路,在白天看来,或许叫人联想到江南风韵,而夜晚踏足,便是胆大的男人也要害怕。
那一天,秦仲卿为了尽快回家,才不得不从这里抄了近路。他心上打鼓,却被一束橘色光线拯救了。光线不很明,足以扫去恐惧。这之后又一次,那光线安慰了他,再之后,光线的主人收留了他。
“你瞧,你救过我这么多次。”秦仲卿说。
穆子夜摇摇头:“那不是救,只是碰巧罢了。”
“碰巧?是为了给三宝照亮?”秦仲卿觉得,此刻他再没什么可顾及的了。他说:“有一天晚上,我瞧见他从你这儿离开。”
沉默了会儿,穆子夜点一点头。秦仲卿借宿那晚,穆子夜果然是在等柳三宝。
好几回,穆子夜敞开院子门,给离去的柳三宝照亮,他在黑暗里望着,即使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被黑暗蒙住,他还是望着,望着柳三宝离去的方向。秦仲卿想起这场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道:“上回,你什么都不问就让我住下,为什么呢?难道三宝提过我?”
“不,他从没说过。他不常提别人的事,总爱絮叨他自己。”穆子夜一笑。
秦仲卿又回想起柳三宝与自己在一起的情景。杰利瑞•柳虽然孩子气十足,又容易让人误会是个花花公子,可他的确不是只谈论自己的人,他并不自私,也或许,只有跟穆子夜在一起,他才会更加像个小孩。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穆子夜又笑一笑,阴影罩在他脸上,迟迟不肯退去,只是从一边移到另一边,他始终被影子笼罩着:“在白公馆那回,您一个人坐在那儿。当时我挺好奇,您这样的贵人怎么一人呆着?后来我猜,大概是不习惯那种场面,才选择一个人的吧?我跟冯大哥离开时,还见您追出来了不是?过了几个月,您又碰巧经过我门口,您不是还跟我打招呼,说‘你好’吗?您瞧,咱连话都说过了,怎么是素未谋面?咱们该算是熟人吧?况且您又是三宝的朋友。”
秦仲卿蓦地红了脸,他没想到穆子夜会认得他。想起在白公馆那天,他以为穆子夜没注意到自己,才敢放肆地盯着对方看。一想到这儿,他的样子越发窘了,吃吃地讲不出话来。
穆子夜继续道:“秦先生,那不是什么救,因为咱是熟人,所以才让您住下。”
“可你连原因都没问过。”
“有什么必须过问的原因呢?您要是想告诉我,我不问您也会说。您不想说,我问了也白问。”
“……你这么想?可在我看来,那就是救!至少算是帮助,还不只一次地……”秦仲卿仰起头望着他,“所以我也想至少帮你一次,就算是作为感激……”
“秦先生。”穆子夜打断他,“那么想帮我的话,就请您下次来时把雨伞还给我吧?”
“雨伞?”
“嗯。您瞧,我这儿就那一把伞,下雨时候挺不方便。我连过日子都得靠冯大哥接济,买把雨伞就更要掂量掂量,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哦……好吧。”秦仲卿异常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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