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三国

　　我，卞九，大概十二三岁吧，容颜…尚算清丽。望着镜中人，没错，就是自己，只是这镜为铜镜，而镜中人的容颜也太小了一些。

　　环顾，木制窗棱雕着不知名的花，阳光隐约地透过粗麻纸糊的窗户照进来。屋内很干净，陈设也很简陋，仅仅摆放着一张辨不出年代的旧木榻和窗边的有些斑驳的小几案。铜镜就放在小几案上，床榻的右侧靠屋里还放着一个旧式的马桶。这就是我的闺房。

　　十天了，来到这个世界十天了。最初的几天的确是不太适应的，比如晚上没有电灯，不能随意洗澡，没有抽水马桶，饭菜也很粗糙等等。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现代的我是个嗜书如命的人，每晚必伴书而眠，可这里却没有一本书。

　　十天前，我驱车前往北京，107国道途经河北临漳县附近时，突然窜出来一只猫，方向盘一转，我就被莫名其妙的车祸带到了这个古老的世界。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小丫头，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径直趴到了榻上，“哎呀，九儿，累死我了”。这是卞九的手帕交，五丫头，据说是卞九的远房堂姐，与卞九年纪相彷，两人打小便在一处长大。卞家是倡优之家，并非现代人所理解的妓院娼馆，更像是游历四方的歌舞团。不过这等身份在当时社会算是贱籍，比妓院娼馆也好不了多少。卞九和小五都是歌舞团的杂技艺人，十天前，卞九从人梯上摔了下来，表演的活就全部落到了小五的身上。

　　我笑了笑，这个丫头，转出门，从前厅给她倒了杯水来。小五接过去一饮而尽。

　　“九儿，你身上的伤如何了，才听得你阿爹说，丁府的丁老爷为老母做寿，请了我们去丁府上演上一场。他们可点了登云梯啊。”

　　“什么，登云梯，我也要上么？天啊”望着小五的略带同情的眼神，我长叹一声坐在小五身边。

　　登云梯，实际上就是杂技中的三节人单手顶落顶，顾名思义，有三层人梯组成，最下层的人用手撑起一个倒立的人，倒立的人的脚掌处再撑起一个倒立的人，因为最上面的人上去的时候是踩着两个人上去的，如同登梯一般，所以也叫登云梯。最下面的人被称为底座，最上面的人被称为尖子。

　　这几天实际上我也已经恢复训练了，卞九的身体极之柔软，弹跳力也极强，加之现代社会我也曾学过舞蹈，翻跟头和劈十字也还难不倒我。但是似乎还有些怕高，卞九身体里的我在现代是个有恐高症的女子啊。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摇了摇脑袋，说不准再摔一下我能回到正常的现代社会。

　　“小五…”听着门外的叫唤，小五跳起来就往外跑，自是又有客官点了什么表演了。

　　从阿爹口中得知，如今是东汉熹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73年，通俗点说也就是东汉末年三国时代的序曲。我们卞家如今寄居在谯地的云歌坊，我估摸着也就是现在的安徽附近吧。丁府是附近的望族，据说丁家老爷事母至孝，如今母亲60大寿，摆下酒席，邀得满城亲贵前来，并请了许多倡优伶人来家中助兴。

　　虽然我几次求了阿爹不想出场，但是如今，我还是被逼着穿了上衣下裳，和小五一起站在这喧闹的台子边。鼓声响起，小五握了握我的手，向着台子中间就翻着跟头过去了。“好！”听着外面的叫好声和雷动的掌声，我知道小五已经顺利地站上了师兄的掌。轮到我了，一咬牙，我翻着跟头就冲了出去。直在台子上来回翻了两遍，我终于鼓起勇气，翻到台子中间的师兄身边，师兄一矮身，我一个弹跳，搭上了小五的脚，小五脚掌一送，我已经站到了小五的脚掌上。周围一片寂静，接着掌声响起。我的脑袋却嗡得一下，听得惊呼响起，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向着人群脑袋向下地栽了下来。我的脑袋居然没有亲吻到大地母亲，身体下居然是软软的。我摸着脑袋，看向身下，天哪，我用自己的身体砸死了一个小丫头。我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犯下了杀人大罪！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周围一片喧闹，哭声，喊大夫的声音，桌子翻到的声音，怒斥声，阿爹的求饶声。我的意识仿佛浮在了空中，看着这因我而起的混乱。我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走，而偏偏两脚却怎么也挪不动。过了一会儿，猛然间觉得袖子被人使劲地拽着。我终于反应过来，是小五。小五苍白着脸，指着我脚边的人，“她，她，她，动了。”如听神籁，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扑到了小丫头的身边。周围围上来几个人想拦着我。我使劲掐着小丫头的人中，“哎呦”一声，如虚脱般我一下子做到地上，她醒了。

　　抬眼看去，我卞家班跪了一地，几个壮实的家丁围在周围，阿爹跪在某个人的脚下正磕着头。

　　“完了”我反应过来，这个寿宴可是结结实实被我给搅了。

　　一个月前，我还是云歌坊卞家帮的一名艺人，并且搅了丁府的寿宴。之后，被阿爹卖给了丁府，说是卖，其实阿爹哪敢再收钱，不过我的卖身契就真的签下了。于是我成了丁府的丫头。因为平时我并不多话，做事情也算踏实，现在被放到了小姐身边做起了小姐的贴身丫头，如今已改名叫丁九。那天被我砸晕的小丫头叫阿梅，因为这一砸，反而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丁家小姐，闺名一个兰字，已经二十岁了，在当时算是年岁比较大了。阿梅告诉我，夫人早亡，小姐是老爷一手带大，是老爷掌上明珠，老爷并不舍得将小姐随便给嫁了，总要遂了小姐自己的心意才好。东汉末年，儒道学说都已经比较盛行了，对于礼仪的讲究虽然没有如宋朝一般严肃，却也很是讲究君臣父子的上下级关系了，难得有父亲能在子女的婚姻上如此开通，真正考虑和维护子女的感受。丁家是书香门第，所以从丁家找一两本书来看是很容易的事情。和阿梅熟悉之后，便让阿梅帮我去找书看。说来也很好笑，我在这个古代社会看到的第一本书居然是黄历。就是这样才被小姐发现我识字，便着我只做她的侍读。小姐知书达理，房里总放着不少书。借着服侍小姐，我就也总能看到一些书，在我看来，这实是美差一件。

　　五月初五日，端午节。千年之后的现代人认为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楚大夫屈原，而实际上，东汉末年的节日却不是为此。一至九，五为中数，五月初五，一年之中两个五重迭，是中之又中，所以汉代人也称这一天为天中节。汉人又以十二天干来标注时间，午时正值日之正中，天中又可以午为代表，所以称之为端午节或者重午节。这都是从阿梅给我找到道家黄历书中看到的。另外，阿梅还告诉我，五月初五是毒日，当日生下的儿子都长不大，或者长到门楣高时会刑克父母，所以要在每年端午灭其灾。端午节这一天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辟毒，消灾驱邪。端午这天家家户户要喝雄黄酒，室内悬挂天神像，还要到道家道观中求天师符。

　　这一天，我们自然是陪着小姐和老太太去道观求符了。

　　这可是我来到古代社会的第一次出游啊，我自然是有些兴奋了。

　　五月，暮春初夏，桃花已谢，绿亭如盖。我们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了郊外池河边的金母宫。金母宫是谯地一处比较大的道观，供奉的是西王母娘娘。观主毕恭毕敬地把老太太和小姐迎进殿中，我们这些小丫头们都在殿外等待。

　　无聊中，我就偷偷溜了出来，来到金母宫外的池河边，这里一溜摆了一排，小贩们正兜售各种各样的端午辟邪的东西。正四处张望，就见前面的摊子上两个人一言不合扭打开来，似乎是小贩讹了钱，而买主又不是个善茬。从古至今，人们的好奇心都是一样重，人群立刻就围了上来。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多半是要躲开的，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准备溜走，就见两人扭打中已经撞翻了摊子，“咚咚”两声，二人又厮打着一起掉到了河里。“不好啦，落水啦！” 众人惊呼着，呼拉拉，人群又围到了河边。不多时，见那个小贩已经爬了上来，而买主似乎不会水，呼叫着，双手扑腾腾乱抓着就往下沉，周围的两三个汉子赶紧跳到了河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人给捞了起来。落水之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已是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似乎已经毫无知觉。“没气了…”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两三个人正在施以“急救”，一人掐着那人的人中，还有个汉子噼里啪啦煽起那人的耳光，似乎要把他的魂灵给打回来。这样，那人就是救回来，还有可能被那汉子的耳光给煽晕。

　　未曾多想，我拨开人群就冲上去，“快快，让他躺平”。附耳他的胸膛上仔细听了听，尚好，还有心跳，做人工呼吸应该还有得救。幸好学过急救。我一手捏住那人的下巴提起，一手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将嘴贴紧他的嘴，吹气入口。看得他胸部下落再次吹气，这样重复几次，我又用手按压他的胸部，大约一炷香时间，他终于轻呼一声，可以自主呼吸。周围众人早已被我的大胆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我一眼看见小姐，赶紧放下此人跑到小姐身边，解释了一下他溺水的过程。小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那人身边，探身看看那人是否已醒。洽在此时，那人悠悠地醒了过来，一抬眼正与小姐四目相对。许是从未被人如此盯过，小姐面色一红，轻声问道：“你还好么？”“还好，多谢小姐搭救。”“既如此，九儿，让福伯取件衣服于这位公子换上吧。”小姐转身吩咐我，然后施施然地转身走了。我转身去找了福伯，随后便随小姐回丁府了。

　　我从未曾想过，自此，此人便进入了我的生活，纠缠一生。

　　几天后的下午，小姐正为老夫人画着西王母像。小姐的一手工笔画画得极好，敷色层层渲染，细节刚彻入微。我在一旁一边研着墨，一边感叹西王母长得太美了。

　　小姐听着听着，噗哧一声笑了，“九儿，看着你也是个极灵秀的人，怎么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岂不闻画作的精妙之处在于意而非形，你眼中只看见了王母的容貌却未留意王母眼中的悲天悯人。罢罢罢，我的功底尚欠了一点。哎，你要是见了金母宫那幅南阳张平子的王母像才知道这世间什么叫做绝品。”

　　张平子，早已在三十多年前逝世，平子是他的字，说起他的名字，现代人可能都不会不知道他。他就是发明了地动仪的张衡，后人大多知道他是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实际上，他也是东汉六大画家之首。

　　“哦，我本就是一个乡下丫头嘛，小姐画的，就是极好的。这城里谁不知道，我们丁家的小姐呀，是容貌出众，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不知道是多少少年郎的梦中人呢。”

　　“死丫头，再胡说，仔细我可撕了你的嘴。”小姐脸一红，作势就要来掐我。“好小姐，好小姐，可饶了我吧。”我一边说着一边就准备往门外溜。

　　“哎呦”一不留神，和门外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门外进来的是阿梅。阿梅还没站稳就嚷嚷开了，“小姐，小姐，有人来提亲了。”

　　“提亲就提亲呗，上咱们家给小姐提亲的人还少了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么。”扶着门框站稳，我半埋怨着阿梅。

　　“你知道什么，这次提亲的可是太尉曹大人的公子，这位公子现今才二十岁，已经被举作孝廉了，被授了洛阳左都尉的。”

　　“曹公子…”小姐正沉吟间，阿梅接着说，“这位曹公子也算仪表堂堂，看起来也很正直，而且老爷似乎也很满意，老爷说只要小姐同意就行了。以前的提亲者，老爷总是说小姐还小还小的就直接推了。曹公子还说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呢。”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一面之缘”给提起来了，会是谁呢？我撺掇着小姐到前厅去看看，“小姐，我们偷偷在窗子外面看看去吧，你不是总说不愿意随便就嫁了么，这次老爷也让小姐自己拿主意呢。”在我和阿梅的八卦行动下，小姐终于被我们拖到前厅的窗子边了。从窗子的侧缝里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人的侧面，看起来鼻子很挺。

　　“素闻小姐雅致天成,清婉绝俗，才馨之名播于谯地，人生难得一佳妇，操固请之。”

　　曹公子，操。天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曹操，三国奸雄！“啊”，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忘记了自己正矮身在窗子下，脑地一下子撞到了窗棱上。

　　“外面是谁？”老爷朗声问道。我不禁朝小姐吐了吐舌头。小姐站直身体，轻叹一声，“爹，是我，兰儿。”说完，往厅内走去。我和阿梅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走进厅内，小姐对老爷和曹公子各施了一礼，站到了老爷的身后。我从小姐身后望去。曹操，和电视剧三国演义的样貌所去甚远，并不是一脸的大胡子，并不高大俊朗，但是显得气宇轩昂，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将人看穿一般。他对着小姐微微一笑，显得淡定与从容。他看起来很眼熟，啊，不就是前两天在池河边我救的那个男子。难怪他说与小姐有一面之缘。“还未多谢小姐前日赠衣。”小姐愣愣地并未答话。过了一会，小姐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匆匆丢下一句“举手之劳”就告辞离去了。我们也紧随其后，我留意到老爷一直捏着胡子微微笑着。

　　坊间，听说，丁曹二府结为亲家，择吉日，曹公子迎娶丁小姐。

　　正是：
　　梦里不知身是客，春风半里越千年
　　绿亭如盖柳成荫，重午池河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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