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美人

　　等半白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经凉透，看样子梁城奕走得挺早。

　　半白犹记得他昨夜说过的话，他说，南香姬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听他的意思，他来含玉阁之前，南香姬刚刚咽气。当时，半白如同被这句话戳破了胸腹，心口冰凉，新人笑旧人哭，绝代佳人南香姬也逃不过。

　　转眼之间，含玉阁的三大名妓已去其二，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半白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下厨房做几样小菜一吃，完全抛却烦恼，快活的跟从前一样。

　　几天不见云鬓，下午才知道，云鬓找到了下家，要从含玉阁赎身了。

　　半白同离欢几个一起，站在二楼往下看，那是个工整的瘦高个儿，三十岁上下，衣服穿的极讲究，看着既是富贵人物。

　　红袖伸手拉过云鬓，低声咬牙：“哪里来的金龟婿？竟瞒得滴水不漏！”

　　云鬓一把打落红袖的手掌，扬起脖子挑着眉毛，浑身上下都是得意：“我才不敢跟你说，就你那脾性儿，知道我找了好的，还不钻天觅缝儿的抢了去？这叫什么来着，前几日还听离欢说过，哦，对，这就叫出其不意，哈哈。”

　　红袖佯装大怒，抬手就去追打，两人一阵撕缠着跑开了去。

　　半白与离欢无奈一笑，这两个人，总是这样，闹起来没个正形儿。也好，以后再想闹也没机会了。

　　“看这人意思，是纳云鬓做妾了，就是不知道家里什么境况，有没有厉害规矩厉害夫人？”半白转脸看着离欢，笑着问。

　　“也请朋友探听过，说原是西北的老西儿，刚来中都不久，在中都开铺子做生意，为人很有派头，家室高堂都在老家，倒是独一人在京都打天下，据说已置了房屋，眼见是不走了。云鬓你还不了解，那一份精明劲儿，她图了五六年的事儿岂能不盘问明白？”听口气，离欢为这事，确实是费过力气的。

　　半白听着不疑有他，由衷的为云鬓高兴，叹道：“若阁子里的姐妹都有云鬓这一番打算就好了！”

　　说到这，忽看见许久不见的柳儿也蹭到了前头，她一向不服气莹妈妈，但蜜妈妈来了之后，她更讨厌蜜妈妈，平日又神神叨叨，多次惹蜜妈妈不快。听说前些日子她又大闹了一次赎身，恰莹妈妈外出，被蜜妈妈打的死去活来，这会儿看着还蜡黄憔悴。她不只是嫉妒或是怎地，听半白说完，怔着眼睛看向楼下，神经兮兮道：“这个人我认识，他是个骗子，拐子，乌龟王八蛋——”喃喃的乱骂一通。

　　半白原本还打算问上一句，可听她没一句清醒的，也就打消了念头。

　　云鬓觅得佳婿，含玉阁总算出了一件喜事，定的是明天的好日子，今晚她们极尽欢笑，纵酒作乐，各种威逼利诱下，云鬓甚至透漏了她这几年攒下的资财，半白一听，呵，还不是个小数目！

　　清渠搀着半白回到绿园，见门口守着的郑恩，立即清楚是谁到了。

　　半白醉得厉害，裹着钩花大氅走的歪歪扭扭，把清渠难为得半死，幸好，梁城奕走到院中，一把将她接在怀里。

　　半白忽被托住腰背，抬头正看见一张白皙漂亮的脸，满脑空白的情形下，倒激出她戏谑的一面，她拿手捣住美男的胸膛，踮起脚跟，勉强能与正低头望她的美男平视，灿烂一笑，吐出满嘴酒香：“君子是潘安还是宋玉？家有良田否？有娇妻否？”

　　“有良田，又有娇妻。”梁城奕哑然失笑，不禁显得下巴纤细，梨涡隐现，多出几分雌雄莫辨的魅惑之色。

　　半白一阵呆愣，傻话脱口而出：“妾愿为君子置良田，养娇妻。”

　　这话一出口，梁城奕也愣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宠溺一声：“傻女。”身为富有四海的皇帝，还从没哪个女子说过为他置财呢！这是不是从另一面说，她爱惨了他呢。梁城奕一向自信。

　　等将她放到床上，梁城奕坐到床边笑她：“卿卿难得失态！有什么喜事。”

　　半白一手枕在脑后，双眼迷离一转，仿若十分认真：“云鬓姐姐择得佳婿，妾羡慕的紧，酒也好喝，舍掉小杯换大盏，总也喝不够——”

　　梁城奕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女人是彻彻底底喝蒙了，胡言乱语的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都说酒后吐真言，他不禁生起好奇之心，轻声问道：“你便没有良人佳婿吗？”

　　半白似是一惑，怔了怔，讷讷反问一声：“良人？佳婿？”呵呵一笑，便没了下文。

　　梁城奕有些郁怒，他难道算不得她的良人佳婿？对于穆半白，他已经有太多例外，就像今日，他明明已经翻了一位美人的牌子，那美人也温婉讨喜，知情识趣，可在他眼里，总觉得太多矫揉造作，脑子里竟一直在想他的这朵空谷幽兰，毫不犹豫的推掉侍寝，来了绿园，就算当初对南香姬，纵使她每每痴缠，他也没这样任性而为过！（他好似忘了，南香姬早成一缕芳魂。）

　　还待再问，床上的女人已经闭着眼睛进了梦乡。

　　梁城奕无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总觉得郁怒不得发泄，于是信步转到了书房，翻开桌上理了十几页的金石录，一个小女人偏喜欢老学究的东西，不禁对她这独特的兴趣摇头一笑，怒气已经消了不少。

　　翻到最下边，竟翻出一把折扇，他慢慢展开，是她亲绘的扇面，小山流水……墨竹，墨竹？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他与她合画的那幅吗？想到那一天初见肖清蔷时，她的悄然离开，他既觉得她乖巧玲珑又觉得十分别扭，柔柔的，心头一软，竟怜惜起她来。

　　可是，当他完全展开，看到侧旁那句洒脱的行书五言时，心里像着了火一般。好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忘余生’！穆半白，你厉害！

　　梁城奕啪的一声把折扇拍在桌上，握紧双拳，努力制住心里的怒火，在他跟前，从没有一个女人先说放弃，只有他说放弃的份儿，他放弃，她们哀哀祈求，婉转讨好，这才是正常的姿态。不管怎么样，他得教会穆半白这个真理！他一定要等到这女人求他的那一天。

　　梁城奕走出绿园的时候，半白睡得正香，嘴角轻轻勾起，似乎在做一个好梦。

　　梁城奕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杳无音讯，但能肯定的是他还活着，他若死了天下大哀，含玉阁还得歇业一年呢！半白坏心眼的想。

　　这一段她正孕吐的厉害，看见一丁点油腻的肮脏的都吐得死去活来，天气又越来越冷，她看上去更瘦且苍白了些，脸颊瘦下去，眼睛显得大些，倒比怀孕之前更见清丽。

　　半白悔的不行，她就主动诱主了一次，没想到就会怀孕，天子天子，老天爷果真是向着他儿子的！

　　自从知道半白怀孕，莹妈妈几百个不放心，联想到难产死的南香姬，更是谨慎到了提心吊胆，进出里外都瞒着消息，一直声称半白染了风寒，幸好半白平素就不爱出门，又加上天气寒冷，倒没人起疑心。

　　一直吐了一个多月，总算正常起来，只是，半白的肚子涨了起来，再加上天气渐暖，衣服一件件的减少，半白知道，这下是快也藏不住了。

　　在屋里坐得太久，她的腰背疲乏，少不了到院里走走，她这么换上春衫一出屋，皇宫里的那位便知道了。

　　“什么？怀孕了？”当这个每隔十来天便去摸摸半白状况的皇家密探如实禀报，梁城奕吃了大大一惊，从御案后头一下立起，怀孕了几个月还那么泰然，难不成想背着他生孩子吗？他倒不想想，是谁故意晾着别人的。

　　“不行，朕要去看看！”在御案前来回走了十几遭，思来想去，他还挺期待这个孩子。

　　“皇上，夜已经深了，穆姑娘怀着身子，这会儿一定歇了，要不然明日下朝奴才陪您悄悄出去？”郑全劝道。

　　“说的也是！”梁城奕顿住脚，又笑着警告郑全：“都怀着身子了，怎么还叫穆姑娘。”

　　“是是是，奴才糊涂了。”

　　第二日吃过午饭，穆半白照例要在小院儿里走上几步，活动筋骨消消食，所以当梁城奕一把推开清渠，看到这个小腹微微隆起，但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孕妇时，那种感觉无法描绘。

　　他在心里想了几个穆半白的样子，多数是哀伤的，至少不能特别高兴，遭遇抛弃又怀了身孕，总不像是好事情，只是，见过半白，第一眼他就看出来了，穆半白活的很滋润。他委实有些气结。

　　半白见他来了，也挺意外，微微一福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她怀着身孕，孩子是他的，这时她总不能说，‘您来了’，或是‘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吧？真别扭。

　　“起风了，您里面坐。”半白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这个。

　　梁城奕无论何时都是大大方方的，他是皇上，他都是对的，这是他的基本认知。因而他点点头，极自然的搭上半白的腰间，关怀万分：“卿卿辛苦了，可看过郎中？孩子怎么样？稍时朕便让太医过来拿脉，郑全——”

　　半白轻笑，抬手去覆他的薄唇，止住他的呼喊，许是怀孕的缘故，眸子里的温情满满似要溢将出来：“孩子一切都好，只是一直瞒着外间，皇上千万不要兴师动众。”

　　梁城奕顿时想到难产而死的南香姬，后宫的嫉妒之火，不得不防。

　　两人进了屋里，倒不大变样，只是挪走了小件物事，屋里更加空敞，桌椅的棱角都细心的拿针线缝包了，看样子，她对这个孩子很用心。

　　“这段日子一直嗜吃酸甜爽口的东西，连带茶叶也是拿蜂蜜水浸过的，您肯定没吃过，尝尝看。”半白给他沏上一盏茶，笑着推到他面前。

　　梁城奕接过尝了尝，确实甜了些，就像面前这女人脸上的笑容，真诚甜蜜，没有一丝惺惺作态。怎样都能过得舒服，她可真是刀枪不入。

　　“卿卿半点不怨恼朕？”梁城奕禁不住心里的好奇，终于开口问道。

　　怨恼有用吗？半白在心里反问一句。她又不是石头，有伤痕有痛感，怎么会不怨恼？可是，有着不管不顾的南香姬在前面做榜样，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陷进去，无论多喜爱，也绝不沉迷，无论多怨恼，也绝不哭泣，只有自己活的舒畅了，才有力气去迈过坎坷。因此她让自己不怨恼。

　　“统共就一个皇上，人人恨不得霸占，您的后院已经哀怨成灾了，妾一个外人，可不敢再争这口苦水。”半白笑着打趣。

　　梁城奕也笑，他今天不知怎么了，看着穆半白，就觉得一颦一笑格外顺眼，甚至就是这样同她喝喝茶说说话，那份舒服惬意，都能将一天的烦恼化去。他一时不知怎么应付，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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