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美人

　　半白回到含玉阁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的睡一觉，直睡到第二天过午，才缓缓将醒。

　　离欢正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躺着，被秋日阳光照的昏昏的，这会儿听到半白起床的动静，眯着眼睛扬声道：“你合该吟唱一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若不然，我怕你醒不来。”

　　屋子里传来半白回话，声音中还有些喑哑的自嘲：“你抬举我了，即使醒不来，我也不做梦了。”

　　说罢，人已经披着外裳荡在了门口，两个女人一个照面，毫无姿态的大笑。

　　离欢一手支着脑袋，眼睛里含着笑，目不转睛的看着半白，叹道：“那年你初来的时候，是个规矩小姐，倒没料到有一天会同我一般放肆大笑。这磨死人的风尘！”

　　半白因着离欢的这一声笑骂，感慨万千。不消说，现在整个中都都在议论鹿角巷的贱籍艳妓穆半白吧！离欢能一身落拓守在绿园里，她承她的情，真心感激。而离欢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嗤，你不要想歪了，我来这里可不是可怜你，现下你是得了皇帝老爷的恩宠，如雷贯耳了，害得整个鹿角巷没有生意，我好生生的宴会也耽搁在你手里，说说，你可怎么偿还？”

　　半白苦笑着摇摇头：“是我累了阁子里的姐妹，这么一番捧杀之祸，姐妹们要跟着我生受了！”

　　“这话我最不爱听，”离欢一脸正色的站起身，“皇帝老爷地位高绝，想治死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既然不惜被骂昏君的危险来捧杀你，这么费尽心机，可见也不是一点不在乎！要脱了皇帝的皮，单单说他是一个男人，我看不起他，含玉阁几十口子都看不起他，坏渣子咱们见的多了，总没见过这么表里不一的，幸而咱们最擅长的就是诱引男人，因而你穆半白可得结结实实的站住了，阁子里的姐妹们说了，咱们含玉阁百十年的风流名声可不能坏在你手里。”

　　半白被离欢的口气逗乐了：“难不成，要我也诱引皇帝去？您可看看，我哪个地方长得十分诱惑？”说着，忍俊不禁的转了转身，好似要让离欢看仔细些。

　　离欢似模似样的看了看，一摸下巴，摇头道：“除了长的一般些，其余还好。”不等半白发笑，连忙又补上一句，“可也不见得要靠色相，都说‘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你这长相正好，免得色衰。”

　　半白语塞，不禁扶额，离欢姑娘，咱能不能别这么直接。

　　半白万万想不到，她醒来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各式各样的姐妹围观教育个遍，原本想着自己一月间经历情伤，是个极大的悲情人物，孰料事情似乎比她预想中欢脱多了，往日里与她关系不错的姐妹，似乎没一个觉得她可怜，纷纷出谋划策如何如何收服诱引皇帝，奇招怪式层出不穷，不乏逗趣的地方，一下子将她多日来的哀伤抑郁一哄而散。

　　直到夜幕降临，莹妈妈在后面连催带赶，才把这些个忘形的滚刀肉们撵到前厅接客，临走了，红袖还揶揄似的问了一句‘都说皇上是真龙天子呢，就不知长不长，久不久呢？’，几个离得近的也来凑趣，挤眉弄眼的捂嘴乐呵，直把半白弄了个热气腾腾的大红脸。

　　睡得太久，晚间反而没了困意，就着红艳艳的灯火，半白拈起笔，在洁白的扇面上，绘出一副小山流水墨竹趣景，正是那日与梁城奕合作的最后一扇，半白提笔顿了顿，在侧旁写下一句五言行书：小舟从此逝，江海忘余生。

　　清渠将一件厚氅给半白披上，张着一双红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姑娘，天晚了，歇了吧！”

　　半白侧头剪短灯捻，轻笑道：“昨夜就没睡好，还不赶紧去睡？”

　　清渠瘪瘪嘴：“您注意身子吧，夜里寒，仔细着凉。”说完，打着哈欠奔里屋卧室了。

　　半白将扇面推到一侧，伸手拿出在行宫抄录下来的名帖碑石拓片详介，一页页对照着往日抄载的金石录，按朝代排列，誊抄整理。半白往往极容易去投入自己的所爱，而当她投入所爱时，就会渐忘另一方的伤痛，依照她出色的忘事能力，她一定能在下次相见时，将他彻底遗忘，半白想。

　　乾清宫东暖阁中，梁城奕还在批阅奏章，郑全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铜壶，往五彩水禽图纹杯里注了热水，悄声的端到桌案上，换掉冷盏。出外将近两月，公文堆满了御桌，看样子皇上得好熬几夜了。

　　桌上这份折子，梁城奕已经看半天了，拿着朱笔的右手，就是下不了决心准还是不准。他的亲侄子，漠海的江勿之请求回京，且其间附的，还有他的长姐长公主的奏请书信。

　　算起来，江勿之被调去漠海已经一年多了。漠海是什么地方，不毛苦寒之地，若长公主是个一般的母亲，早就哭天抢地的求着他下旨召回了，只是，他比谁都了解长公主，她有的简直不是一颗女人的心肠，就算他把勿之扔到漠海十来年，他那个长姐也不见得来求。只是，他梁城奕身为皇帝，抢了外甥的女人，这时候请求勿之回京，在长公主那里就顺理成章了，因为，她巴不得看风流皇帝的窘迫。

　　梁城奕烦躁的拍拍额头，眉头紧皱，长姐啊长姐，你怎么还是这么刁蛮？

　　只是不满归不满，毕竟是一母同胞，顾了他十几年的亲姐姐，无奈之下，还是御笔朱批了一个红艳的‘准’字。批完这一折，想到十几日后江勿之那张清秀中带着愠怒委屈的脸，他就撂了笔。

　　伸手取过桌上的茶盏，梁城奕看了一眼立在门口，袖手抹拉着眼皮子的郑全，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郑全十分警觉的会了意，浮尘一摆，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太监灵巧的退到门外，关了房门，郑全也快行几步，垂首立在梁城奕面前：“皇上，您吩咐。”

　　梁城奕端起碗盏，啜了一口香茶，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徐徐问：“依你看，那位穆姑娘品性儿如何？”

　　郑全被问得一愣，可跟着这位不着调的主儿久了，早练出一套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脸上功夫，拿这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儿，皇上等闲可不会问过哪个女人，难不成，这位穆姑娘又要富贵了？这么一想，心里头就有了方向，肃了肃，接着道：“奴才惶恐，这话原不当奴才多嘴，只奴才在宫里头有些日子了，还没见过穆姑娘这样的，在南边的时候，奴才的徒弟郑恩是读过书的，他说了句评，说穆姑娘是空谷幽兰……”

　　梁城奕心上一痒，被‘空谷幽兰’这四个字挠了一下，穆半白，可不就是一朵空谷幽兰。一眼望去，偌大后宫里，委实没有哪个当得起这四个字，南香姬美则美矣，却不够灵秀；肖清蔷艳则艳矣，唯难脱庸俗；焦妃床底功夫了得，太放荡了些，更何况还有焦太后一层，不可爱；淑贵妃倒是大气雍容，可惜与太后斗得太久，心毒手黑，太不像女人；齐妃端妃，一个柔情一个端庄，就是太蠢笨了些……

　　梁城奕把能记在脑子里的十几个都翻腾出来评了一番，很遗憾，他找不到。因着一想起这么四个字，他脑海里过去的全是穆半白含笑而立的模样。这么一说，穆半白还真有她的独特之处，于是，梁城奕迅速而果断的下了决定：身为皇帝的女人，穆半白非但不能放离京都，更不能让勿之起了歹念，那么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把这朵兰花移到皇帝的御花园里。会心一笑，这个决定果然让他舒畅了。

　　天光渐寒，只是不知一股什么样的寒风吹来，吹的含玉阁接近百花凋零。继失了南香姬那朵名花之后，名妓尹秋身染重病，一代佳人又将陨落。

　　这消息是蜜妈妈传来的。因为要恩养小倌儿，那小倌儿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尹秋急需要银子，莹妈妈一个犹豫，她就投靠了蜜妈妈。

　　名妓公打公的卖身子，她的生意自然好，蜜妈妈更是除了银子什么都不管，无论怎样的客人，只要有银子，万事好说话，这么半年多下来，尹秋如莹妈妈预料中染上病了。

　　半白和离欢一道去的秋光园。园如其名，一树一木，簌簌寒秋。

　　尹秋隔在厚厚的布帐子后头，传来微弱而急促的咳嗽声，离欢不忍，红了眼眶。

　　在半白的印象里，尹秋是个温柔纤小花明雪艳的佳人，舞姿轻盈曼曼，仿若仙子，只是想不到，这么婉转窈窕的人物，不到二十岁，已经病入沉疴，而且，是那么肮脏可怕的病症。

　　“离欢姐姐，半白妹妹，”尹秋的嗓子已渐沙哑，只是含着一股糯糯的柔软，只听声音，仿佛是无碍的。“你们能来看我，真好。”

　　离欢大颗泪珠滚下，半白愀然，将手伸出，握住离欢的手掌。

　　“记得初来含玉阁的时候，我同离欢姐姐乘的是同一辆马车，转眼七年了，咳咳——我懦弱无能，这些年，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姐姐，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托姐姐，姐姐一定帮我。”说完，能听到帐内呜咽的饮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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