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一)说梦
　　苏妄言到天下堡的时候，韦长歌正在饮酒赏月，不亦快哉。
　　现在韦长歌的酒却没法喝下去了。
　　韦长歌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见鬼了。”
　　“咳咳，”韦长歌一口酒还没咽下去，一下子呛在嗓子里，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上的酒渍。苏妄言却是不急了，安安稳稳地坐下，好以整暇地看着韦长歌狼狈的样子，还随手拿过一个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妄言，这‘一浮白’我有留给你的，你不必这么急着抢我的。”被人这么看笑话，按理说韦长歌应该很生气才对，可他却只是微微无奈地笑着，只因为这个人是苏妄言。
　　苏妄言是韦长歌做了十三年却不知道还能做多久的朋友，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之所以说是“迄今为止”，是因为自苏妄言六岁那年知道那句“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后，便引为金科玉律，等到韦长歌认识苏妄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纠正他过激的思想，只能长久地做他的“负心人”了。以后行走江湖之际，每当韦长歌意气风发地宣称“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苏妄言”的时候，苏妄言就在一旁闲闲地加上一句“这一刻还是，下一刻就难说了。”几番被抢白下来，虽还不至于恼羞成怒，韦长歌也就从善如流地加上了“迄今为止”几个字.
　　只凭和苏妄言十几年的交情，韦长歌很快就看出苏妄言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认真起来：“怎么,出什么事了？”
　　苏妄言却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说我见鬼了，你信不信?\"
　　韦长歌怔了一怔，旋即笑道：”此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我未必相信，但从你这不信鬼神之人口中说出，我又安能不信?\"
　　苏妄言这才满意：“今年初秋之际，我在北方。\"
　　\"你去北方做什么？”韦长歌知道苏妄言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性子，成天大江南北地跑，他若是不来找你，你是决计找不到他的。可他也知道苏妄言自小生长在四季如春的南方，是断不会习惯北方的寒冷干燥的。
　　果见苏妄言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当然不是我想去，要是我，怎么也要挑个暖和的季节去的。一个月前，是韩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我爹要我去送贺礼。你也知道，我家历来不怎么管我，我爹难得要我做件事，我又怎好拒绝。说来你也该收到请帖了啊，怎么没看见你？”
　　“本来我是打算要去的，临时出了点事，就给耽搁了。老夫人还好吧？”
　　“好得很，非但宝刀未老，而且是老而弥辣。韩子路私下都不知跟我倒了多少苦水了，说是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金陵沈家二小姐你也该听说过吧？”
　　“难道？”
　　“不错。沈二小姐可向来是以美貌和泼辣闻名的。不过她这性子偏就合老夫人胃口，何况两家联姻对双方都有好处，韩子路给夹在中间，是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苏妄言轻笑道。
　　“以韩子路温吞的性格，和这沈二小姐倒也算是个互补。说来沈韩两家联姻，你就不怕威胁到你们苏家么？”韦长歌也笑道。
　　苏妄言一笑：“生意上的事我从来不管。话说回来，这件事就是发生在我去韩家的路上。”

　　北方的天气真是不比南方，明明才是初秋，却很是有几分凉意了。况且此时已是傍晚，夕阳快要落山了，苏妄言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手和脸也给寒风冻得麻木了。他本是不打算赶夜路的，谁料韩家这种富贵之家，居然住在这种荒凉之地，周围几十里非但没有客栈，根本就是荒无人烟，只得继续赶路。
　　苏妄言骑着马，走着走着，忽见远处朦朦胧胧似是有灯火。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小镇。只见高高低低的房檐上家家俱挂着一串串红灯笼，把小镇照得灯火通明。两排房屋之间是一条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样繁华的夜市本应给人以温馨之感，苏妄言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就是令人感到不舒服。周围的小吃摊上挤满了人，刚出锅的食物冒着热气，在空中升起一层白雾，看上去甚是诱人。苏妄言又冷又饿，便要了一碗面。一碗热面下肚，登时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牵着马随着人流行走，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住了。回过头，就看到了一个绝对不属于这里的女人。

　　“绝对不属于那里的女人？”韦长歌重复道。
　　“是的，那是一个绝对不属于那里的女人。可她站在那阑珊的灯火下，给人的感觉却又是那么的协调，仿佛她从来就是在那里的。

　　苏妄言其实是不大记得清那女人的样貌的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雍华，一种清丽和一种骨子里的高贵。她是一朵梅，苏妄言想，一朵清悒孤高又傲骨铮铮的梅，在风雪中独自耀其芳华。可她又是莲，一朵燃烧着烈焰的红莲，凄烈地绽放。那凄烈绽放在她的眼角她的眉梢她的红唇以及她飞扬的长发发梢，铺天盖地地迎面而来。那是一种静的极致和动的极致，一种清灵的极致和一种妩媚的极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结合在一起，竟是一种极端矛盾又极端融洽的感觉。然后那女人对他一笑，那一笑，是何等的清何等的艳何等的静何等的......何等的风华绝代！从那一刻起，苏妄言就知道自己此生是再也无法忘记这个女子了。
　　那女子一言不发，只径直递给他一个荷包。那荷包用的是极好的缎子，四周镶着小颗的珍珠，绣着极其精美的图案。苏妄言接过那荷包，入手沉甸甸地，里面的东西大概有女子手掌的一半大小，摸上去是轮廓光滑圆润，似是什么珠玉之类。那女子开口说：“永远不要打开它，带它离开，因为它不属于这里。但是，永远不要打开它。”再一抬头，那女子已然不见踪影，仿佛是一个温柔的绮梦，破碎在醒来的一刹那，纵是万般不舍，也无力挽回。
　　苏妄言牵着马出了小镇。不知为何，那小镇似乎有一种令人留恋的力量，使人想在那里多留一天，一年乃至一生。但他最终还是转过了头，跨上马离开了。
　　到达韩家已是三更时分，苏妄言也并非不知此时打搅人家很不礼貌，无奈天色已晚，四周又没有客栈，只得硬着头皮去敲门。出乎意料，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竟是韩子路本人。他着装整齐，显然是尚未就寝。
　　“苏兄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呢。”韩子路颇为热情的把苏妄言领进了门。苏妄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匣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韩子路忙道：“苏兄太客气了。”苏妄言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似是不经意的问道：“这么晚了，韩兄还没睡？”“这...”韩子路忽然有些难以启齿。若是换了别人，定会识趣地不再多言，但苏妄言显然不在此列。
　　“韩兄不愿说就算了，”韩子路刚松了一口气，又听苏妄言淡淡加了一句：“既然韩兄不拿我当朋友。”
　　韩子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其实...不瞒苏兄，我祖母刚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哦？”
　　“这个...沈家二小姐，苏兄该不会没听过吧？”
　　“啊......”苏妄言了然的点了点头。
　　“不谈这个了，时辰也不早了，苏兄，我送你回房休息吧。”韩子路也无心再谈下去，送苏妄言去客房后，匆匆离去。苏妄言奔波了一天，躺下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苏妄言醒来时，已是日上杆头。洗漱完毕，刚出门就被韩子路拉住“苏兄可醒了，我祖母正要见你呢。”苏妄言一听头都大了，不知为何，韩老夫人很是喜欢苏妄言，每次见到他总是要拉着他聊好久，以苏妄言闲不住的性格，简直是活受罪。可是躲也躲不过，只得认命道：“麻烦韩兄带路了。”
　　从老夫人那回来还多亏了韩子路。若不是他说苏妄言还没有吃饭，只怕还不知何时能回来。用过早饭之后，苏妄言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昨晚的事，随口问道：“你们这儿怎么这么荒凉啊，我来的路上居然只见过一个镇子。”
　　“镇子？什么镇子？”韩子路疑惑不解。待苏妄言将事情详细说明之后，却见韩子路眼中惊诧之色更深：“怎么可能，这里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什么也没有啊。”苏妄言不信，同韩子路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寻回去，果真不见什么镇子，那里是一片废墟，只有地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别说镇子，连间房子都没有！

　　“会不会是你因天黑记错了方向？”韦长歌忍不住插话道。
　　“绝不会。我和韩子路绕着那附近找了个遍除了一个破庙，什么也没有。韦长歌，你说我是做了场梦吗？可那女子给我的东西分明还在，如果是梦，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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