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列车一路向南疾行。
　　他孤身一人坐在窗边，车厢里零零散散坐着不多的乘客，几乎同样安静。列车仿佛穿行在一个无比巨大的圆球中，天幕和海洋都是优雅深邃的群青色。夜空挤满了璀璨的星星，每一颗都能在海里找到自己的倒影，世界的拱顶回荡着它们欢悦的笑声。
　　列车浮在安息之海上，一路向南疾行。
　　他专心注视窗外，低下视线，在靠近车厢的海面上，有光浮现出无声的影像。车轮掠过，带起细小波浪，使这点缀星辰的银幕微微晃动。有一婴孩降生，哭泣，欢笑，起身行走奔跑，身量增长，眉眼渐渐成熟。许多困惑、哀伤和喜乐，这是只有他能看见的风景，关于他的一生。
　　终于年少的自己下定决心开口，我爱你，唇形依稀如此说。然后就成了两个人的故事，偶尔有怨恨、猜忌、争吵、厌倦，但依然包容、忍耐、相信、盼望。誓约没有条件，直到生出白发和皱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他不再看下去了，离别让他失去整个世界。可对这美丽的一生，他仍心怀感恩。

　　如同是用整块青金石雕琢成天顶与深渊，随着列车行进，映入眼中的景象幻化莫测，又仿佛永恒不变。忽然，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岛，飞快地变大变清晰，这花木茂盛的小岛像一轮圆圆的月亮停泊在海天之间。
　　呜—— 呜——
　　列车鸣响了汽笛，而相同的声音从小岛另一侧传来。两列一模一样的列车，沿着同一条轨道，各自从对方的终点前来，同时放慢速度，平稳地转弯，在小岛东西两侧，让长长的车身分别停靠成一个半圆。
　　亲爱的乘客们，我们到达了边境站。建议您下车看看，因为终点前我们不再靠岸。

　　踏上小岛郁郁葱葱的草地，他深吸了一口气，风中有种不知名的馨香，让原本脆弱的骨头重新变得轻盈。从向南的列车上，走下来的多半是老人，而在对面向他们遥遥挥手致意的，全都是欢乐又美丽的青年。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似乎是被那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他看见小岛中心盛开着一大片蓝紫色的龙胆花，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年轻人正等在那里。相隔还远，他已愣住了，即使眼目昏花，他依然能认出，啊，是那个人。
　　＂已经数不清是在多少车次以前，我来到这儿，＂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带着最温柔的笑容，对他说：＂我发现无论过去多久，她们永不凋谢。＂
　　然后他们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只是深深地凝视彼此。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个人，这个占据了他沿途几乎全部风景的人。他露出微笑，同时想要流泪。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幸福，也从未有一刻如此认知到何为孤独。
　　他还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喜悦，因为这个人比他记忆中最好的时节，还要更加灿烂。仿佛从前他见到的，只是对方模糊的倒影，如今这生命才展露真正的光辉。

　　＂对不起，＂他终于能够开口，＂总是让你久等。＂
　　年轻人笑着摇头说：＂只要能见你一面。＂
　　他立刻问道：＂难道接下来，我们还是不能同行吗？＂
　　年轻人有些哀伤地转身指向他所来之处：＂我要乘上身后这班列车，前往北方。＂
　　太过遥远了，他们的目光所不能及，但还能看见在北方的星空，舞动着一道斑斓的极光，像风行过，像江河涌流，也像火焰在燃烧。在这光的环绕下，有无数星云闪烁——那其实是土地、山川、港口和亿万灯火。

　　正在这时，从星海深处次第传来了歌声，仿佛是用人类不能认识的语言吟唱，空灵飘邈，悠扬深切，但并不悲伤。
　　＂这是谁，在哪里歌唱？＂他讶然问道，＂我从没听过如此优美动人的声音！＂
　　＂每个人所能听见的都不相同，＂年轻人说，＂这是挽歌，你听见的是献给你的挽歌。为你歌唱的，是你一生注视过的所有星星。＂
　　就在这歌声交织回环中，明亮的南十字星座从天幕尽头升起来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年轻人握起他的双手捧在掌心，＂你将前往星空之外，世界的尽头。在那里，幔子会被揭开，一切缘由、终结和奥秘都将为你显露。不再有眼泪，我是多么欢乐，想到你要在那里卸下所有重担、所有缠累和所有伤痕。这次，我会在北方等你，直到你脱下自己所背负的时间，像我一样再度启程。＂

　　升到半空的南十字星座，放射出夺目的光芒。那是无法以语言形容的荣耀，仿佛这四颗星星只是天幕上的孔洞，让世界之外真正的光照了进来，与祂相比，其余一切光都成了幽暗。这光照在远处海面上，又渐渐扩展成一条通道，最终笼罩了整个小岛。
　　所有人都屏息仰望，万有在光中纤毫毕现，异常清晰丰富。而似乎是呼应一般，每个人身体里像有盏灯被点亮，透出胧的辉光。
　　＂去吧，＂年轻人不舍但坚定地说，＂马上就要发车了。＂
　　太快了，太快了，他在仁慈的死亡到来前等了太多年，重逢却如此短暂。我爱你，对不起，以及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一切。太多话语堵在心口，他只能匆匆道一句：＂永远别忘记!＂
　　而他的爱人，最后握紧了他满是斑点和褶皱的手，直视他浑浊的眼珠，带着无上的爱意：＂只要看见光，我就会想起你，你比晨星还要美丽。＂

　　千万朵蓝紫色的龙胆花在风中绽放，她们向天空舒展花蕊，轻轻摇曳，如同千万只铃铛一齐欢唱——
　　再见啦，再见...
　　人们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告别，带着忐忑或期待，重新登上自己的列车，他们从车窗向对面呼喊——
　　再见啦，再见...
　　随着汽笛鸣响，列车缓缓启动了，像两个诗人为一个韵脚相遇，仅需相视一笑，便可以转身离开——
　　再见了，在来生或永生再见。
　　终于，加速疾行的列车飞离边境，成为两颗流星：一列向北，穿越星之旷野，奔赴全新的冒险；一列向南，乘上光之轨道，归回那永恒的源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