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向日葵乐队的首场演唱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文森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时不时回头去看。原本空旷的体育场慢慢地被填满，灯光终于暗下来的时候可以看见许许多多金黄色的荧光棒在晃动。文森终于觉得悬起的心轻轻放下了，他想起和高更最近的一次私人时间，两个人忙里偷闲的早餐。高更煎鸡蛋打出一个双黄的，文森忙说是好兆头，好事成双嘛。但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就很紧张的高更似乎是更紧张了。

　　一想到待会高更就会作为主唱出现在舞台上，简直像做梦一样。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孩子送了他两个蛮大的荧光棒，很热络地攀谈起来。
　　你也喜欢向日葵的歌吗？
　　嗯。
　　哈哈，看起来还真不像呢！
　　嗯？这个也可以看出来吗？
　　就是不太像会喜欢摇滚的那种人啊，那种，你懂的。你看起来像优等生，哈哈。
　　不要歧视优等生，而且我都毕业十来年了。
　　但你给人感觉真的好像我们导员。
　　嗯，我确实是在大学做讲师的。
　　哇，果然果然诶！老师是教什么的啊？
　　俄罗斯哲学。
　　啥？我居然和哲学老师一起看向日葵的演唱会，哈哈好穿越啊！不过你不要生气，老师的专业好奇怪……

　　高更也常常这么说。
　　真够生僻的专业你怎么会喜欢这个啊？全国会有超过两手两脚的人研究这玩意儿吗？
　　但最后还是偷偷排队去买他心仪大学的历年考卷和参考教材，然后说复习一下再去试试吧，辞掉工作也没关系，我终于开始赚钱了也有音乐节邀请我们压轴演出。在办公室做一辈子账本你一定会疯掉的！
　　文森只是摇头。年纪已经大了学习能力早就不如从前，英语也快忘光了。
　　这些都不重要吧。要遵从内心深处的愿望，这么肉麻的台词不是你先说出来的吗？至少试一试，反正这么古怪的专业根本不会有人和你竞争的。
　　文森终于还是辞职回家，那一年真够疯狂。他晚上睡觉白天读书，高更白天睡觉晚上演出，没人做家事屋子快变成垃圾场，还好鼓手和贝斯偶尔会过来帮忙。后来他真的如愿重返大学，现在拿着很微薄的薪水但生活得很快乐。

　　邻座的女孩子拿出手机开始发微薄，征得他同意后还拍了合影传上去。谁也想不到几小时后被转发了很多。向日葵的歌迷似乎多是单纯热情，无关年龄。但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看起来正正经经。其实高更他们也不像玩摇滚的，没有过长的头发，也没有奇怪的装束，没有演出就不会通宵熬夜，很少醉酒，私生活检点到会被嘲笑。
　　但是，我不需要用这些东西去标榜我的反抗。
　　高更继续安静地写音乐，献给一切渴望生活的人，即使在依然穷困潦倒的时候。

　　等到演唱会开始，文森的心情反倒平静下去，或许是经常看他们演出的缘故。最初在学校的各种晚会上，毕业之后在酒吧或街头，熬了很多年才开始够格参加一些露天演出。但不管什么时候，文森总会很轻易地被他们打动，明明是极熟悉的老朋友们，只要开始摇滚就充满了力量，简直会像瘟疫一样感染观者。所以无论境况是多么艰难，他一直坚信会有更多人听见他们的呐喊，并与他们共鸣。因为即使千差万别的人们也总会有某些相似的渴望，就仿佛最终不能不爱上鲜花的怒放。

　　高更和文森也一起养过花，高更心血来潮的结果，据说美丽但娇贵。付出许多的心血，带着长久的盼望，文森明白那种心情。但那盆花还没来得及抽出蓓蕾，就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被他亲手扔出窗外，摔烂在楼下的水泥地上。高更的眼睛都红了，因为愤怒。
　　你因为一盆花就心疼成这个样子，那多年来的梦想又算是什么？别放弃她，别杀死她！他用力抓着高更的肩膀，你生来就是摇滚诗人，你没办法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有成千上万人放弃了他们的吉他，这世界不需要多你一个庸才！
　　没关系的，就算穷得只剩下梦想也很好。他的声音和眼神都温柔下来，而且我还在工作，只要还有一碗米，就可以熬成两碗粥。
　　那晚无辜受害的花被遗忘在窗外，而高更抱着他大哭。很想要走下去，但看不到希望；完全看不到希望，但还是想要走下去。

　　虽然体育场不算很大，演唱会的规模也很普通，现场的氛围却非常好。观众大都可算铁杆粉丝，他们到这里来，似乎不是为了聆听，而是要一同歌唱。文森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几乎正对着低头演奏的高更。
　　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们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高更其实是出身很好的大少爷，学生时代又活得不怎么现实，很多矫情的臭毛病还是慢慢被岁月磨掉的。所以一开始文森要很辛苦地应付他乱七八糟的灵光，比如明明手头拮据还要搞什么入职前突发毕业旅行。一路上文森从喋喋不休到骂个不停，高更就一直听着。现在回忆起来倒还有那么点，呃，甜蜜，明明在人流如织的风景区，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到最后高更也没说什么，只是亲亲文森的眼睛，在巍巍青山面前、芸芸众生里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晚台上的高更似乎总在回避文森的目光。
　　他们不会弄花哨的东西，就算演唱会也只是实实在在一首歌又一首歌地唱过去，到后来主唱声音里的一点点沙哑文森也听出来了。不过他没顾得上心疼，他满脑子都是些说不上来的情绪，他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他太了解高更，这感觉就像是当年在学校中心花园的草地上，高更说我们的乐队正式组建起来了，名字叫做向日葵。
　　他思考了一下，说这名字太无趣了，听着就不像是能红起来。
　　高更好像被噎了一下，然后说，那也得叫向日葵，我说了算。
　　所以说他这大少爷脾气还挺难治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自作主张弄出很夸张的事情。今晚文森也有这种预感。

　　后来舞台上的灯光也暗下去，只有一束打在高更身上，他抱着吉他坐下来，调整了一会儿话筒的位置。
　　现场很安静，高更说谢谢你们陪我们走到这里，今天我想为大家唱一首新歌，叫做《伟大的远征》。
　　文森原本像别人那样站着，但他坐回到椅子上，因为膝盖发软。他完全不知道这首新歌，完全不知道。
　　高更弹着吉他，低低地吟唱，他的声音好像一场细雪落下，盖满了世界。

　　这是伟大的远征，我要前往你身边。
　　穿过一千个春天，穿过漫长的光年。
　　飞越极光和冰川，驯服星辰和诗篇。
　　这是伟大的远征，我要回到你身边。

　　他们曾在交换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大笑，高更与文森特，他们刚好是两个古怪的画家。我本来想改名字的，高更说，不过就这样好了。
　　那以后十六年过去了。
　　高更终于放下吉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文森想这实在已经等待太久了。

　　请大家都坐下，好好地坐下来，谢谢你们。
　　今天我要做一件蠢事，如果成功了，请祝福我，如果失败了，大家可以尽情嘲笑我。
　　许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他就是我生命中全部诗意、热望和力量的源头。此刻他就在这里。
　　是的，你知道我爱你。
　　所以想要继续下去，不只是嘴上说说。要彼此承诺，在开满郁金香的地方。
　　以后光明正大地手拉手走在路上，对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伴侣。
　　后面的台词不记得了，而且小抄忘在后台。
　　总之，如果你也愿意的话，就站起身吧。

　　整个观众席都在黑暗中静默以待。文森想，高更真是个傻瓜，万一这时候有别人站起来怎么办？
　　但这个傻瓜正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依然好像十六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大学摇滚俱乐部的跨年专场，弹唱一首老歌。而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但直到今天，这个傻瓜始终是他生命中全部诗意、热望和力量的源头。
　　站起来时，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早餐那只双黄蛋。
　　然后就有强光蓦然打在他身上，整个世界响起了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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