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作者: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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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二十年前,我的父母在F城工作,我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
      不知道乏人管教且精力旺盛的小孩是不是都会变成野孩子,总之,那时候年仅五岁的我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小萝卜头里是个狠角色。上树摸鸟蛋,下河捉鱼虾,拿木棍捅马蜂窝,弹石子打破别人家的窗户,和鲁莽的小男孩扭打……我做尽了和乖乖巧巧的女孩子截然不同的事。
      因为太过调皮捣蛋,又是女孩儿,幼儿园的老师们既不敢把我管得太过分又不知道怎么治我,只好上门家访,把我委婉地“劝退”了。等到五岁时,我更加猖獗顽劣,外公外婆深觉不应该让我闲赋在家,于是好说歹说地又把我送回了幼儿园。
      那已经是下学期。按照年龄,我进了大班。

      大班里其实都是早在读小班时就认识的小伙伴,除了杜聆言。
      杜聆言转来我们这所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在自己家院子里笑傲江湖,并不知道这一号人物。
      幼年时缺乏审美,我和一众玩得好的小伙伴们一致认为杜聆言作为一个男孩子却细皮嫩肉面皮白净浑身清爽比班里最娇娆的同学张红花都更娇娆,是一件非常孬、非常令人不爽的事。
      毫无疑问,杜聆言开始受到班里调皮分子欺负了。
      毫无悬念,杜聆言在班里被广大男性同胞孤立了。

      虽然披着野孩子的粗糙皮,但粗糙皮下,我依然有颗柔软的女孩心。
      杜聆言尽管年幼,却颇为工于心计。有一天早上,他偷偷摸摸地接近我,给了我一颗酒心巧克力糖。毕竟我混迹孩子帮已久,看到糖,先咽了口水,却没有接,反而十分警惕地问他:“你想干嘛?”
      他亮晶晶的眼睛水光润润,像是下一秒就会流泪。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请你吃糖……”
      “我知道,还用你说?”我不客气地说,“你请我吃糖干嘛?老实交代!”
      他咬咬下唇,扭扭捏捏地说:“我……我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
      我哼了一声,劈手夺走酒心巧克力糖,“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可多了!谁稀罕你呀!”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目光就像我四岁时养的那条病死的小狗一样。想起那条才三个月大就离开人世的小狗,我感到心里抽抽的,十分难受。
      他终于说:“何碧……你能不能……让他们……别欺负我……”
      我正在缅怀我可怜的小狗,没心情搭理他,“走开啦。”
      他垂着头,闷闷地走开了。

      那天,在牛大壮抢走他的零食,并且把他推到地上之后,我挺身而出了。
      “牛大壮,你以后不要再欺负他了。”
      “为什么?何大王,你要叛变了吗?”
      “何大王”是我小时候的绰号。我指着小媳妇似的杜聆言,傲慢地说:“以后他就是我罩的人,你们谁都不许欺负他。”
      结局是我和牛大壮真刀真枪地厮打了一场。小伙伴们出于昔日情谊没有对我落井下石,但纷纷表示要和我绝交。我的自尊心大受打击,嚷道:“不和我玩就不和我玩!以后谁要来叫我带他玩,谁就是猪头!”
      虽然没有人告状,但因为我和牛大壮厮打后的痕迹太过明显,我们俩一起被罚站了。

      罚站的地点在教室后门。
      杜聆言时不时地瞅我,诚然我素质过硬,也不由感到一阵不自在。
      放学的时候,作为打架的坏孩子,我和牛大壮是得留在最后走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中规中矩不早不晚离开幼儿园的杜聆言,磨磨蹭蹭地等全班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
      他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小声说:“何碧,谢谢你。”
      我本来想挥走他,余光瞟到正瞪着眼睛看好戏的牛大壮,便改了主意。我笑眯眯地说:“杜聆言,你送了我糖,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玩。”
      他受宠若惊:“是,是……好。”
      前面有老师在叫:“杜聆言!杜聆言!在那儿干嘛呢,怎么还不走呀?你妈妈等好久了。”
      “哦,我来了!”杜聆言应了一声,对我说,“何碧,再见。”
      “再见。”
      他一走,我的脸立刻垮下去了。
      我感到异常郁闷:难道以后我真的就只和这个比班里最娇娆的女生张红花还娇娆的男生一起玩了吗?

      我没有郁闷太久,因为很快我们就准备进入小学了。
      一般来说,上同一所幼儿园的孩子,也会上同一所小学。不出意料,我和杜聆言一起进了第三小学,出人意料的是,我们还进了同一个班。
      开学前一段时间,外公因为想让我进最好的班,叫外婆带着我去好些人家拜访过。外公体弱多病,走不动,外婆却欠缺交际能力。最终我没能如外公所愿进师资力量最强、学生背景最硬的4班,而进了松松垮垮的2班。那时候我还小,虽然因为和外婆走访熟人家看脸色而略有些感知,却不清楚这些歪歪绕绕。
      但是杜聆言不该和我一样。
      我听说杜聆言的妈妈每回来接他都开着小车,那个年代,真是不得了。我想,杜家应该是那些所谓很“厉害”的人家,杜聆言肯定会去读4班。
      没有想到,我在2班看见了他。

      开学报道那天,杜聆言一看见我,立马就蹦起来。
      “碧碧!我在这儿!来这儿坐!”
      幼儿园剩下的日子里,我是杜聆言唯一的朋友,而他是我的小跟班。
      我问他:“你怎么没有去读4班?”
      “谁说我要去读4班?”
      “没人说。”我挠挠头,“但是他们说那些家里好的都去读4班了。”
      杜聆言很困惑:“家里好的都去读4班?什么意思?”
      “这都不懂。”我鄙视地看着他,“就是说……家里很好的小朋友都去读4班了。”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他们啊。就是……就是我外婆带我去他们家的那些人。”
      “那我不认识。”杜聆言说,“你觉得我家里很好?”
      “对啊。”
      “嘿嘿。”杜聆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挺好的。我妈妈又漂亮又温柔,我爸爸脾气也好。他们都很少骂我,也不会打我。”
      “那真好。”
      我有些伤感,因为我很少看见自己的爸爸妈妈,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

      “其实,我妈妈原先是说我要去读4班的。”杜聆言觑着我的脸色,慢慢说,“但是,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以后要在一起玩的嘛。如果我去读4班,你没有去,我们就不能一起玩了。而且,上了小学以后可以自己回家,我们俩就可以一起走了。”
      他越说越高兴,“我就叫我妈妈去看看你读哪个班,我要和你读一个班。开始妈妈不干,但后来她还是答应了。嘿嘿。”
      我听了很是感动,一把拍在杜聆言背上,“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没有罩错人!”
      杜聆言傻兮兮地笑。

      我们果然像穿连裆裤长大的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主要是他不离我。
      才进小学的时候,我仍然是个野丫头,颇不受班主任待见。相反,杜聆言乖巧懂事,聪明漂亮,家庭条件又好,班主任对他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小学的时候,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老师喜欢谁,同学对谁也会高看一眼;老师不喜欢谁,同学对谁也会心存鄙夷。
      班主任一直致力于把我从杜聆言的小学生涯里剔除,可惜,她没有成功。
      对于杜聆言这个和一般小孩不大一样的小孩来说,班主任的心意虽重要,我却比班主任的心意更加重要。

      杜聆言一直都是优等生。奥数,英语,书画,钢琴,乃至于声乐,他样样都学着,样样都学得有模有样。
      有些人生来就光环缠身,譬如杜聆言。
      他简直是我们学校的宝贝。不考英语之前,他的成绩永远是双百;加上英语,他的总分永远是三百。他参加各种小学生竞赛,校级、市级、省级、国家级、国际级,没有一次不拿漂亮的成绩——即使没拿第一或者金奖,多半也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拿奖的。
      和他相比,我灰暗太多。

      外公一直对我抱着极大的期望。我长大一点也就明白事理多一点,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渐渐不再闯祸,变得安静起来,好像灰尘一样,毫无存在感,完全不起眼。
      可我仍然没心没肺。

      上三四年级的时候,已经开始有早熟的同班女孩邀请杜聆言周末出去玩。
      也就是约会。
      杜聆言借口参加兴趣班,一一婉拒。
      等到五六年级的时候,同届和低一届的女生,三分之二都喜欢他。
      他收到过很多情书和礼物。情书都是我帮他打开,念给他听的;礼物都是我帮他拆开,数给他听的。
      我还帮他参详哪个女孩子比较好,和他比较般配。
      他一般不参与这类话题。我们的地位在这几年里逐渐发生倾斜,倒转,他有了另外的好哥们好兄弟,我却没有一个好闺密好姐妹。
      他不像我的小跟班小尾巴小狗了。但他还是粘着我。

      读六年级的时候,他开始像管家婆一样监督我的学习。
      “碧碧,”他说,“你成绩这样,上得了三中吗?”
      “谁说我上不了?”我哼了一声,“我们是直属小学,中上成绩就能进三中。”
      他无语片刻,又说:“那三中的A班呢?”
      “谁说我要去A班?”我白他一眼,“我又不呆。”
      他又无语。
      突然,他抽走我手里的《蜡笔小新》,几乎咬牙切齿地说:“碧碧,读幼儿园的时候你明明说过我们以后要在一起玩的,我因为硬要和你读一个班,和我妈妈大闹一场——我从来没有和我妈妈闹过!你竟然一点都不放在眼里吗?”
      我又惊奇又困惑。他怎么还记得幼儿园的破事?他读2班又不是我要求的。再说,虽然没有去读4班,他不照样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人吗?
      我说:“那你也可以跟着我随便读哪个班嘛,只要不是平行班里最差的不就好了。”
      他居然叹了口气:“碧碧,你怎么还是没心没肺的?有怎样的学习环境和学习资源,对学生来说太重要了。我们除了小升初的毕业考试,以后还要参加中考,高考,不能把前途不当回事。”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咂舌:“哇,听上去好高级啊!你怎么懂这么多?”
      “这些都是我爸爸找我谈话的时候告诉我的。”他骄傲地说,“所以,碧碧,我会帮你提高成绩,但你首先——要收心。”
      我听得肃然起敬:“Yes,sir!”
      “别闹。”他说,“碧碧,其实你很聪明,但是你一点也没发挥你的聪明,又贪玩,又粗心,又懒。碧碧,在确保你能进入A班之前,你一定不能松懈。”

      在杜聆言的帮助和监督之下,我的成绩的确提高了不少。最后以擦边球的微弱优势进入了三中的初一一班,也就是俗称的“A班”。
      别的初中、别的班级是什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三中的A班,我真是累得要死。
      本来我读书一直就不太用功,基础比之其他同学不牢,而A班为了向省重点高中输出它的全部学生,真是卯足了劲儿地揠苗助长。如果不是杜聆言耐心的指导和陪伴,我可能早被甩到平行班去了。

      初一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
      我在体育课后来了初潮。
      体育课的下一节课是数学课,我感觉小腹很难受,还以为是运动完喝了冰水造成的。我蜷着身子趴在桌上。数学老师是个出名严格的老头,他见我趴着,立刻点名道:“何碧,起来回答一下这道题。”
      我哪有心思听他讲课。我觉得肚子越来越难受,身上都开始冒冷汗了。
      还好我的同桌仍是杜聆言。他小声地提醒我答案,我依样画葫芦地报上去。数学老师这才让我坐下,然后说:“上完体育课,可能是会累。但是再累都不要趴在桌上听课,待会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终于下了课,我准备去厕所。刚起身,就听杜聆言低声说:“碧碧,快坐下。”
      “不是下课了吗?”
      “……你座位上有血。”
      我很茫然,偏头看了看,真的。因为是初夏,我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运动长裤,凳子上一大滩血迹,十分明显。
      我慌了神:“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流血啊?”
      外婆从没和我提起过月经,一直以来我又匮乏女性朋友,几乎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更不要说知道女孩子的“小秘密”。我当时以为自己生病了,怕得想哭。
      “别慌。”杜聆言低声说,“别让人看见……你不想上厕所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上。”
      “……”

      杜聆言从他课桌下翻出一件薄薄的长袖外套,“你试试这个,应该能盖住你的……裤子。”
      这是件长外套,下摆齐大腿中部,刚好能遮住我被血浸透的□□处。杜聆言拿几张评讲过的英语周报盖住我的座位。
      “待会儿……”杜聆言犹豫地说,“记得在……你裤子里……多垫几张卫生纸。”
      我脸发烫,别别扭扭地往女厕所去了。

      放学时,杜聆言主动向劳动委员要求,一个人承包课后的所有劳动。劳动委员虽然觉得不妥,但杜聆言坚持,出于对他的信任,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走了。
      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我。
      他去厕所里洗了抹布,回到教室后对我说;“你起来吧。”
      我一直穿着他的长外套。
      我在一边站着,看他把我满是血污的凳子擦得干干净净。
      “碧碧,你是等我一起走,还是先回去呢?”他抬头问我。
      我想了一下,“等你一起吧。”
      “那委屈你站着了。”他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要不你先坐着我的座位,待会儿等我拖好地,再抽凳子。”
      “哪儿那么麻烦啊。”我觉得不好意思,“就站着吧。”

      多年后我猜想,我或许就是那一天喜欢上杜聆言的。
      我开始像所有普通的小女孩儿一样留起长发,喜欢上连衣裙和粉色,不爆粗口,更不打架。我渐渐意识到男女的差别,意识到我是一个女孩子,而杜聆言,是男孩子。

      在进入初二以后,杜聆言的个子就像春天的柳枝抽条一样“蹭”地拔高了。
      依然是优等生的杜聆言,变得更加英挺,越来越光彩夺目。
      学校里有很多女生喜欢他,还有很多女生听到传闻后来我们班探索他的真面目,然后也喜欢上他。
      她们告白,追求,痴缠,杜聆言全都婉拒。
      我一面得意,一面心酸。得意的是我始终是杜聆言身边唯一亲近的女生,心酸的是我甚至不能像她们那样对他说声“我喜欢你”。
      即使说了,也只会被他当做玩笑话而已。
      再说,我们混在一起那么多年,杜聆言又怎么可能把我看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连我自己都觉得违和。
      他不会喜欢我。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非常黯然。
      杜聆言依稀察觉,对我更加体贴关怀。
      他的特别对待有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尚存希望。我会问他:“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说:“我们是好朋友啊。”然后摸摸我的额头,“碧碧,你发烧了吗?从小你对我都是呼来唤去的,没见你有这么大觉悟啊?”
      我说:“伺候好了朕,大大的看赏。”
      他便配合地半蹲一下,说道:“嗻。”

      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闺密。
      她就是薛羽。
      进入初中后,男女生的荷尔蒙都很旺盛,对异性有着强烈的好奇。于是,大大小小的校草校花在男生女生们的观察比较和争执讨论中诞生了。
      薛羽便是三中的五大校花之一。
      我虽然是A班的学生,却做不到一心只读圣贤书。事实上,我一直对我们学校的八卦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热情。
      我知道薛羽。薛羽不是校花当中最漂亮最出挑最活跃的,却是风评最好的——因为她没有和男生乱传绯闻,而且成绩很不错。
      薛羽是二班的学生,二班也是好班,如果称一班为A班,那么二班就是B班。薛羽当时的形象应该就像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容貌姣好,知书达理,洁身自好。

      薛羽来接近我,纯粹是为了杜聆言。
      薛羽成绩好,脑子自然不笨。她比一般女生精明,想拿下杜聆言,就先观察了解他的情况,再对症下药。
      杜聆言为人其实很低调,除了上体育课、上厕所、做体操和放学回家,几乎不会踏出教室。甚至,因为有点厌恶别人对他的背后议论和正面围观,他连放学回家都喜欢避开大众。
      别人耳闻的多半是他骄人的成绩,英俊的外表,却并不太了解别的东西。

      薛羽通过暗中观察,发现我是杜聆言的“红粉知己”。
      她果断地决定接近我,从我这里套出更多有关杜聆言的信息。
      最初,她从来不提杜聆言,只是借机和我认个脸熟,而后套套近乎。一来二去,我们熟悉起来,成为了朋友。
      女生之间的友谊很有特色,多半是在长期相处、一起闲聊、逛街、吃饭当中建立起来的,建立起来以后,就开始一起上厕所。
      因为她成了我的朋友,我和杜聆言又几乎形影不离,理所当然,她也成为杜聆言的朋友。

      我一直是神经比较大条的人,薛羽又从未在我面前现出端倪,我一直不知道她喜欢杜聆言。
      薛羽离杜聆言越近,越觉得他待我与众不同。杜聆言的性格比较绅士,对女孩子都客气,这客气也就显得很有距离。薛羽原本笃定杜聆言并不喜欢我,此时却迷惑了。
      升初三后,我们的学习更加紧张。杜聆言已经被内定要保送到省一级重点D城高级中学,比起我们,他显得游刃有余许多。但他依然不放松——因为他要辅导监督我。
      那时,我们成立了一个三人学习小组——其实是薛羽听我抱怨杜聆言管着我学习的时候,提出自己也想加入的。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我:“碧碧,杜聆言……是不是喜欢你?”
      “哪儿能啊。”我想也不想地否认,“他才不会喜欢我。”
      她若有所思,“是吗?为什么?”
      “谁会喜欢从小一起混到大的哥们啊。”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竟然顺口说,“不过,我喜欢他。”
      薛羽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事实如此,我又把薛羽当做好友,也没多想。我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你可别告诉杜聆言啊。”
      “不会的。”薛羽轻声应道。

      托杜聆言的福,我的成绩上了D城高级中学的分数线。
      不过这一次,我没能和他考进同一个班。他进了尖子班,我进了普通班。他的教室在1号教学楼的三楼,而我的教室在一楼。薛羽在他的隔壁班。
      短短两层楼的距离,让我感到非常苦恼。

      杜聆言依旧和我一起上下学。
      那个时候,他妈妈已经给他买了一只手机。我曾听到他和他妈妈打电话,争辩不用来学校接他。我在旁边啧啧感叹:“有宝马香车接送还嫌弃,让我等平民如何自处。”他挂了电话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快上车,还要去买参考书呢。”
      我“啊”了一声,“怎么又要买啊?”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不加油做题,下学期你怎么考进我们班呢?不许偷懒啊,你的课外作业我都要检查的。”
      我苦着脸挪到他的单车后座上。
      他这辆单车原本是帅气的山地车,他爸爸为了奖励他被保送到D城高级中学,特意从国外买回来。自从上了高中,他就把这辆单车改装成有后座的,以便我偷懒不想骑车。

      可惜到了高一的下学期,我还是没能考进他所在的班级,只是换到了普通的优等班;倒是薛羽,在自己班的成绩出类拔萃,成功换进尖子班。
      杜聆言比我更失落。但他还是安慰我:“没关系碧碧,等高二分文理科的时候我们再读一个班好了。”他想了想,“你的语文比较出众,政治历史还行,地理却很差,物化都一般——文理科上没有哪科有特别大的优势,但读大学选择专业和今后就业还是理科生的选择比较广——读理科,你看怎么样?”
      “当然啦。”我郑重地点头,“老话不是说了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读理科多帅啊。”
      杜聆言失笑:“好,好,我反正也是要读理科的。”

      整个寒假,他一有空就会叫我去市图书馆,给我辅导数理化。
      我非常纳闷:“杜聆言,大过年的,你不用去走亲访友吗?”
      他一边给我勾错题,一边说:“当然要了。还别说亲戚,光爸妈朋友家就有得拜访——不过,谁叫你这么懒,我可不放心让你自己学习。”说着,他把试卷和草稿本推到我面前,“你看,这道题不是这么做的,这道和这道都是一个类型……”
      一天结束,他会送我回家,然后交代我回家该看的内容和该做的习题,婆婆妈妈地叮嘱几句,再骑车赶回去。

      又是托他的福,我的理科成绩开始在班里数一数二。
      自从确定了文理科的走向,他给我辅导的重点就都落在理科,以及英语。
      为了追赶上他,我也非常努力地撑过一个学期。
      高一结束的时候,我们终于收获到了满意的结果——我和杜聆言被一起分进了理科尖子班,高二七班。
      同样进入高二七班的还有薛羽。

      为了庆祝这个可喜可贺的成绩,暑假的时候,我们几个关系较好的朋友组织了一次旅行。
      同省的R城旅游业发达,离D城也不算太远,坐火车大约六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商议在那里度过三天两夜的自助游。
      因为外公外婆年迈,父母又很少见面,我几乎没有出门旅游过,更别提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出门旅游,我简直兴奋疯了。出行的前一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便偷偷给杜聆言打电话。

      “喂?”他的声音带着睡意。
      “杜聆言,是我。”吵醒他让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实在睡不着觉,所以……”
      “碧碧?”他模模糊糊地嘟哝一句,说,“我已经睡着了……”
      “啊,你怎么没有关机呀?”
      “怕你有事找我……”
      “我能有什么事大半夜找你呀。”我忍不住笑了,“有事也找警察叔叔。”
      他说:“你不是来找我了吗?”
      我不服气地反问:“那要是别人给你打电话呢?”
      他笑道:“你傻呀,这个手机号码只有你和我爸妈知道。”
      我一阵窃喜,“那你不准告诉别人。”
      “好,好……如果我爷爷奶奶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他们吗?”
      “你傻呀,爷爷奶奶又不是别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清醒,“是,碧碧最聪明。”
      “那当然了。”我得意地说,“杜聆言,我好兴奋,睡不着觉呀。”

      “你当心明天早上起不来。”他说,“东西都备好了吗?学生证带没有?换洗的衣物,牙刷牙膏洗脸毛巾,卫生纸——你是不是快要来例假了?”
      “啊?”我想了想时间,“不知道哎。”
      “快了。卫生巾带一包。止痛片带着——家里有红糖吗?”
      “没有。”
      “……反正我交代的东西你都要准备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你没交代的我也准备好了。”
      “哦?”
      “矿泉水啊,方便面啊,零食啊,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对了!最重要的,钱!哼,我早就打包好了。”
      “那就好。早点睡吧,都这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我睡不着嘛。”
      “那怎么办?去看看课本?”
      “……不要,我懒得动。”
      “那数羊。”
      “幼稚!”我哼道,“我试过了,根本没用!就是数你都没有用。”
      “数我当然没用了,我比羊有趣多了。”杜聆言说,“那我给你唱歌?”
      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不想听你唱歌。”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呗。”
      “《三只小猪》吗?”
      “《一只绣花鞋》。”
      “……”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好像轻轻叹了口气,“碧碧,你把电话挂了……哦,算了。”
      “怎么?”
      “本来想换成我打给你的。”他说,“免得你外婆查话费账单找你算账。”
      我笑嘻嘻地说:“所以你要快点讲故事哄我睡觉呀。”
      “你不要离听筒太近,尽量别问我问题,不然我越说你越睡不着。”他说,“你就当在听收音机吧……”
      我应了一声,把听筒搁在头边。
      些微距离,让他的声音变得渺远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拿着酒心巧克力糖来求我庇护的小男孩,长成今天这个声音低沉行事稳重的大男生?
      我的神思飘得远了。他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在耳边响起,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
      渐渐地,我的意识模糊起来,不多时,我便睡着了。

      出行的时候,我的精神果然不太好。
      刚上火车,我就开始昏昏欲睡。
      薛羽笑道:“碧碧,怎么一大早的就开始打瞌睡了?”
      我迷迷糊糊地说:“昨天没睡好。”
      “你不跟我们打牌了?”
      “不打了……”

      “薛羽,”杜聆言探过头来,说,“你来和他们打牌吧。”
      “哎?什么意思?”
      “我和你换个座位。碧碧一个人睡那儿,我不放心。”
      “哦……那没关系呀,我陪着她好了。你去玩吧。”
      “不用了。”杜聆言的声音很坚决,“我不喜欢玩牌。碧碧打瞌睡东倒西歪的,还会流口水,你还是不要陪她了。”
      杜聆言的另外两个哥们也大呼小叫:“就是呀,薛大美女,别不赏脸啊!我们才不要跟杜聆言打牌呢!”
      薛羽盛情难却,只好和杜聆言换了座位。

      那时候,我们坐的火车一边一排两个座位,同一侧的两排两两相对,中间有一张小桌子。我们五个人的座位不能安排到一起,于是买票的时候分成我和薛羽一桌,杜聆言和另外两个男生一桌。
      当时车厢里比较空,我和薛羽的对面没有坐人,杜聆言他们那桌也有一个空位。

      杜聆言坐到我身边,问:“困吗?”
      “困死了……”
      “谁叫你那么晚都不睡的。”他说,“害我对着手机讲了一个多钟头,要睡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傻……”
      “是,你就不傻。”他轻轻扳了扳我的脑袋,让我的头靠在他肩膀边上,“快睡吧,到了叫你。”
      “嗯。”我不自觉地蹭了蹭,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的头好像越来越歪。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几乎睡在杜聆言的怀里,脑袋枕着他的颈窝。
      我有些发懵。
      “你醒了?”杜聆言问道,“要不要喝水?饿了吗?还要过三个小时才到呢。”
      我坐直身子,揉了揉脖颈,说:“嘶,好痛……我怎么睡歪了?”
      “你睡觉一向东倒西歪的。”他说,“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空气不流通,太闷。”我佯装镇定,“拿瓶水给我。”
      杜聆言“哦”了一声,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给。”
      “这不是我带的矿泉水啊。”我看着包装纸上满满的外文,啧啧感叹,“哇,看上去好高级。你这个土财主,有好东西要自觉主动地先拿出来孝敬朕,知道吗?”
      杜聆言揉揉我的头,说:“是,殿下。”

      刚到R城的那天晚上,大家的情绪普遍激动,深夜十一点半还约出去吃夜宵。
      男生订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薛羽打开房门时,三个男生都已经等在门外了。我一贯动作慢,薛羽便招呼他们先走。
      杜聆言没有走,他说:“你们先去找摊位吧,碧碧是路痴,我和她一块儿。”
      薛羽没有说什么,扭头走了。杜聆言的两个哥们怪笑着跟着走了。

      我啰啰嗦嗦地收拾好,和杜聆言一块儿出门。
      那天晚上,是我和薛羽决裂的开端。
      她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或许是因为受了刺激,或许是因为喝了两瓶啤酒。
      我当时还极少接触到啤酒,只在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或者偶尔吃酒席时沾一两口,对薛羽的豪迈叹为观止。杜聆言的两个哥们虽然作陪,仿佛也觉得不妥,纷纷劝她悠着点。
      “出来就要放开点啊。”薛羽咯咯笑着,“别劝我了,快劝劝何碧,多大了还滴酒不沾的。”
      哥们之一附和道:“是啊,何碧,你也喝一杯啊。”
      我撇撇嘴:“又不好喝。”
      “没劲。”薛羽说,“别这样行么?车上打牌也不参与,现在喝酒也不参与,就我一个女生多不自在啊。”
      我愣了一下。杜聆言忽然开口:“碧碧不喝酒,如果非要她喝,我可以代她喝。”
      薛羽嗤笑:“好一个护花使者!”
      说完,她忽然哭起来。

      我们都怔住了。
      实在太突然。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掉落下来,接着更多的泪珠涌出来,一串串的很快连成直线。她的肩膀抖动得很厉害,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哭得越来越凶,哭得不可抑制。
      杜聆言率先反应过来,说:“我们扶她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薛羽哭道,“杜聆言,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杜聆言说:“你喝醉了。”
      薛羽哭得抽噎,“我……我一直……喜欢你!”

      我的感觉好像晴天霹雳。
      杜聆言的两个哥们尴尬地面面相觑。我偏头看杜聆言,恰好他也在看我,四目相接,我们都无言以对。
      隔了一会儿,杜聆言说:“你们送她回去吧。”
      薛羽仍然叫着“我不回去”,俩哥们无从下手。杜聆言说:“她喝醉了,别由着她闹。我去结账,你们送她回房间。”
      于是俩哥们半扶半拖地带走薛羽了。

      杜聆言付完帐,我们依然没有交流。
      “碧碧,你怎么不说话?”
      “呃……”我心慌意乱,“那个……你……她……你喜欢她吗?”
      杜聆言反问:“你觉得呢?”语气很淡。
      我想了想,“不喜欢?”
      杜聆言说:“你和她待在一起那么久,你不知道她喜欢我吗?”
      “她没告诉过我啊。”我很茫然,“难道你知道?”
      杜聆言看了我一会儿,“……你果然很傻。”
      我难得没有反驳他,因为我惆怅地意识到,我真的很傻。

      而想到我还要和薛羽共度剩下的时光,特别是我们亲密地睡在一个房间里,我就感到更加的惆怅了。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好姐妹——至少我自以为如此,竟然在得知我喜欢杜聆言的情况下瞒着我喜欢他,还对他告白——无论她是“才喜欢上”还是“继续喜欢”,都让我感觉无比膈应。
      喜欢上同一个人,我们应该算是情敌吧?她明知我是她的“情敌”,却依然不声不响地扮演着我的闺蜜,为什么?
      ——为了接近杜聆言么?

      我虽然神经大条,但也不是白痴,和她相交三年的林林总总,一些细小违和的记忆忽然泉涌上来——我终于顿悟,她果然是为了接近杜聆言,才与我做朋友。
      我觉得又委屈又愤怒又难过。
      上高中之后,我交到了更多的朋友,可薛羽毕竟是我自认为的第一个好友,在我心里,她与一般朋友不同。除了杜聆言,我最在意的朋友就是她——如果不把杜聆言看做朋友,那么她就是我最在意的朋友。
      此时我都不知道该为我的闺蜜喜欢上我心爱的男孩而忧闷,还是该为自己离开幼儿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居然是为了别人来接近自己而沮丧。

      “碧碧?”见我许久不说话,杜聆言弯下腰,抬头端详着我的脸,“怎么啦?”
      我委屈地撇撇嘴,没有理他。
      杜聆言柔声宽慰:“好啦,碧碧,不要生气。我不该说你傻,我向你道歉。我是开玩笑的,碧碧从小就最聪明,怎么会傻呢?”
      我瘪瘪嘴,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了。
      杜聆言无奈地说:“别生气啦碧碧,怎么不说话呢?你想要怎么样啊……”
      我终于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杜聆言被吓了一大跳。
      真的是“一大跳”。我感觉他抓着我的胳膊抖了一下。
      “碧碧,碧碧,怎么啦?”
      “碧碧,说话呀,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是不是肚子痛?哪儿不舒服?碧碧?”
      他急得不得了,我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碧碧,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呀?你要急死我呀!”
      我强压住呜咽,抽抽噎噎地说道:“你……呜……都怪你……”
      “是,是,都怪我,我不是道歉了吗?”杜聆言说,“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不好?”
      “不……不好。”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道:“这都不好呀?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吗?”
      我心里却委屈得不行,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委屈?
      我像是无法自控似的说:“不好,不好,不好。”

      “碧碧……”杜聆言哭笑不得,“碧碧……你……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还是哭得很起劲。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薛羽醉酒后的大哭,居然觉得心有戚戚然,越发哭得停不下来。
      “碧碧,你别哭啦。”杜聆言劝道,“哭久了对身体不好,对眼睛更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简直让人心碎。我感觉被这声音蛊惑了,头脑发昏,抽抽噎噎地说:“那……那你答应你要喜欢我。”
      “什么话。”杜聆言忍不住笑了,“我一直都喜欢你呀。”
      我顿时感到心里暖暖的,但一想,他一直将我视作好友,此“喜欢”非彼“喜欢”,居然就趁着头脑发昏,说道:“不是这个‘喜欢’,是那个‘喜欢’!”
      “什么这个那个?哪个呀?”
      “就是……就是那个……”一时想不出形容词,我卡住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就是像你爸爸喜欢你妈妈一样的喜欢!”

      杜聆言没有说话。
      我脸上还挂着泪,睫毛也湿漉漉的,却期待地望着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要在他的注视下窒息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一会儿觉得反正都撕破脸了不如就此了结,一会儿觉得我还是可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一会儿又觉得杜聆言既然答应了什么都听我的那就不能反悔……纷杂的思路让我理不清头绪,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无言的注视。

      “碧碧……”杜聆言带着轻微叹息叫我的名字,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他说:“碧碧,我等了你十年。”

      我说:“啊?”
      杜聆言揉揉我的脑袋,低声说:“我从小就喜欢你,碧碧,可是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一直没心没肺的。我刚来D城的时候,没有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欺负我,只有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带着我玩,为我出头,还和别人打架。你被罚站的那一天,我就在想,你对我这么好,这么讲义气,我一定要珍惜你。
      “上了小学,一切都开始好转了。不仅老师喜欢我,同学也开始巴结我。可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如果我成绩不好,不优秀,没有老师喜欢,他们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友好。我心里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小时候我比较偏激,为了让你完全……完全属于我,我有意无意地隔开你和其他同学的交往。加上你刚上小学那两年还是个小霸王,不受老师待见,小学同学也没有几个愿意和你玩。后来上了初中,你和薛羽成为朋友之后,对我说你觉得自己一直没有除我以外的朋友,非常失败,我才开始意识到我的错误。我不该这么自私。”
      “你的性格那么好,应该拥有很多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对你的喜欢和对其他要好的朋友的喜欢都不一样,我只是觉得顺理成章。我本来就是你的小跟班,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公主。可是你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居然拆别的女生送我的情书念给我听,还帮我参详哪个女生和我般配,我都要被你气死了。
      “而且,你傻兮兮地交了一个你所谓的‘人生中的第一个闺密’,却没看出人家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这话说出来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亏你还是女孩子,一点心眼都没有,连我都看出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还兴致勃勃地和她扮演好姐妹。我真不知道你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开窍——是你掩饰得太好了吗,碧碧?还是我根本在做梦呢?”

      我的头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眼冒金星,耳内嗡鸣,口干舌燥。
      “碧碧,”杜聆言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张张嘴,“……杜聆言,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说完,我补充了一句,“就像你爸爸喜欢你妈妈一样?”
      “是。”杜聆言好笑地摸摸我的头,“我喜欢你,就像我爸爸喜欢我妈妈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他笑得真好看。

      我的脸烫得好像发烧。
      忽然,我哭着蹲下/身,“呜哇,我肚子好痛!”
      “碧碧,你怎么了?”杜聆言来扶我,“吃坏了吗?还是哭得太久了?”
      我感受了一下,流着泪说:“以我的经验,这种突如其来肝肠寸断的痛感,一定是来亲戚了。”
      杜聆言无语。

      他去我们住的宾馆又开了一个单人间,就在我们之前住的房间所在的楼层。他把我扶到床上,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去,又匆匆返回,并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和一杯白开水。
      “咦,哪来的红糖水?”
      “我带的。”杜聆言吹了吹红糖水,说道,“还好出门前就烧好开水晾着了。喝吧,不是很烫了。止痛片在这儿。要是喝完红糖水不觉得那么痛了,止痛片……算了,你还是吃吧。”
      他伺候我喝完红糖水,吃完止痛片,然后摸摸我的头说:“早点睡吧。”
      “杜聆言,”我说,“我感觉好像在做梦。”
      杜聆言忽然抱住我,说:“我也觉得像在做梦,现在就不了。”他松开手,微笑看着我。
      我又开始觉得脸烫了,“杜聆言,我觉得不好意思……你赶紧走。”
      杜聆言笑着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是,公主殿下。”

      第二天,中餐时五个人再聚首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地公布了我们的关系。
      我们决定脱离大组织进行双人游。
      薛羽当即摔下筷子,收拾了行李要回D城。杜聆言的俩哥们也觉得闹得没意思,于是和杜聆言商议好去办了退房手续,收拾行李,陪护薛羽一同回D城。我心里有些失落,然而心爱的人就在身侧,于是又觉得R城之行委实美好无比。

      和杜聆言之后的种种,非常美好,就像四月里的一个暖融融的好天气。
      回到D城,薛羽找过我一次,她声泪俱下地说了许多,剖白自己,可我只听出她对杜聆言的隐晦而难忘的感情。杜聆言或许伤害了她,而她却伤害了我。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一定要明说,不然我可能听不懂。”
      薛羽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语气充满坚决:“碧碧,我们是好朋友,虽然我当初接近你的时候带着目的,但我的确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和他分开,我想我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你说你喜欢他,可是,我爱他。你们在一起让我非常痛苦。”
      她的逻辑让我非常不解,但我心里只计较着“你说你喜欢他,可是,我爱他”。我说:“薛羽,我和杜聆言认识十年以上,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我说不出‘我爱他’这样的话,太那个了,但是我得告诉你,我的‘喜欢’比起你的‘爱’,只多不少。我可能不如你聪明,但你也别把我当傻子看待,言情小说我还是常翻的。既然你说你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那又为什么要求你最好的朋友和她最喜欢的男生分开,来安慰你满足你呢?利用我们三年的情谊来做这种无理的要求,你不觉得可耻么?做不成朋友就做不成朋友,薛羽,我们就在这里绝交,从此山水不相逢。”
      说完这段矫情而霸气的话,我甩下自己的奶茶钱,头也不回地走出“柳柳”。

      我和薛羽正式决裂,和杜聆言则一如往昔。
      杜聆言从小就待我好,现在更是无微不至,青梅竹马长大,我一向不太察觉,经过薛羽这件事,我忽然意识到了。
      原来他喜欢我是有迹可循的。

      然而我心里还是隐约觉得不安。不知道太爱一个人是不是都会这样,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脑子不够聪明,长得不够漂亮,身材不够苗条,成绩不够优异,家境不够优渥……缺点一数一堆,莫名自卑。
      就像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
      杜聆言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女孩,也从来没有和其他女生表现得亲密,我不担心他喜欢上别人,只怕他有一天不像他爸爸喜欢他妈妈一样喜欢我了。

      高二的一年,非常美好,而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高三的时候,班里来了一名转学生。
      像我们这样的省重点中学里的尖子班,按道理一般是不会往里塞人的,特别来的还是外地的学生。可世界上总有“按道理”之外的道理,这名亲戚任职D城教育部门高位的女生成功转到了我们班。
      她长得很有气质,而且漂亮,名字也特别,叫温慎音。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出现到底与杜聆言的变化有没有关系。
      杜聆言是班长,温慎音是转校生,他们之间自然会有一些接触,也因此,我对温慎音有几分了解。她的出身很好,放到现在就是一个官富双二代,难得是教养也好,为人真诚,言行举止都让人喜欢,成绩更不用说,跟杜聆言相差无几。
      可想而知,她和杜聆言很投机。
      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兴趣爱好,接近的性格特点和处事方式,还有相似的价值观。

      温慎音绝对是杜聆言十八年来的第一位“红粉知己”。

      高三的上学期,因为他们,我很不快乐。温慎音优秀美好,让我本就自卑的心更加沉重。有时候我会在草稿纸上写下他们俩的名字,想,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是如此和谐。
      我看出温慎音在杜聆言心里的不同,可我不敢问他。
      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里没有杜聆言会怎么样。从幼儿园大班起,我们一起成长,相互陪伴,整整十三年。他不只是我心爱的男孩,也是常年没有父母照顾呵护的我的父兄、朋友和引路人。他就像我身体里流动的血,骨骼上跳动的神经,是我生命里不可切割的一部分。我深爱他。
      而爱情让我患得患失。我害怕失去他,非常非常的害怕。

      高三那年的寒假,杜聆言和我的联系日渐稀疏,而我因为和整两年未见的父母团聚,却对此失察。
      直到父母在年初八离开D城,我才突然想起,杜聆言上回打电话找我,已经是一周以前的事了。

      那天是年三十,家里正在准备晚饭,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我急忙去接:“喂?”
      “碧碧,是我。”
      “我知道。”我笑道,“有来电显示。我记得住你的手机号码。”
      杜聆言在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声,“碧碧……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
      “没有复习功课么?”
      “今天可是年三十啊。”
      “年三十。”他轻轻重复了一句,“我可能要被保送到P大,你要是不努力,考不上P大的。”
      “P大?”我苦嚎了一句,“不是吧?那我得多拼命呀!杜聆言……你那边真安静,你在房间里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嗯。”
      “你就是这么喜欢清静。”我说,“你家一定很热闹吧?今天应该和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年饭看电视呀!”
      “是呀。”他的声音低低的,“碧碧不是在帮我看吗?”
      “嘿嘿。”

      “碧碧!快过来端菜!吃饭了!”
      我妈的呼喊从厨房传来,我忙和杜聆言说再见,“我妈叫我了,先挂了啊。”
      “碧碧……”
      “怎么?”
      我妈又叫道:“怎么还不过来?碧碧?”
      我说:“你快说呀,我妈催我呢。”
      “……没事儿。你去吧,小心点。”
      “嗯,拜拜。”
      “……再见。”

      年初八的晚上,我给杜聆言的手机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打了好多遍,都是这个机械的声音。
      我又给他家里打电话。
      “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打了好多遍,都是这个机械的声音。

      我和杜聆言最后一次联系,就是那个年三十的晚上。
      他仿佛欲言又止地和我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后,我再也没找到他。

      后来,我给他打了好多次电话,每一次都是那个机械的声音提示我他的手机是关机状态,直到停机。
      后来,我听一个同学无意中说起,寒假快结束的一天,他看见杜聆言和温慎音一起在新华书店买书。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杜聆言。

      高三下学期,杜聆言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
      温慎音成为我们年级的理科第一名。
      那个学期,我过得浑浑噩噩。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想起杜聆言,街道的每一棵树都让我想起杜聆言,梦中的每一个场景都让我想起杜聆言,参考书里的每一道题都让我想起杜聆言,甚至,例假来的时候,我也想起杜聆言。而那时,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的特殊日子,给我备好红糖蜜枣和暖水袋了。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

      最后一学期,还发生了一件让我伤痛至今的事。
      将我从小养育大的外公因病去世了。
      我永远忘不了外公在弥留之际对我喃喃的话:“碧碧啊……还有一个月了……好好学习……读个好大学……今后……好好做人……”
      我哭着承诺:“我会的!我会的!外公你也要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亲自送我去读大学!”
      当天傍晚,外公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我的成绩已经下滑得很厉害,外公的死让我的神志一下子清明起来。我开始咬牙发奋,高考之后,终于险险上了一本线。
      我选择了一所外省大学。
      D城于我,已是伤心之地。

      多年后我看《忠犬八公》,看到八公守在火车站外面等候永不会来的主人,忽然间撕心裂肺般地痛哭起来。杜聆言消失后的那半年里,我想尽了办法找他的联络方式,老师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朋友说连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可能知道,温慎音说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书店偶遇……他家已经无人居住,电话号码也终于变成空号。那时网络尚不发达,联系方式也很有限。我竭尽全力,可是去哪里找他?
      于是我只能等待。
      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知道如何联系他,请告诉我,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和住址,这是我父母的手机号码。
      可是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D城,举家定居F城,家庭地址和电话、父母的手机号码都更换,也无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大学里,我过了一个丰富而寂寞的四年,交了许多朋友,却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
      在我心里,我的男朋友仍是杜聆言,一直是杜聆言。

      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一个关系很好的哥们醉得满脸是泪,笑嘻嘻地举着啤酒瓶,大着舌头对我说:“何……碧!我……我喜欢你……三年啦!干!干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觉得动容。
      前尘往事恍然如梦,杜聆言他消失在我的人生里,已经四年半了。
      我早已不是他的女朋友,也或许已不是他喜欢的女孩。
      我心里百感交集,也举起一瓶啤酒,对那哥们说:“干杯!”
      当我醉到眼前一片黑的时候,我想,是时候放下了。
      那天我宿醉醒来,全身作痛,头晕眼花,心却清明异常。

      离开D城七年了,如今我再回到这伤心故地,却又伤心了一回。

      “……杜聆言不想让你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断绝了和你的一切联系。罗傅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但杜聆言跟他说过一定要瞒着你。罗傅没有告诉过别人,我也是听他无意中说漏嘴才知道的。碧碧……”
      我听不清她后来说了什么。

      杜聆言,杜聆言。
      这个名字横贯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你好吗,杜聆言?
      我回来了,七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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