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东风》

　　我用前爪死死的按住那一片碎玉，目不转睛的盯着随庭。
　　他攥紧了手中的银链，轻声的同我说道，‘桃花，你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的心里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察觉了。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般的同他说道，‘那你放过我。’
　　随庭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抿了抿唇，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他说，‘桃花，你在求我么？’
　　我看他这模样，大约是铁了心肠要杀死我，我心里纷乱一片，怕他看出蹊跷，故意同他说道，‘你那时候说的话，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他嘲讽般的说道，‘是啊，我一直都在骗你。不然，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那个涤阳真人的转世，又怎么会...’他突然顿住了，闭紧了嘴巴，不肯再说下去了。
　　我趁他失神，猛然发力扑倒他，然后压在他的身上。

　　随庭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更多的，却是一种了然。
　　他果然早有准备。
　　他急促的呼吸落在空空的佛堂里，不知怎的，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春日的午后。

　　我若是拼得一死，也定能取了他的性命罢，只是我如今心里慌乱，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我不能杀人，更不能死在这里，可单我一个，又怎么对付得了汪歧和圆通两个，还有那孔真人，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我曾听阿紫说起过，曾有个女怪不喜自己的原形，想要强夺她的紫玉修形。
　　我若是能够把精魂凝在一处，藏在那碎玉之上，或许能够避过这场劫难。只是要瞒过随庭和圆通等人，想来却不是件容易事。可那玉像受了许久的香火，也些微有些灵气，我如今，只能赌上一赌了。

　　我对着他的脖子，毫不犹豫的一口咬了下去。
　　背后一凉，我不及回头，只看到他震惊的眼神。我也十分的惊讶，没有想到这一次动手的，竟然不是他。
　　我看到他慌乱而惊恐的想要抓住我，可是我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瘫倒在了佛堂那阴冷的地面上。
　　随庭伸出手指点住了我额头上的那朵桃花印记，口中喃喃有词，脸色却煞白如纸，浑身都在颤抖。
　　我用尽全力，将自己的精魂全数的封起，藏在了那片深深扎进我前爪里的碎玉里。
　　我就好像落在了水里似的，耳边响起了遥远而隔绝的声音，缓缓的震动着。
　　那似乎是圆通的声音，他说，‘恭喜九王爷，贺喜九王爷，为皇上得了灵药。’
　　随庭静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笑罢，他才冷冷的说道，‘怎么，这种妖物，也能制成比我的心还要灵的药么？圆通，我还以为你很想取我的心做药献给皇上呢？’
　　我震了一下，突然想要去看看他的脸，可是封印已经成了，我不可能为了他破法而出。
　　若是精魂散却，我就连最后的一线机会都没有了。

　　好像水波一样的玉光淹没了我，我的周身都是那柔和而又温暖的波光，仿佛陷入了云海里一样，那种温柔的感觉让我觉得安心。只是那种沉沉欲睡的感觉，却越来越重，我躺在那里，慢慢的陷入长眠。

　　我还记得许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
　　那时候观里桃花开得正浓，清晨略略的下了一阵子薄薄的细雨，便把那几株桃树的颜色洗了出来，衬着云开日出的碧空，真是十分的好看。
　　只是仰头看着，便觉得胸中霎时便开阔了起来，有什么烦心的事，都似乎烟消云散了一般。
　　我看着入了神，直到身旁传来低低的笑声，我才知道是涤阳真人来了。
　　涤阳真人盘腿坐在一旁，拂尘搭在臂间，微微笑着，问我道，‘桃花在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垂下脑袋，说，‘我看桃花开得好看。’
　　涤阳真人哦了一声。
　　我靠在他身边，用爪子扑住他的拂尘，一面用力，一面问他道，‘那桃树什么时候才能结桃子？’
　　涤阳真人眯起眼睛，嘘了一声，才说，‘那是从天上偷来的桃子，在人间能开花便是难得了，你还想它结桃子么？’
　　我听了这话心里实在失望，不高兴的说道，‘那花开得这样好，不是哄人么？’
　　涤阳真人静了静，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心里便有些烦躁，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回过神来，便很惊诧的问他道，‘从天上偷来的？难道你去过天上么？’
　　涤阳真人瞧了我一眼，问我，‘怎么，桃花也想去天上么？’
　　我摇了摇头，‘这里很好，做什么还要去天上？罗哩罗嗦的，还要受人的拘束。’
　　涤阳真人瞧了我几眼，然后抽起了他的拂尘，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桃花倒是自在啊，那该早日回了山林才对。’
　　我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慌了起来，我说，‘你要撵我走么？’
　　我很少在他面前示弱，我知道他很强，寻常的妖怪是不放在眼里的，所以我也从不向他低头，也不求他什么。
　　涤阳真人却只是微笑着对我说道，‘桃花若是愿意，便留下罢。’

　　那时候，我以为他答应了我，所以心里很是欢喜。
　　却没有想到，我留下了，他却走了。

　　我慢慢的睁开眼，周围都是流水一样的云光，远处若隐若现的碧青色飞檐，还有红色的廊柱，让我迷惑了起来。
　　我身下传来轻轻的拍掌声，我低头一看，原来底下站着一个红衣的女童，她欢喜的拍着手，轻呼道，‘哎呀，可醒来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这里是哪儿？她又是谁？随庭在哪里？还有那圆通？
　　她笑眯眯的踮起脚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摸我。
　　我低下头去，冲她亮了亮我的牙齿，她抖了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她虽然被吓了回去，可小小的脸庞上还是露出了真心的欢喜，反复的说道，‘桃花，幸好你醒了。’
　　我不快起来，可她才那么小，也实在不必和她计较，我忍着怒气问她，‘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
　　我怔了一下，后面的话仍旧咽了下去。
　　我明明舍弃了原身，又封住了精魂，又怎么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醒来。
　　她眼底的神情竟然有些难过，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哎呀，我竟然忘记了。我叫做吉祥，是师尊叫我来这里守着你的，他说你醒后，便教你化形之术。’
　　我警觉的看着她，问她，‘化形？化什么形？你家师尊又是谁？’
　　她似乎想要安慰我，竟然一脸认真的同我说道，‘我当初也是用玉化的形，你不要怕。’
　　我勃然大怒，一个小孩子，竟然敢叫我不要怕。
　　我忍了忍，我是不能杀生的，若是杀了人，我便见不到涤阳真人了。
　　我眯着眼睛问她，‘那你的师尊又是哪位？’
　　她似乎有些惊讶，天真的问说，‘难道你不知道，使者没有同你讲么？’
　　我僵住了，胸中似乎有团凶猛的火焰在烧，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紧紧的瞪着她，屏着呼吸问道，‘你的师尊...他在人间的时候，是不是被人唤做涤阳真人？’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放心般的吐了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可吓死我啦。’
　　我慌忙的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我心里一乱，大声的问她道，‘那他如今又在哪里？’
　　吉祥哆嗦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变暗，不大自在的扭过脸去，小声的说道，‘师尊出游去了，一时回不来。’

　　我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我还以为...来了这里便能见到他，原来还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她偷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忍，轻声的同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若是等你习得化形之术，或许师尊就回来了。’
　　我并不难过，这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罗家小娘子同我说过这样的话，阿紫也说过，就连涤阳真人，也曾对我这样说过。

　　我看四下里无人，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问她道，‘喂，那...我那个恩人，他还活着么？’
　　她摇着头，小声的说，‘这我并不知道。’
　　她还小，还不会说谎。
　　我逼问她道，‘那涤阳真人什么时候回来？他究竟去了哪里？是转世去了人间么？’
　　她朝后缩了两步，为难的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冷哼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我此时便要下去，你教我。’
　　她咬紧了嘴唇，最后终于说了实话，‘...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在那碎玉里，已经睡了十余日了啊。’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飞快的问她道，‘你是说他...他已经死了么？’
　　是的，随庭不过是个凡人，他也会生老病死，真奇怪，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她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她想了想，却又对我说，‘师尊吩咐我照看你，可你如今还未化形，又行动不得...不如我带你下去好了。’
　　我犹豫了一下，若真是如她所言，那...
　　他要是还没死的话，只怕都已经老了。
　　我去见他，又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杀生。
　　对着一个垂暮的老人，我也做了不了什么。

　　在佛堂里我曾求过他一次，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虽然我已经在天上了，可若说我没有丝毫的怨恨他，那连我自己也不信。
　　是他逼我舍弃了原身，如今又要重新化形修炼，我不知道天上的规矩究竟是怎样的，可若是要做涤阳真人的座骑，或许又要等许久罢。

　　可我...我还是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他要那样待我。
　　我曾真心的想要同他在山里过一世的。

　　吉祥点了点头，化出一尾鲤鱼来，朝我这里一跃，也不知是衔住了什么，我就好像被扯着似的，随着她们落了下去。
　　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心里的迷茫就好像四周的云雾一样，望不到尽头。

　　吉祥落在了一株桃树上，手扶着桃枝小心翼翼的往下望，结果听到一声稚嫩的呵斥，‘大胆！你是哪里的？敢站在父皇亲封的神木上！’
　　吉祥有些心慌的跳了下去，说，‘我下来了。’
　　我循声望去，那树底正站着个粉雕玉琢般的孩子，气鼓鼓的瞪着吉祥。
　　我看了看他的相貌，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开口唤他道，‘随庭？’
　　那孩子脸色大变，说，‘大胆的奴才！你怎么敢唤我父皇的名讳！’
　　我皱了皱眉头，原来他不是。
　　我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做了皇帝？’
　　那时候他的哥哥不是还要杀他么，怎么几日不见，他竟做了皇帝。
　　说起来，那桃树也眼熟的很，倒有些象观里那几株的模样，只是粗壮许多。
　　涤阳真人尸解后，有一年那几株桃树竟然结了桃子，我后来在山里的时候，也经常使法术去取那里的桃子回来吃。
　　他生气起来，瞪着眼睛吓唬我道，‘你好没规矩，我叫人拿住你，看得还敢不敢这样放肆！’
　　我毫不在意，‘那你叫他们来。’
　　他气得满脸通红，大声的说道，‘你！这里连我都不许来，若是被他们捉到你，定叫你尸骨无存！’
　　我哦了一声，问他，‘原来这里是不许人进来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吉祥柔声的安慰他说，‘我只是来这里看看，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孩子僵了半晌，才小声的说道，‘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大的宫女？’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看不到我。
　　他之所以能听到我，是吉祥把身体分给了我一半。

　　我不耐烦起来，问他，‘随庭在哪里？我有话要问他。’
　　那孩子瞪着我，眼里似乎就要涌出泪水，可他却赌气般的说道，‘我不知道！’
　　我哪里信他，‘他不是你爹么？’
　　我伸出手去，想要扯他过来细细的盘问，他怔了一下，捉住了我的手腕，难以置信的说道，‘是你...’他连连的说道，‘是你，是你偷了父皇的佛珠！’
　　吉祥有些怕他，小声又委屈的辩解道，‘是我，可...可这串玉珠实在不该留在宫里的。’
　　那孩子突然扑了过来，没头没脸的拳头朝我的身上落了下来，让人一时忙于招架。
　　我把他按倒在地上，生气的说道，‘做什么打人！’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凶狠的瞪着我，声音里却隐隐带着哭腔，他说，‘就算父皇他不在了，也还是皇上，你怎么敢，怎么敢偷他的宝贝！’

　　我屏住了呼吸，双手扣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觉就加大了力气，他痛得脸色发白，却还是狠狠的瞪着我。
　　‘他死了？’
　　我明明听到了他的话，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遍。
　　他的眼眶泛红，突然扑了上来，死死的咬住了我的手腕。
　　吉祥痛得惊呼了起来，我捏住了他的下巴，却又不敢用力，他那么的小，那么的可怜，就好像我稍微一使劲，他就会碎掉似的。
　　‘他葬在哪里？带我去看他。’
　　我想了想，‘我曾答应过来，要来看他的。’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凝视了我半晌，突然问我，‘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我看着那张与随庭相似的脸庞，凶狠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老实的同他说道，‘我叫做白桃花。’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慢慢的不再哭了，安静的爬起来，擦干脸上的泪痕，然后小声的说，‘那你跟我来。’

　　‘父皇总是说起你...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他突然看了我一眼，那种孩子气的凝视让人心里隐隐的作痛。
　　我想起许多年前极乐寺后山里，那个孩子在我面前的挥剑时眼底的渴望和倔强，我明明是个妖怪，为什么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丝毫的畏惧和退缩呢？

　　我问他，‘...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很好看的妖怪，’那孩子的脸微微的红了，似乎有些难为情，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真的很好看。’
　　我不知道，原来吉祥生得很好看么？
　　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牙还没张齐的小姑娘罢了。

　　‘他还说我什么？’我又问他。
　　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小声的说道，‘他说...他很对不起你...’
　　我心里一阵烦乱，猛然停住了脚步，继续问他，‘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咬紧了嘴唇。
　　明明想要哭，却又要极力忍住，那种委屈的神情看得人心里有些难受。
　　他勉强的笑了起来，冲着我说道，‘你若是早几个月来，怕是就能...’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是拼命的咬紧了下唇。

　　我半天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我问他，‘那他是怎么死的？’
　　他脸色有些青白，却只是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孔真人说...’他犹豫了一下，偷偷的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孔真人说什么？’
　　‘他说...’他望了望前面，急忙的闭上了嘴巴。

　　我沿他的目光看去，竟然愣了一下。
　　那个道士还是从前的那副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时我才信他，原来那时他并没有说谎。
　　孔真人看到我似乎很惊诧，却没有半分的惊慌，从容不迫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竹哨，递给那孩子，吩咐他说，‘我这就要回观里去了，以后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只管吹着哨子便好。’
　　那孩子将哨子藏了起来，孔真人冲我点了点下巴，笑着问道，‘你也来看九王爷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出了我，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我听说他死了。’
　　孔真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叹了口气，说，‘我那时就教你不要再去招惹他，你却不肯听，到了最后，惹出那许多的事。’
　　我沉下了脸来，不快的说道，‘我不明白。’
　　孔真人微微一乐，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那你还下来做什么？’
　　我说，‘我答应过他，若是我的升了仙，也会下来瞧瞧他。’
　　孔真人哦了一声，拈着胡须说道，‘他如今都死了，这话也算不得数了，你回去罢，不要去瞧他了。’
　　我说不出话来，他握住我的手腕，抬起来看了看那串玉珠，笑了笑，又松开手。
　　我有些恼火的看着他，他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一日在佛堂之上，你舍弃了肉身，将精魂分封在碎玉之中...倒也聪明。可惜还是骗不过九王爷。’
　　我冷哼了一声，‘他又做了什么对我不起的事？’
　　孔真人挑了挑眉毛，说，‘他啊...他命玉匠从那碎佛中取了十八枚玉珠，又将你那片碎玉镶在木珠里，一并串成手珠，日日的戴在手上，这才瞒过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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