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裴舲，裴四娘，我曾经的长嫂。当年东宫大婚，何其风光，我身为皇妹，纵使再不受宠，在她大婚受贺时也与她有过数面之交。不想我再见到她时，却是在北巽的市井之间。她已更名换姓，另嫁他人。
　　“四娘，你还活着？”裴舫顾不得拓跋昊在场，一向顾持礼仪的他竟似跑着一般奔到了当初的裴舲、如今的阿蕖面前。
　　“您认错人了。” 裴舲闪到于栗烈背后冷冷开口。
　　“四娘，我是你阿兄，怎会将你认错？你可知，知道你被赐死，阿娘当场就哭昏了过去，一直病在床榻，阿父从南蜀回来虽是嘴上从不说起你，可他头上的乌发不知变白了多少，四娘，四娘……”裴舫撕扯不过于栗烈，只能着急喊着躲在他背后的裴舲。
　　我听见于栗烈背后一阵悉悉索索，似乎有压抑的哭声响起，却终是无人出来。
　　裴舫无法，大步走到拓跋昊面前跪下道：“臣失礼，但她确实是臣妹，曾经的大虞储妃，求至尊让吾骨肉团聚。”
　　拓跋昊凝眉望向一脸凝重的于栗烈，出声道：“让你的新妇子出来！朕有话要问。”
　　我望向于栗烈，只见他似是一愣，却没有闪身让他后面的人失去庇护。他身后的人却轻轻推开他，满脸是泪，走了出来，轻轻在拓跋昊面前跪倒。
　　“至尊，奴家以前确实是司州裴家的女儿，但当年奴家依命嫁入东宫，便是还了父母的生养之恩了。如今奴家只想与夫君一起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万望至尊不要强人所难。”
　　我轻笑，她承认得倒是干脆，拒绝得更是干脆，可是要强人所难的不是拓跋昊而是她阿兄。
　　闻得她的话，裴舫果然愣愣站起，看了看于栗烈，又看了看他泣不成声的亲妹，儒雅的脸一时气得通红，只喊道：“四娘，你竟然嫁给了荻族人？你怎如此不自重？”
　　我望了望拓跋昊微僵的脸，心中轻叹，裴家虽然归顺于他，但世家大族的傲气又怎能允许自家的女儿嫁给荻族之人，即使是荻族权贵，想来裴家也还要踌躇不愿，何况是如于栗烈这样的小小百夫长？
　　裴舲看了看愤怒的兄长，愣了愣，只擦干泪眼，冷笑道：“不自重？阿兄你和阿父不也归顺了荻人了吗？为何要来指责于我？那日宫变，我本来是要去死的，阿蕖那个傻丫头可怜我肚中还怀着的骨肉，击昏了我，穿着我的吉服，不知塞给宫使多少金银，方替着我饮下了毒酒，阿兄，你可还记得阿蕖？”
　　裴舫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却只扭头瞪着于栗烈对其妹喝道：“你是裴家的女儿，曾是一国储妃，怎能不为夫君守节？可是这荻人为难你的？”
　　阿蕖？我看了看裴舫，淡淡一笑，明白了他为何会给自家女儿起这样一个名字，他必是没有忘记这个女子，只是不知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过往。我也只依稀记得当年太子妃身边是一直有一个面容白皙、眸子淡褐的异族婢女，却不知在宫变之时，她竟然愿意为了裴舲去死。
　　“为难我？这一路被虏北来，颠沛流离，我为了肚子中的孩儿活下来，却还是失了孩儿。当时我气息奄奄，被人抛在路边等死。如果不是夫君当时听说我叫阿蕖，可怜我和他失散的阿妹同名，将我捡了回去，一路照顾着我，我早就活不成了？后来我才知道夫君就是阿蕖当年失散的兄长。我这身子既然已经为了裴家死了一回了，如今就只想为阿蕖好好活着，替她孝顺她阿娘，服侍她阿兄。阿兄，你可知燕云隆那个畜生是如何对待我的？” 裴舲黑亮的双目满是泪光，伸手轻轻解开两颗衣扣，只见她白皙的脖颈下净是些斑驳的伤痕，看来令人心惊。
　　我在拓跋昊身旁别过头去，不想再看。
　　“他对我如此，对摇光也是如此。我为何要为他守节？我从嫁给阿烈时起就知道裴家不会再要我这个女儿，阿父阿母那里尚有阿兄，就当我这个不孝女已经在宫变那日就死了吧……” 裴舲掩面而泣，再难出话。
　　摇光？我微惊，不想她和摇光还有过交往，摇光生前话本就不多，也从未向我谈起过她的过往，谈起过裴舲。逝者已矣，生者徒哀。我和摇光非骨肉至亲，我尚且为她哀痛，裴舫又怎会不为饱受凌辱的亲妹伤痛？
　　我看向裴舫，他果然一脸愣然，只皱眉看着裴舲身上的伤痕，亦不再言语。
　　于栗烈默默跪下，解下身上的比甲披在裴舲身上，将她抱住。
　　“于栗烈，你可认为你要得起裴家女？”良久，拓跋昊开口问于栗烈道。
　　“至尊，臣不知什么裴家女，只知道她是臣的女人，荻族的男人宁可死也要保护住自己的女人。”于栗烈搂着抽泣裴舲的沉声答道。
　　拓跋昊愣了愣，幽深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恍惚，最终只转向静立不语的裴舫道：“裴卿家可还认为这女子是你阿妹？朕看这女子只是一个市井妇人，并不像是雍容天然的世家之女。卿家肯定是认错了。”
　　裴舫看了看拓跋昊，又看了看抽泣的裴舲，犹豫片刻，只闭目对拓跋昊道：“臣思妹心切，一时眼花，望至尊见谅！臣这就告辞了。”说完，他只默然施礼离开，不再看裴舲。
　　裴舲愣然片刻，旋即只轻轻挣开其夫的手，静静跪着向裴舫远去的背影深深施了一礼。
　　“起来吧！”拓跋昊淡淡开口吩咐跪着的于栗烈和裴舲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整齐的军靴声，由远而近的响起，火光忽现，犹如烛龙，将夜色都照得恍如白昼。只片刻，四队四纵的外城护卫、将官在执金吾的率领下，手持火把，披坚执锐，急急赶了过来。火光映着明光铠甲的清冷，将月的清辉都减了几分。
　　“臣护驾来迟，请至尊责罚！”执金吾将军下马跪地称罪，竟是魏桑榆。
　　我倒也听闻近来军中职位变动颇大，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绝影三卫被分为两处，分归羽林、虎贲两处管辖，而其原主帅魏桑榆也被调任为执金吾将军。执金吾将军虽然比绝影三卫主帅职位低了不只一级，但其负责内城防卫，重要性非同小可，非有能而为天子信任的武将不可担任。因此，魏桑榆官职虽是降阶，其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却是升阶。拓跋昱欲谋不轨，拓跋昊急需的应是可信之人，这时魏桑榆这个与拓跋昱有着杀母之仇的将帅之才便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朕微服出行，本就是与民同乐，不欲人知。牧之你何罪之有？”拓跋昊上前扶起魏桑榆，拍了拍他的肩膀，朗然笑道。
　　魏桑榆皱了皱眉，沉声道：“市井人杂，臣请至尊让臣护送至尊、娘娘速速回宫！”他语气中隐隐带着不容拓跋昊拒绝的强硬。
　　拓跋昊却不以他的话为不敬，只微笑对他道：“牧之且等朕片刻。”
　　说罢，拓跋昊直直走向宋、崔二人，向宋慕枫施礼道：“朕谢宋先生今晚为朕觅得静庐这等贤才，朕明日即下诏令静庐到御前任侍中，择日再为静庐择官而任。”
　　我暗思，拓跋昊任官也算是仔细，他虽已知崔弁的经济之能，却仍是谨慎地将其放在身边观测，再行任命。
　　宋慕枫忙称不敢，对拓跋昊施以臣子之礼。崔弁则一脸兴奋，也慌忙施以臣子之礼。
　　拓跋昊拉过我，本欲登车，却忽地回首，指了指跪送他的于栗烈和仆阑篾，对魏桑榆吩咐道：“牧之，这两个人朕看不错，明日让他们到你执金吾军中效力吧！”
　　“臣领旨，可任何官职，臣还要看看他们的本事！”魏桑榆施礼，一板一眼答他道。
　　“你治军之法，朕说过不加干预！”拓跋昊将我抱上车，扶起魏桑榆郑重道。

　　车辇之中，我和拓跋昊都没有言语，辘辘声中我能听到的仿佛只有我和他彼此的呼吸声。
　　“至尊……”良久，我缓缓开口对身侧拉长了脸，薄唇紧抿的人叹道。
　　“你不用安慰朕，原来这就是朕治下的晋城，民不解政令，宗室跋扈……”他苦笑一声，对我叹道。
　　我淡淡一笑回他道：“臣妾何来得安慰至尊？晋城在春旱解后，不足半年便重又变得如此富足安定，难道不是您治民的功绩？民不解政令，缓缓教导之，总有一日他们会懂。宗室跋扈，明罚之，总有一日他们会变得乖顺……”
　　拓跋昊定定望我片刻，突然大笑道：“燕辛夷，你要是男儿，朕封你三公之位也值当！可惜……”
　　“臣妾终是妇人，做不得三公，至尊勿要取笑臣妾……”我淡笑依旧。后宫之中妇人所费心机可亚于朝堂之上的衣冠丈夫？我位列皇后之下，在他后宫之中也似三公之位，又有何可惜？拓跋昊今夜出行可算是一举多得，既得到了经济之才，又在军中安插了人手。只是他惩治了拓跋的卢的爱子，这场风波怕是不会很轻易过去。
　　“既然如此，小东西，你方才为甚叹气？可是因为市井间的传闻？”拓跋昊凑到我身侧，笑问我道。
　　“臣妾倒是无妨，至尊就不怕臣妾真的是着了狐仙的道了？”我冲着他眨了眨眼，摊手问他道。
　　拓跋昊朗然一笑，半搂住我道：“狐仙也是仙，朕怕什么？还要感谢爱妃让朕遇到了仙。既然爱妃认为市井传言无妨，方才究竟是为了什么叹气？”
　　我半靠在他怀里轻叹道：“臣妾只是可惜，方才至尊拉着臣妾上车，臣妾都来不及拿宋先生送妾的泥娃娃。”
　　“亏你还曾是一国公主，一个泥娃娃也值得你叹气？”他看着我的眼，嘲笑道。
　　我脸微红，那泥娃娃确实让我爱不释手，远胜朱玉宝物。
　　他止住笑，从怀里掏出一物，塞到我手里道：“喏，给你吧！”
　　他塞给我的竟是个泥娃娃。我愣然，他当时丢下我特意跑了回去，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泥娃娃？
　　“朕是看你喜欢，这东西平常宫里也不常见，就当赏你了！”拓跋昊摸了摸下巴，咳了一声道。
　　“臣妾谢至尊。”我握着泥娃娃对他低低一笑。
　　拓跋昊却看着我唇角的笑，愣了愣，突然松开搂着我的手，对我叹道：“朕娶紫菀时，曾对晟弟说，荻族的男人宁可死也要保护住自己的女人，可朕最终也没能护住紫菀，现在想来，朕尚且不如于栗烈……”
　　“您是天子，天子的命自然不同于普通武夫，怎可轻易为妇人而死？”我摸着手中的泥娃娃，任它细细的纹理摩挲着我的指肚。帝王多情，帝王亦无情。生于帝王之家，我自幼对这些耳闻目睹的已经太多。裴四娘的选择对一个女子而言，不可谓不明智。万幸命运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万幸拓跋昊肯成全她，不管这份成全是否含了对她夫君的拉拢、算计。
　　“燕氏，朕有时真觉得你不像是个女子。”拓跋昊冷冷一笑，突然伸手钳住了我的下颚道。
　　我直视着他，微笑坦然道：“臣妾侍奉至尊已久，臣妾是不是妇人，至尊难道不知？”
　　“小东西，嫁给朕这个荻人，你可觉得委屈？”拓跋昊笑了笑，眼中幽光流转，摸着我的下颚道。
　　“帝王女得配天子，臣妾因何会觉得委屈？”我抬头望他，知他是想起裴舫的怒喝，方如此问我。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个男人，上一刻还让我感到温存，这一刻只让我觉得森冷。
　　“小东西，朕希望你真是如是想。”拓跋昊轻笑，松开我，只一个人闭目而坐。
　　我松了口气，亦闭目休息。耳边却重又响起他的声音，似是许愿一般：“朕终有一天会让夏族士人再说不出不嫁荻人的话！”
　　我睁开眼，看着他正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凝眉而眠，好似刚刚那番话只是我耳边的幻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