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虞永兴五年五月，荆州彭泽郡南山县。京都东洛大旱，瘟疫肆虐，一时人心浮动。可远在荆州的南山县却丝毫未受此影响，此间溧水泽阳湖中，正是夏始春余，叶嫩花娇，无穷碧色中，各色莲花正开得风致，数艘兰舟如蚱蜢一般在碧影之中穿梭往返，夹杂着采莲少女们清脆婉转的歌喉，正映得湖光山色灿烂非常。
　　“涉江采芙蕖，兰泽多芳草……”
　　一位二八芳华少女，独坐兰舟之上，开口哼唱道。她只梳着个俏皮的螺髻，髻上闲闲插着个木簪子，上身着桃红色束身短襦，下身衣一湖底蓝青色碎花裙，乍一看去静如莲花。一片莺歌燕语之中，却独她歌喉婉转，煞是出众。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少女伸出盈盈素手，擒住一株素白的将开未开的莲花，在纤细的莲颈上轻轻一掐，只听“吱嘎”一声脆响，白莲便应声而落。少女浅笑，溅着朝露的脸颊虽青涩，却风华绝伦。她将莲花放入竹篮之中，持桨继续哼唱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摇光，你这两句却是太悲了些……”柔婉轻灵的声音从少女背后响起。
　　摇光停住歌喉，回首灿烂一笑，拿起刚刚采到的白莲，轻快站起，对身后之人朗声笑道：
　　“四娘！”
　　挽起衣裙，摇光盈盈一跃，说话间便已在其后的另一艘兰舟上落定，却惹得舟上一阵摇晃，兰舟上原来稳稳坐着的主仆模样的少女均是抚心惊慌。
　　“摇光姑子，您小心些！我们小姐偷溜出来，要是湿了衣裳，回去老爷肯定又是板脸一阵呵斥。”婢女模样的少女有着秀美的容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袭浅碧色绣罗裙，梳着双环，淡褐色的眸子里既是焦急又是愠怒，正慌忙扶住坐在她身侧的华服少女。
　　“好了，阿蕖，知道你们东洛裴氏规矩大得很，我哪敢吓到未来大虞的太子妃娘娘啊！”摇光对着阿蕖吐了吐舌头，将白莲塞到华服少女怀里，明媚的眼里全是灿烂的快乐，“四娘，这个给你，你偷偷带回去，要是你阿爹问起就说是在进庙上香的路上买的好了。”
　　“你个妮子就是鬼点子多！以后谁娶了你，可够喝一壶的了！” 裴舲抚摸着手中白莲，嘻笑着用另一只手点了点摇光光洁的额头，旋即不由有些黯然，要不是京都瘟疫肆虐，阿父带着全家前往阿母秦氏亲族所在的荆州避难，此时，自己恐怕早就已经嫁入东宫。可大虞太子燕云隆的品性却一直不佳，绝非任何女子期待的良人。
　　裴舲叹气，素手拨了拨湖水，却不小心惊动了荷叶下嬉戏正欢的鱼儿，梭子一样的小鱼忽地一下四处游散。她看了看水中的自己，鹅蛋形的脸儿，肤若凝脂，长而细密的眉毛下是两个熠熠生辉的眸子，鼻若悬胆，口若含丹，应该还是个令人心动的美人。可她明白太子娶的只是阿父裴缵、阿兄裴舫背后东洛裴氏在朝野上下的势力罢了。而为了裴氏一族，她的心情似乎是从没有有人在意过的。
　　“怎么了？四娘，别不欢喜。难得你能溜出来，别让阿蕖这丫头吓着你，衣服若是湿了，到我家烤烤火，瞬息便能干了的，只是”摇光瞪了一眼犹自气鼓鼓的阿蕖，见裴舲不快，凑近她指了指她头上的玛瑙凤头笄，笑道，“这个千万莫丢了，太过贵重，我可没法帮你应付过去。”
　　裴舲轻笑，凝脂一般的脸上一片怡然，扯了扯繁复的望仙裙，略带歉意对摇光道：“对不住，摇光，阿父素重门第，我若想与你交好，他定是不允的，所以……”
　　南虞素重门第，身为东洛裴氏族长的裴缵、嫡亲兄长裴舫更是以身作则，从不与寒门子弟来往。裴舲自搬到彭泽郡以来，也只是与秦氏等几家大族的女孩子有过交游。自从上月郡里女儿节上，裴舲和摇光一见如故，便经常瞒着阿父带着婢女阿蕖出来和她一起耍玩。
　　“你那个阿父，我还不晓得？他刚来彭泽时，玉氏族长去拜会他，只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被他冷了出来。族长坐过的胡床还被他下令仆役烧了。玉氏就算是寒门，在彭泽也是望族，他又何必如此？”摇光咬唇，明媚的脸色也不由有些黯然，就因为玉氏不是士族，阿爹即使才品再高，每次考举都位列下品，最后终于在阿娘死后，断了仕途之念，带着她隐居在此。
　　裴舲手拧了拧裙摆，尴尬地对摇光笑了笑。世家大族的清高，是数百年来的惯性使然，她或摇光都无力改变。
　　“好了，不说这个了。四娘，你难得出来，今天阿爹被族长拉着去见个贵人，也没人拘着我，我们索性玩个畅快。”摇光见不得裴舲难过，她家中并无姊妹兄弟，族中合得来的姊妹更是无有几个，所以自从和裴舲一见如故后，便将她当做自家姐妹一般。
　　裴舲亦笑，她在族中排行行四，族中姊妹众多，但规矩也多，少有像她和摇光一般亲近。她望了望摇光明媚的笑脸，扬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玛瑙凤头笄，转手插到了摇光的螺髻之上。
　　“小姐，那是东宫的聘礼……”阿蕖惊道。
　　“四娘，这恐怕不合适……”摇光亦惊，伸手欲拔下还她。
　　裴舲浅笑，脸颊上梨涡忽现，却伸手止住摇光，“依照大虞的习俗，交换了钗环，便是姐妹了。我要你头上的木芙蓉簪子，你可愿意？”
　　姊妹？摇光掩口，旋即明媚的眼睛里盈满了欢乐，清脆答道：“太好了，四娘，我终于有姐姐了！”摇光郑重其事地拔下头上的木芙蓉簪子，小心地别在了裴舲梳得整整齐齐的迎仙髻上。
　　一旁的阿蕖却嘟起了樱唇，嘀咕道：“婢子可没有两个小姐。”
　　见她孩子气的样子，摇光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狡黠一笑，似个小狐狸般地开口道：“我听族长大人说，今日来访爹爹的贵客，可是公子开阳……”
　　“什么？公子开阳来彭泽了！”阿蕖惊呼，旋即匆忙掩住了口，秀美的瓜子脸上却是红彤彤一片。
　　裴舲了然一笑，公子开阳，姿容俊美，文采风流，是帝都少女心中理想的良人，是以他每次出行，都是果物盈车。只是，他似乎也颇得今上宠爱，甚至有传言说将取代当今太子，她的未来夫婿……
　　“呵呵，阿蕖，叫我声小姐，我就把公子开阳唤来见你如何？”摇光呵呵打趣道，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阿蕖红透了的嫩腮。
　　阿蕖咬唇，别过了头，白皙的脖颈亦染上了红霞。
　　“不叫，那我可走咯。”摇光跳回方才的兰舟之上，侧头嬉笑道。
　　阿蕖一急，冲着摇光离开的方向脱口喊道：“等等！小姐！”她脸红更甚，扭捏地瞥了瞥自己身旁淡笑不语的裴舲。
　　“听到了，好阿蕖……”远处荷影间，摇光越行越远。
　　裴舲望着摇光的背影苦笑，她若能像她一样率性，哪怕只是一刻，也是好的。
　　“阿蕖，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罢。”沉吟片刻，裴舲终是开口道，此时她见公子开阳却是不妥。
　　“小姐，可是摇光小姐……”阿蕖嗫嚅，粉红的瓜子脸上失望至极。
　　裴舲瞥了瞥她，故作叹息道：“若是被阿兄看到……”
　　“呜，小姐，婢子知错，我们这就回去吧。”阿蕖神色一乱，火速拿起兰桨，向岸边划去。
　　裴舲眯眼一笑，一线之间，双目越发黑亮得出奇。阿兄裴舫刚刚升任礼部侍郎不久，事事方正，尤其喜爱一板一眼地教训她这个与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荻族侍女，所以阿蕖一提起阿兄便愁眉苦脸，活像老鼠见了猫儿。可是，裴舲轻笑，以她对阿兄的了解，阿兄肯对阿蕖花气力，恐怕是早已喜欢上她了罢。
　　“阿蕖，你可还记得家乡？” 裴舲见阿蕖一路惴惴不语，似乎阿兄裴舫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们面前，便开口道。
　　阿蕖一愣，划桨的手便停了下来，垂首嗫嚅道；“婢子五岁时离开家，已经不记得那里是什么摸样了，只记得自己叫阿蕖，家里有阿娘，也有阿兄。”
　　荻族少女高挑白皙，夏族权贵深以为奇，长出高价购买为奴为婢，是以夏族边将常放纵部下劫掠荻族少女、孩童。裴舲依稀记得小小的阿蕖浑身是伤，被塞在麻包里贩卖至家中的情景。
　　裴舲微微摇首，没想到自己竟戳到阿蕖的伤心事，只握紧了阿蕖的手，温声道：“阿蕖，我大婚之后，便和阿父说，放你回家乡可好？”东宫人情险恶，她不想让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婢女涉险。
　　阿蕖一惊，慌忙抬首，拉住裴舲的衣袖哭道：“小姐，婢子从小便跟着你，你千万别不要婢子，呜……”
　　裴舲未料她竟哭个不停，呵哄不住之下，一个急智，向岸边叫道：“阿兄，你怎来了？”
　　阿蕖忽地一惊，止住哭泣，下意识道：“婢子无行，未谨记少爷教导，妇容有亏……”
　　“呵呵……”裴舲掩口而笑，想起阿兄一板一眼训斥阿蕖时眼中的笑意，只怕到时就是自己想放阿蕖回北巽，有人也是不肯。

　　裴冠英居彭泽，有寒士拜谒，及出，即令焚其坐席。曰：“吾物安染寒门之气哉！”
　　——《竹书新语简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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