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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漠北有人归不得,思乡愁比陇山长(下)
“莫邪,多少年了,你的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苏相朗然而笑。
“得理方才能不饶人,莫邪方才可说错了吗?” 尤嬷嬷彷佛丝毫没有诧异于我的存在,也不谦让,径直在我旁边坐下。
“我何曾骗过他?当年我也只是把其中利害给他讲明罢了,至于最后夷陵之围解与不解,和大巽是战是和,一国之君是他,做决断的自然也是他。”将面前的象牙觥杯斟满,苏沐风扬眉笑道。
“定方你这张嘴,不也是不减当年。”反唇相讥,尤嬷嬷唇间的微笑也未曾减少分毫。
“哈哈,莫邪,当年若我知道你是女儿身,一定娶你。”苏沐风大声笑道。
两人戏谑之间,彷佛重归少年时光。
“你不会,命中注定,你的冤家不是我。南虞的龙首宫,关不住我,也关不住,”尤嬷嬷淡淡望了望满腹疑问的我,“你姑姑,扮作男装溜出宫去是我们惯常的游戏……”
我暗笑,没想到,尤嬷嬷与苏相少年时在南虞还有这般交集。
“既然是如此,尤嬷嬷让苏相这个祸害溜出南虞,可是你的过啊。”我将尤嬷嬷面前的杯子斟满,一边戏谑,一边感叹姑姑,尤嬷嬷,苏沐风,少年时代的相识,竟会一直牵绊至今,人生的际会还真是奇妙。
“姑娘,太高看我,也太高看你姑姑了,女人总是幻想能改变她身边的男人,可到了最后总是一场枉然。那日相遇之后,你姑姑向你祖皇推荐定方,谁知他只封了定方一个仓廪监,你姑姑也无法,……” 尤嬷嬷轻轻抿了一口酒水,静静说道。“只是没想到,最后你姑姑还是做成了伯乐……”
“那已经是在姑姑北嫁之后了吧?”我了然问道,旋即对她笑道,“苏相国的伯乐恐怕不止姑姑一人吧?”
祖皇虽然出身微末,但南朝素重门第,苏沐风出身商贾之家,连寒门都算不上,自然不能受到重用,姑姑当年的话多半被祖皇、父皇当成了小女孩的玩笑话,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一样的事,到了巽文帝这里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
“敬你,我的伯乐,”苏相起身举杯敬尤嬷嬷,一饮而尽。
“为人君者,务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勇武、智谋、决断,若是少了一样,都是在自掘坟墓。”我静静叹道,为父皇,也为祖皇。
“匹夫误国,书生又何尝不是?”放下酒杯,苏相盯住我,说道: “真替你父皇惋惜,宝贝你过了头儿……”
“父皇?宝贝?苏相国说笑了吧。”我嗤笑,母妃死后,我在父皇的眼里又何尝是活着的?
“深宫之中,如何保护一个人,你父皇应该比姑子你要清楚,”苏相叹道,“东洛一战,皇族之中你父皇只留下你一人,个中理由,姑子难道不明白吗?也罢,为人父母的这点心意,本也就不是想让子女知道的……”
明白?我当然明白,父皇根本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也不允许我以皇族的尊严死去,活下去,只是对我、对母妃的一种羞辱……
苏沐风揉了揉额头,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姑子可知,前些日子,有人告发前南虞太子谋反?”
“哦?苏相是说太子哥哥?”我皱眉担忧问道。
屈指算来,把军机部署图交给刘宪陵已近一月,也是该有消息的时候了,只是苏沐风这时提起,我不可不设防。
“举报之人言之凿凿,而且门下省也确实在违逆侯府上搜到了京畿布防图。只是……”苏沐风起身,反背双手,踱了几步,道,“违逆侯得靖亲王力保,已经随军去了南虞,此事一发,朝中虽然有人担心燕云隆此去南虞是别有用心,敏太妃已经下令召回燕云隆回京审问,可是宇文世基将军却坚持不肯,”他顿住脚步,抬眼看我道,“如此看来,你的太子哥哥尚且安全,姑子可放心?”
我装作松了口气,道:“如此当然好,父皇如今剩下的血脉就只剩下我兄妹三个,辛夷别无他求,只希望兄长平安,还望苏相相助。”
淡淡扫我一眼,苏相拈须而笑道:“姑娘所托,老夫自当尽力,违逆侯开城引大巽灭虞,卖父求荣,现在又自请诛灭公子开阳一党,虽然引得南虞世人对其恨之入骨,但是毕竟对我大巽有功,无论是谁,想要取他项上人头,也不是件易事。”
我垂眸暗思,宇文世基有何胆量抗旨不尊?除非他背后有人指使,燕云隆或许贿赂得了拓跋昱,帮他躲到南虞,却绝对贿赂不了宇文世基。放眼全朝,能控制得了宇文家的,只有姑姑,难道姑姑已然对我生疑,才会有了今天苏相的这番试探?但愿青阳能护得开阳哥哥平安。
送酒入口,我掩饰心中的慌乱。酒色甘醇,隐隐藏着苦涩的果香。
“好酒,却是什么名字?”我故作好奇问道,岔开刚才的话题。
“姑娘,难道没有听过五尸酿?”苏相坐下,自斟一杯,复饮道。
“五尸酿!”三字惊异出口,我的胃里一阵翻腾。这琥珀颜色的酒乙弗伏图所做的五尸酿!
乙弗伏图本为翟族人,少年时代曾被夏族人掠去为奴,受尽折磨,侥幸逃跑之后,回到西寰。其人骁勇善战,只用了五年时间便统一了西寰各部落,成为了西寰汗国的第一任可汗,自号始枈,意为天可汗。因其少年时代的经历,所以恨夏族人入骨,曾立誓杀光中州所有夏人。西裕王朝内乱衰落之后,乙弗伏图率领部众侵入中州,所过之处,人畜不留,每攻陷城池,必屠尽所有夏族百姓,埋葬尸体时,分为五坑,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病弱之人各占一坑,隔年,坑塚之上长满了红果,乙弗伏图便命人采摘做酒,称为“五尸酿”……
“苏相国真是神通广大,算起来这酒自酿好至今也有两百个年头了,竟然还真弄得到。”尤嬷嬷却复呻一口,笑道。
苏沐风踱步入座,冲尤嬷嬷淡然一笑,道:“我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就太对不起我的伯乐了。两百年,算起来,这酒的岁数竟然和中州离乱的年岁出奇的相吻呢。两百年,十六胡、荻族、翟族、巫族和夏族人互相残杀,也许也该要有个了断了。”
“了断?”我忍住胃中的翻腾,冷笑言道:“自古开国帝王哪个不是双手沾血,却未见到几个有了断的,乙弗伏图杀了数十万夏族人,不也是寿终正寝,将他的汗国稳当当的交给了子孙后代?报应何在?了断何在?”
乙弗伏图死后,诸子夺位,一番征战之后,其汗位最终由其第三子乙弗阿那環继承,自号处罗可汗,就是这个处罗可汗被巽太祖拓跋悬瓠与十六胡的部落的联军所击败,退居西北戈壁,北巽也因之得以统一中州北部,建立帝国,但从此与西寰也征战不休,如今西寰的十二任伏跋可汗乙弗朔方,更是成了北巽的心腹大患,不仅趁北巽南征时,攻击北荒十城,趁机逼北巽割去幽、云二城,现在更趁北巽大旱,蠢蠢欲动,频频骚扰边境。自从苏沐风从父皇手中骗走北荒十城后,北巽就一直在与西寰的战争中保持优势,这种局面最后竟然因为发兵南虞而空前扭转,倒也是应了成也英雄,败也英雄这句古话。
“姑娘可知为何乙弗伏图会恨夏族人若此?”苏相反问到。
“翟胡蛮族,杀人何须理由?”我冷哼,心中虽然明白个中缘由,却不想给自己同情蛮族的理由。
苏沐风笑看着我有些孩子气的狡辩,炯目微合,竟是有了些醉意,
“姑子明白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西裕年间,外族纷纷从荒蛮之地迁入,当地官员、望族往往把他们当作奴婢,恣意掠夺贩卖,如此一来,夏族与蛮族之间的矛盾越积越重,随着西裕王室的衰落,这种矛盾便无可遏制的爆发了,幻化成一场又一场屠杀,无休无止,直到近一百五十年间,大巽大致统一北方后,才暂告一段落。”
“既然夏族人能随意杀戮蛮族,那么蛮族人杀夏族人又有何非议?” 苏沐风缓缓斟满酒杯,握住,放于手中把玩,续道,“西裕武帝曾出征四方,杀胡人、南蛮人百万,其后,和帝之时,大将军秦古冶杀翟族人六十万,就是死于姑子的祖皇虞武帝燕兴涛之手的荻族人,也绝不会少于五十万,这笔帐又怎么算?”
我默然,祖皇出身微末,行伍起家,甲胄生虱,宝刀血钝,方才入住朝堂,位及人臣,最终得登大宝。他杀的人可能连他自己都数不清,首级首级,一首一级,如此算来,死于祖皇之手的人又岂能仅只此数?
“苏相国,辛夷只是一介女流,您方才所说的,我该懂吗?”我垂眉言道,不愿再去看他那双彷佛能洞穿我所有心事的眼。
“女流?女流之辈是可以被小看的吗?没有明慈太后、宣训太后,就决没有今日的大巽;没有你姑姑,东洛皇城里的白骨可能都要堆得有城门高了。男人,就是再不情愿,也无法忽视站在他们荣耀背后的女人……”遥望庵堂,苏相依然笑意正浓,只是眼里多了一抹抹不去的黯然。
此次南虞国灭,若无姑姑,恐怕一座座城池,早已十室九空,屠城杀人,两百年间倒在南虞破了例。
“苏相谬赞了,辛夷自幼读史,读到的女人多是亡国祸水,政治本就不应该是女人该过问的,”我看着苏相一杯杯的喝着酒,缓缓说道,摸不准他话中之意,只能如此答对,“只有一样,辛夷虽是女人,也是明白,夏蛮不两立,这谁也改变不了。”
“夏蛮不两立?对两百年前的鬼说,也许还分得清,”醉意正浓,苏相伏案,不知是醒是醉咕噜道, “两百年了,各族互相嫁娶,谁还清楚哪个是夏族人,哪个是荻族人?”
言毕,他竟昏昏睡去。
我哑然失笑,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名士风范?浑河流域的各族人经过两百年的征战、聚集杂居,互相联姻、务农,北巽建国后的近百年里,此风更盛,还真是难以分清各自的本家。
我暗自苦笑,夏蛮不两立,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太多如我一样的人自己在心中设的坎儿呢?苏相国还真是厉害,一番话,叫我无法不去深想个中含义。
我解下狐裘,轻轻披在苏相身上,物归原主,只希望今夜他能梦到所想之人。
“姑子还真是厉害,这么多年,可从未看见苏相喝醉过,”尤嬷嬷戏谑道。
“尤嬷嬷,何必呢?你应该明白让他醉酒之人并不是我。”我理了理衣裙,莞尔问她道,“有故事吗?我想听。”
逝去的事总是引人追寻,苏沐风是这样,宇文诗音又何尝不是?
“陈年往事了,”放下象牙杯,尤嬷嬷叹道.
“卑微的门客爱上了主人的女儿,为了她,也为了心中的壮志,自请出使故国,功成名就之时,却也正是他和心上人生离死别之时。”
我愕然,苏沐风出使南虞,解开了夷陵之战的僵局,大受巽文帝器重,官拜上卿,却引起了故主隆武将军宇文信不满嫉妒,正是为了安抚这位堂舅父,巽文帝才会迎娶宇文诗音和宇文妙音。如此说来,一手把自己心上人推入深宫的始作俑者,竟就是苏沐风自己……
幽皇后最后能把这个出身比自己高贵的阿妹,赶出后宫,除了诬陷她暗害拓跋昱之母高葇儿之外,还有一项便是告他与人有私情,看来她对自己妹妹的情事也是有所了解,只是不知宇文诗音最后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噤声,没有抖出苏沐风来。
作为一个王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哪怕仅仅只是停留在怀疑,巽文帝是这样,父皇又何尝不是这样?宇文妙音还真是熟悉宫廷里的这些龌龊伎俩,只是可能当时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套后来被姑姑学得更好,用得更妙……
月朗星稀,我闭目片刻,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宇文诗音那恬静无争的面容,认识她不过只是近前,对她,我却有着说不清的亲切,也许这就是她一贯给人的感觉,不由苦笑,人生于世,若是能真正舍却红尘,香灯伴佛,也未必真是一件坏事。
“尤嬷嬷,”我踱步到她身后,将手轻放在她肩上,“我突然觉得你和缘静大师气质上有些像呢。”
“姑娘说笑了,莫邪何能,怎能和侍奉过帝王之人作比?”她眯眼笑答,白皙的眼角掀起细细密密的细纹,静静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
我含笑收手,没有再追问,方才我分明在她身上感到了不可遏制的僵硬……
武威十二年,春旱,人相食,翟人劫掠不止。无何,上使苏沐风使南蜀籴粮。及往,往谒东宫,(阳阿公主)不见。拜国相项熊髭,密语之,熊髭大喜,待如上宾。翌日,请于蜀平帝,得稻米二十万石以归。
——《轩辕志?苏沐风列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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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认为尤嬷嬷对女主是敌是友?
第35章 第二十九章 漠北有人归不得,思乡愁比陇山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