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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上)
弘化元年,暮春时节,灵鉴庵中的碧桃经清晨一番淅淅沥沥的雨丝洗浴过后,更显得娇媚异常,粉艳艳地簇成一团,仿若盛装的豆蔻少女,任着自家的性情轻舞在清风拂过的枝头之上。我端坐在桃林中的流夕亭中,吐纳之间,任杂着桃花香气的湿润之气盈满了心肺。弹指之间,姑姑故去已有四个年头,年年岁岁,相似的仿佛唯有这庵堂之中的桃花,人却是连这任人攀折的花束都不如,经不住经年的蹉跎,零落成了泥,再不复生。
“檀越,这茶得了。”
茶香氤氲之中,亭中石案之上的鎏金莲花铜釜盛着三沸的茶汤,一如既往的点茶之法,随侍之人仍是眉目灵动的晴鸢,面前为我烹茶之人却不再是那个面如素莲的女子,而是一身灰暗比丘尼衫的尤嬷嬷。桃林如旧,茶香沸反,一时我竟有些恍惚,仿佛改变的只有我和我眼前人的容颜。
“有劳定心师傅了。”我颔首接过尤嬷嬷递过的青瓷莲盏,呻了一口茶汤,对她展眉而笑。尤嬷嬷在姑姑故去之后便来这皇家的庵堂之中落发为尼,法号定心,而为她授戒的就是宇文诗音。
“缘静大师走得可安详?”放下茶盏,我望着一身缟素的晴鸢,叹息问道。
两月之前,我在宫中接到宇文诗音圆寂的消息时,并不感到意外,姑姑过世后,我每年在她的祭日前后总要请旨来这灵鉴庵中小住几日,半是悼念姑姑,半也是偷得清静,却是一年年看着那个如莲花般的女子在苏沐风过世后凋敝在眼前。女子入了情障,即使遁入空门,不知要有怎样的修为才能忘却前尘?
“主子走得很平静,应是在深夜诵读完经文后圆寂而去,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留下来。”晴鸢面色哀凄,杏目莹然,对我哽咽而语。
“逝者已矣,不知你和九斤有何打算?”摩挲着茶盏,我叹息问她道。
石九斤自苏沐风过世之后,如他所愿将他掩埋在磨笄山下,自身却未返还东洛故里,只在故主的坟墓旁结庐而居,此次宇文诗音故去,晴鸢应会和他离去了吧?
“奴婢打算和九斤返还东洛,奴婢自幼入太尉府为奴,不记得自家父母,如今就随夫家落叶归根也是好的。”晴鸢喃喃而语,说出了她的决定。
我颔首,看了看身旁的红药。红药会意,上前将早已备好的荷包呈递到愣然的晴鸢手中,轻声言道:“主子听闻苏相临出晋都之前便将家资散尽,缘静师傅又是出世之人,想必也无有何物留下给你,主子思虑到南行路途漫漫,金银之物反会惹灾,便叫奴婢选了十颗东珠放在这荷包内,想必你和九斤伯会用得到。”
“慧妃娘娘,这太贵重了,婢子不能要!”晴鸢恍然望向我,决绝推辞道。
“这是我对故人的一点心意,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有时却可救人性命,你随着你家主子经了这么多的风雨,此番道理不会不懂吧?”我轻轻一笑,看着晴鸢面色上的犹豫,复又言道,
“本宫尚有事请托于你,这东珠你受之无愧,就算是酬劳吧!”
“慧妃娘娘,婢子不想再介入后宫纷争。”晴鸢垂眸,只将荷包放在石案之上,缓缓推到我面前,语气里却是断然的拒绝。
我摇了摇头,叹息着将荷包握在手中,慨叹宫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饶是率真性情的晴鸢,内里也早成了惊弓之鸟。
“放心,你既然一心要离开都城这个是非之地,本宫自然不会再扰了你的清静。”我起身将荷包放入晴鸢手中,扬眉望着她叹道,“这荷包之中尚有本宫的一束发丝,本宫是想若是有朝一日你在东洛听到本宫薨了,便将它埋在本宫母妃的静陵旁,算是全了本宫的孝心了。”
“婢子定不负慧妃娘娘所托。”
晴鸢轻握着荷包,徐徐垂下螓首,掩下了面目上的一切神情,却是不再推辞。
“檀越既有心助人,又何必要说如此不吉之语?”
晴鸢渐行渐远,尤嬷嬷的话似是叹息一般在我耳旁响起。
“后宫之中波谲云诡,上一刻是主位娘娘,下一刻可能便魂无所依,晴鸢懂得,所以不再推辞。定心师傅,本宫只是具实而言罢了,何曾诅咒自身?”我抿了一口茶,对着晴鸢的身影言道。
落叶归根终是人之常情,一别经年,不知失了帝都风采的东洛故里此时是何等模样,我淡淡收回望向晴鸢的目光,兀自慨叹,只怕我此生也再难返回故里。姑姑故去后,拓跋昊竟然隆重为之举哀,更是为她守孝三年,这三年之中后宫无人为他所幸,除了贺兰明月足月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外,自是无人再有子息。三年守孝期满,后宫倒是雨露均沾,三夫人之中的纥奚春茗前些时日已被诊出有孕,但即便她到时所出是男,亦比我所出的孩儿年幼太多,祖训便一直是横在我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要了我的性命。这四年中,朝堂内外请立储君的奏议一直便未曾断过,只是被拓跋昊以皇子均年幼,朕春秋正盛,宜择贤而立弹压了下去。
“檀越何须自苦?这四年来您虽然每逢太妃祭日便会来这庵堂之中小住数日,可今次滞留这半月之久,可是为了天祚宫中的新人而添了苦恼,来这佛门之地寻得清静?”尤嬷嬷新添了一盏茶,推至我面前。
我接过茶,笑而不答。三年服丧过后,拓跋昊便从夏族之中礼聘娶了五位女子,充盈后宫,这五位女子除了崔弁之妹崔丽华出身寒门,其余四位具是出自士族大家,这几日天祚宫中应是为了这五位新人而忙碌非常。我这次滞留庵堂时日过久,恐怕不只是尤嬷嬷,后宫之人也都以为我是为了新人而拈酸吃醋……
“母妃!”
小小的身影似乎如小鹿一般从桃林深处飞驰了过来,片刻便投进了我的怀里。
“猫儿!瞧你跑得一身汗土。”我笑着捧起了怀中小人儿的脸,接过红药递过的绢帕,帮他将头脸上的汗水轻轻擦去。
“母妃,阿兄他们不肯带猫儿玩儿。”
猫儿一脸汗水,几绺弯曲的发丝黏结在圆润的额头之上,偏着小脑袋,蔚蓝色的大眼睛对着我眨了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仍透着红晕。
“主子,奴婢该死!” 尉迟青萍率着宫人匆忙赶至,叩首告罪。
“起来吧。”我笑着捏了捏猫儿翘翘的小鼻子,这孩子甫出生时若猫儿一般,哭的声音恐怕连幼猫的大小都不如,谁又能想到自蹒跚学步以来便是越长越壮,更如猫儿一般片刻都闲不着,宫人又如何管得住他?
“大郎君和小郎君可是在东厢?”我搂着猫儿,抬眼越过尉迟青萍,看向她身后的李望南问道。拓跋琎和拓跋琮养在我宫中,夏蓂宫宫人得了我的吩咐只称呼他们二人大郎君、小郎君,久之,后宫中人便也如此称呼他们。
“禀主子,得了主子的吩咐,大郎君、小郎君都在东厢随着宋相国习书。”李望南恭声回复我道。
“猫儿,和母妃去找阿兄好不好?”我颔首,抱起猫儿,含笑问他道。
“好!”猫儿两眼笑得弯弯,搂着我的脖子应道。
“心若不静,佛陀临世也是无用。檀越一路行好。”尤嬷嬷起身,从容向我施了一个佛礼。
我搂着猫儿,冲她淡然一笑,领了从人向东厢行去。自问,入了宫廷,心如何静得?我能做的也只是在这庵堂偷得片刻宁静罢了。
这四年里,宋慕枫每年逢得苏沐风的祭日也都会来这灵鉴庵之中沐浴斋戒,小住几日,算是祭奠他亡故的恩师。拓跋昊对拓跋琎与拓跋琮算是用心,早在他们入宫的初年便依旧例,在兰台阁开辟学馆,命朝中鸿儒裴缵父子、直臣高圭为其师授学,另让纥奚黑齿、拓跋晟为其传授武艺。我在庵堂之日不想误了这两个孩子的学业,便让他们随着宋慕枫学些经世之学。
东厢之中,并无诵读之声,静得出奇。我挥手挥退从人,放下怀中的猫儿,牵着他的小手悄声走了进去,只看到宋慕枫静坐蒲团之上,手中持卷而阅,颇为怡然自得,而琎儿、琮儿并向列坐,垂首在案几之上提笔而书。
“宋相好生悠闲,不授其业、不解其惑,单令弟子临帖而书,何为人师?”我轻声开口打趣道,弯腰轻轻捡起琮儿书案上的帖子,入眼的字迹方正端丽,正是贺兰凌霄的传世之作《叙古帖》,心中已经有些明了宋慕枫的用意。
“慧妃娘娘驾临,臣有失远迎,得罪了。圣人曾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叔安只是不忘圣人之言,小中见大,佛堂清静,正好以字让两位宗亲练练未定的气血。”
宋慕枫见了我初时有些惊愕,但毕竟为相日久,深谙处变之道,须臾便起身含笑对我施礼道。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圣人之言可畏,宋相之心可敬。”我笑了笑,我毕竟为后宫中人,四年中的这几日虽与他同在庵堂,为着避嫌却鲜有往来,今日我来此,想必是在他意料之外。贺兰凌霄为臣之道,甚为端正,体现在他的字里行间,字品如人品,宋慕枫单单选了他的字来让这两个孩子临习,必是想让他们习得其中为人臣的道理。
“伯娘。”拓跋琮放下笔,起身脆声向我施礼道,抬眼冲猫儿笑着眨了眨眼睛。当年他被带到我宫里时也不过和猫儿一般大小,如今却已是如初入宫时的拓跋琎一般高了,只是身体看起来仍是羸弱,时常有些病痛。
“婶娘……”拓跋琎起身向我施礼,眉间却是扭结,仿佛叫我婶娘是一件苦事一般,如今他年满十二,身量却已蹿高得快要如我一般高,眉眼身形越发与他故去的阿父相似。初入夏蓂宫的那一年里,他并不唤我婶娘,即使是琮儿他也极少往来说话,只是在兰台阁读书习武。直到三年前,一向体质健壮的他突然高热不退,竟是出了痘疹,其时拓跋昊正在西陲巡视,我力阻宇文皇后令他出宫避接的旨意,只封闭了侧宫,带了随侍的宫人入宫照料于他,一月间他时睡时醒,痘疹发出的那几日,我却是不眠不休,阻着他将痘疹抓破,一如母妃当年照料我一般。月余之后,他高热退去,痘痕也渐退,终是凝眉迟疑地叫了我一声婶娘,只是自那之后,他每次叫我时都如那次一般,眉间扭结,仿若人间苦事。不过,似乎自那以后,他与琮儿却是交好了起来,常带着他和猫儿玩在一处。我倒是淡然,照顾他并不是因为我心有多么良善,实在是因为无法辜负拓跋昊的嘱托,这个小小亲王无论是出宫避接还是在我宫中故去,我都无法逃脱干系,倒不如尽心而为。
“习了这许久的字,你们想来也该乏了,去外面亭间用些点心茶酥吧!”我微微一笑,俯身点了点猫儿的小鼻子,笑道,“猫儿,你也去吧,不许缠着阿兄玩闹,他们一会儿还要习字。”
“诺,母妃。”猫儿吐了吐舌头,应诺声刚落地,便冲到琮儿身边,等不及琮儿施礼告退便扯着他跑了出去,琎儿望我一眼,略一迟疑,也是应诺而出。
我笑了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使是在庵堂也是不妥的吧?况且以我与宋慕枫的身份,此举更是不妥,拓跋琎这孩子话虽不多,心思倒还是细腻的。
一时厢房万籁俱静,宋慕枫倒是不见慌乱,只是捻须而笑望着我,似乎静待着我发问一般。
我莞尔一笑,拍了拍手,掌声方落,青蔓便垂首持着食盒缓步入内,将一盘饼饵从食盒内取出,放于宋慕枫面前的案几之上,重又垂首告退。
“宋相这些时日替本宫教导琎儿,琮儿,多有辛劳,这盘菊花酥就当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您务必收下。”我在琮儿坐过的蒲团上悄然落座,正对着宋慕枫道。姑姑故去后,许是顾念到我的处境,拓跋昊将姑姑宫中旧人多半分到了我宫中,青蔓便在其中,我依旧令她担任司膳女官,倒也相得。
“慧妃娘娘此行不只是要送叔安这盘点心吧?”宋慕枫含笑,却是拈起了一片点心问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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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最近很忙,误了约定的更新日。这周尽量隔日更哈,道歉ing
第143章 第八十一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