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八千英尺的距离

　　“一一呀，你妈妈就要走了，快和妈妈吻别。”
　　一群聒噪的女人。
　　八岁的秦一站在昏黄的灯影里，和前来送妈妈的人群隔了老远，小手扯着衣角，固执地偏过头。
　　“一一，这件衣服给你买了怎么没穿，多漂亮，今天穿这件吧。”在家的时候，秦一的妈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老式的连衣裙。
　　“我不要。”
　　“今天就穿这个！大人挣钱多不容易，穿这个！”命令的语气。
　　毛糙的触感，欧巴桑的样式，秦一的小嘴撇了一路。大人们在周围叽叽喳喳，秦一的小世界也叽叽喳喳。
　　“一一，快过来，和你妈妈说再见呀。”
　　让我穿这么难看的衣服，才不要和你说再见！
　　汽笛声响了，空荡，悠长。
　　“陈扬，快上车吧，在外边好好照顾自己，秦一我们也会好好照顾的，不是还有秦一她爸爸么，安心的走吧。”
　　“是呀，我们都是你朋友，不用牵挂什么，好好照顾自己。”
　　陈扬找到自己的位子，打开窗户，看着自己多年的朋友们，目光落在远端的小点。
　　火车动了，咔嚓声刺激着秦一忍不住抬起头，撞上远端探出头的妈妈。
　　陈扬向那个小点挥了挥手，便被远去的火车淹没在夜色中。
　　八岁的秦一不知道生气和悲伤有什么区别，只想着让自己穿这种衣服的妈妈，对她很生气。离别是什么，秦一不懂。
　　秦一的妈妈陈扬，是市医院的护士，尽职尽责。初中毕业后的陈扬，由于家境贫寒，选择了护校学助产，后来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市医院，经同事介绍，和做销售的秦研结了婚。怀着秦一的那几个月，还坚持上班。五岁的秦一握着小气球站在妈妈旁边听着妈妈和路人的闲聊，路人说：“我记得你，当年你挺着大肚子还为我接生呢！”
　　陈扬爱学习，要不也不可能从乡下孩子变成城里人。那年科室里流行起《新概念英语》，很多护士报了班，多半半途而废，一本本前几页密密麻麻笔记后边空白的新书等着成为拾荒者的战利品。陈扬没报班，她知道学习新知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一定没几个能坚持下来。于是，守株待兔，果然，一只只大白兔撞死在树桩上。陈扬捧着四本崭新的《新概念英语》，坐在书桌前，不自主的哼起了小调。
　　对陈扬而言，学了知识就得用，投入这么多时间和经历去学习英语，不出去闯一次怎么对得起学到的知识。秦一的爸爸很是反对陈扬出国，在医院工作，什么保险呀，退休金呀都有，老了也会有保障，可是陈扬志在远方，哪里听得进去，向医院请示出国，医院同意了。于是，在秦一八岁那年，陈扬踏上追求自己梦想之路。
　　秦研没有教育小孩的经验，对着犯错的秦一，束手无策，最多最多吼她，从来没下过巴掌。那天秦一淘气不好好吃饭，秦研实在忍无可忍带着工作里的脾气脱下秦一的裤子对着屁股就一巴掌。秦一委屈极了，恰好陈扬的电话打来，小小的秦一迅速搬着小凳子，站上去拿起电话，一听是妈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断断续续拖着长音说：“妈妈……我想你……”
　　陈扬差点没控制住，稳定好思念孩子的情绪，说：“一一呀，不哭，好好说怎么了。”秦一把万般丑化的秦研抖出，自己就像是受虐待的留守儿童。陈扬说：“让你爸爸接电话。”这时秦研从客厅走进卧室，看见满脸眼泪的秦一站在小凳上握着电话，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说“妈妈……”秦研以为小孩子是想妈妈了，又想到刚才的行为真的不像一个合格的家长，拿起秦一手里的电话放好，想着怎么好好道歉安慰下，秦一“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这是妈妈打的电话！妈妈让你接电话！”
　　一晃两年过去了，陈扬的工作签证到期，不得不返回。
　　十岁的秦一被客厅里的说话声吵醒，揉着眼睛看到了在沙发上和爸爸聊天的妈妈，尖叫着跑过去搂着陈扬的脖子，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天，陈扬、秦研一起送秦一上学，秦一每看到同学都会扯着陈扬，大声说：“这是我妈妈。”满世界都是骄傲。
　　只有陈扬自己知道，这次在国外过得并不好。
　　自己在国外，吃的苦，受的罪，思念的痛楚，没有朋友的无助，同事的不解，各种压力，这不是陈扬的梦想，不是陈扬的生活。于是签证一到期，便回来，她想再次出去，秦研怒了。
　　“你一出去就是两年，一一还小，我也管不住她。在国内你有好工作，有家庭，哪有人像你一样不要家庭满世界跑。”
　　“一一长大了，”陈扬望着聚精会神看动画的秦一，“她有辨知能力，她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决定了，别劝我。”
　　“这次你准备走多长时间？”
　　“看情况吧。”
　　秦一再次回家，看到的是气急败坏的爸爸和坐在一旁不说话喝酒的妈妈，还有一地的狼藉。
　　医院不再给陈扬出去的机会，固执的陈扬递上辞职申请。
　　“出去的人还真是不愿意回来了”
　　“是啊，眼界开阔了，咱这儿太小了”
　　“为了自己不要孩子了，哎”
　　整个科里议论纷纷。
　　“一一，妈妈再过一个星期就走了，还有没有想让妈妈做的？”
　　百科书，毛绒玩具，新的铅笔，橡皮，尺子，衣服……
　　两年的距离也抵不过两个月在一起。
　　“妈妈，我想听《狮子王》。”
　　于是，辛巴被鬣狗围困落幕，陈扬踏上去英国的飞机。而后，辛巴成为新的狮王，秦一成为新的秦一。
　　距离、时间把所有感情消磨殆尽，每每遇到熟人问秦一“想她么”，秦一的回答永远是：不想。在外人看来，这个孩子在用最简单的方式护着自己，但是秦一知道自己真的是不想，任何人都没有剥夺他人追求梦想的权利，所以，不想。
　　高二的秦一看着凉亭里的母子，儿子已经吃饱了，母亲劝孩子多吃一些，儿子不耐烦地说：我要回教室了。母亲揉揉儿子的头发，亲昵地说：去吧。有那么一瞬看的秦一想哭，多久了，记不清了，懒得去记。
　　“法律上说夫妻分居两年就可以申请离婚了，你要不要再找个？我给你介绍。”
　　“呵呵，不用了。”
　　“你看你挺不容易，一男人带着小孩，她走那么久，你也该重新审视下了吧。”
　　站在大门口的秦一冲过去，还没看清和秦研说话的大妈长什么样，一挥巴掌就一耳光。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瞬间指责声铺天盖地“怎么这么没教养”“没妈的孩子是不是都这样”“秦研你平时怎么教育她的”“……”
　　秦一大了，秦研不好打她，只能骂。
　　对着他们像刀子的语言，秦一只是沉默。
　　许久以后，秦一才知道爸爸妈妈早就离了婚，早就两不相欠，最傻的还是自己。
　　每星期一次的电话，每月一封的信，维持着可怜的亲情。秦一在成长，已不再是无助的时候只会握着电话哭的小孩子，不再是不买玩具就躺在地上耍赖的小孩子，不再是看着别人家庭幸福就自己悲伤的小孩子。
　　大家都不容易。
　　“一一，想不想到我这儿来？”
　　秦一握着手机走在教学楼到寝室枯叶铺成的路上。
　　“好呀。”
　　“那你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了，我会把资料寄给你，好想现在就能看到你。”
　　“呵呵。”
　　“给你买各种水果，有新鲜的牛奶，想吃牛排的话给你钱自己去买，你们那边有坚果么？坚果可以增强记忆力……”
　　“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儿没？”
　　“嗯，最主要的就是你要是想过来就开始准备材料吧，没什么了。”
　　“嗯，我知道，我要去做我自己的事儿了。”
　　“记得吃晚饭，别老学习，注意运动……”
　　“我知道！”
　　“那行，就这样。”
　　无聊的话题，不知道国际长途很贵吗？每次说话都没个重点，浪费我时间。大一的秦一如是想。
　　十二年的距离，迟到的陈扬。
　　秦一向学校请了假，自己带着资料去了北京，申请，等待，审核，完成。
　　秦一对于去见陈扬没有多少感觉，陈扬则不同，从秦一办签证的那时起，就没怎么睡好觉，激动，兴奋，期待。
　　当年没有和陈扬说再见的秦一，后悔了好久的秦一，拿着登机牌坐在候机室，望着尾巴上画着各种国家航空公司的标识，不真实感涌来。
　　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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